柴房不過在數丈之外,可司馬曜腳傷后一直走動,此時右足愈發痛了。他頗是堅強,仍強撐著步行,并不吭聲。那女孩從旁瞧著,倒也暗暗欽佩,并不催促他,兩人走了好一會兒方到。只見柴房正在馬廄邊,空氣里混雜著一股馬糞的臭味,司馬曜留神看去,見那馬廄里拴了一匹極精神的白馬,通體雪白,健勁有力,極是雄健。聽見他們進來,那白馬四蹄騰驤,打了個響鼻便要長嘶,那丑面女孩低喝了一聲:“小白!”那白馬好像有靈性一樣,向他們瞥了一眼,竟悶不作聲了。司馬曜低聲道:“這是你養的馬?”女孩極是驕傲道:“這是我養的照夜玉獅子,它只聽我的話。”她話音未落,極清亮的眼珠一轉,目光落在柴房的大門上,忽然輕呼一聲:“不好。”快步向柴房奔去。
只見柴房上赫然一把銅將軍把門,她氣道:“平日里柴房從來不鎖,今日是怎么了?”司馬曜本也覺得沮喪,此時見她懊惱,反倒寬慰道:“無妨的,我有辦法出去。”他心里倒不慌亂,心想原本是悄無聲息地溜出宮,不想驚動太多人。但眼下之計,也只有亮明身份才能出去了。他拿定主意,瞧那丑面女孩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便笑道:“姑娘,你幫我一個忙,我腿腳不便,你替我去找一個人來。”
那丑面女孩問道:“可是要找你那個隨從?”司馬曜搖搖頭,心想秦敬這小子也不知做什么去了。他從腰間解下一個累絲錯金的小巧香囊,遞給女孩道:“你將這個拿去給新安公主。”女孩接過香囊輕輕一捏,只覺里面是枚硬物,她不由得上下打量司馬曜,兀自不信:“你認識公主?”
“我曾經是公主的奴仆。”司馬曜只得扯了個謊。
女孩恍然大悟:“哦,我聽說宮里有一種小黃門,專門侍候皇帝公主這些貴人的,原來你就是。”司馬曜想否認,忙道:“不,不……”那女孩卻愈發確信了,她又打量了司馬曜幾眼:“人家都說黃門不能算男人,都不長胡子,你果然沒有。”司馬曜啞口無言,他今年剛滿十二歲,聲音尚未變粗,何能有胡須?他不想和這丑面女孩進行這個話題,便道:“新安公主最是與人和善的,她見到這個自然會跟你來見我。”那女孩點點頭,忽然問道:“你不怕我拿了你的東西跑了?”司馬曜微一遲疑,卻說道:“鮮卑人一諾千金,姑娘定是守信之人。”
那女孩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這個人很好,用我們鮮卑的話說,算是個耐則。”
“耐則是什么?”
“就是朋友。”
司馬曜瞧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中,心中也安定了下來,想來大姐最是個仔細的人,見到她自己親手做的香囊,定然不會驚動旁人。唉,要是阿娘知道也無非是數落幾句,可就怕慈壽宮的褚太后知道了。褚太后是康帝的皇后,若是論著民間的稱呼,自己只用稱她一句大嫂,可她輔佐過六朝天子,就連父親在世的時候對褚太后也極是敬畏,從不敢以長輩自居,都對她執禮而待。如今她雖然雙鬢斑白,已是花甲老太,卻總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態度,一想到她的訓誡,司馬曜就忍不住頭皮發麻,心中盼望著大姐新安公主趕緊來救他。
他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前面傳來了許多人的呼喝聲:“不好了,不好了,老公爺過世了!”司馬曜不由得一呆,心中暗道:“南郡公死了?”雖然適才已見過桓溫病容垂老的樣子,但看起來還是很清醒的,怎么一會兒工夫竟然就死了,他腦海中緊張地思索起來。雖然他并沒有意識到隨之而來的危險是什么,可出于自幼在宮廷生活的敏感,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幾分不安和詭異。
“快點搜,一間屋子都不能放過。”忽然外面傳來了一陣嘈雜聲,似乎很多人在到處奔走,司馬曜隱約聽到了適才董管事的聲音:“今日必須抓到和駙馬一起行刺國公爺的刺客。”眼見著那些仆役舉著火把越來越近,司馬曜趕忙四處尋看,卻見到處都是一覽無余,只有馬廄里有一堆雜草堆得像小山一樣,來不及細想,司馬曜鉆進那堆雜草中,屏氣凝神,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只見那群仆役四處搜查,到處翻找,那董管事此時地站在一個年輕人身側,諂笑著對那年輕人道:“大公子,您往旁邊挪挪,這里污穢得很。”
被稱為大公子的年輕人看上去相貌堂堂,他嫌馬廄腥臭,只站在外面,捂著鼻子皺眉問道:“搜到沒有?”董管事聽了下人的回稟,恭敬道:“回大公子的話,沒有找到。”司馬曜恍然大悟,這大公子便是桓溫的長孫桓平了。適才聽他們說桓平不在府內,怎么這會兒竟又出現在這里?
桓平冷哼了一聲,說道:“想來也不在這里,走,去公主那里瞧瞧。”董管事有些踟躕:“公主那里怎么使得?”“怕什么?”桓平白他一眼,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公主?嘿,還不知明日是不是公主呢。”
司馬曜不免勃然大怒,桓家的人好大的膽子,竟連公主也敢侮辱。到底姐弟連心,他見桓平他們要走,便悄悄從雜草堆中鉆出來,跟在了這群仆役之后想去看個究竟,這一晚到處奔走,發衫盡是塵土,倒也與小廝無異,他混在人群中也沒有被發覺。
桓家本就產業闊大,歷三代經營,屋舍雖不及皇宮精美,但也綿延足有數百間之多。司馬曜遠遠隨著眾人繞過數重院落,他一路上默記道路,只見進到了東首的一間院落中。這間院落極其華美,正中是三卷勾連單檐歇山的一間大屋,全用上好的楠木,雀替上雕云立鳳,屋內紅燭高燒,明亮寬敞,堪比宮內,頗是華貴。
那董管事大約是得了桓平的話,此時立在云臺下,大聲道:“公主殿下,老奴奉命搜查刺客,還望公主見諒。”
屋內半晌卻無動靜,那董管事瞧著桓平面色不善,趕忙又喊了一遍,少頃,卻見屋門忽地開了,只見一位及笄少女站在門口,雙目如電,掃過眾人。
董管事一怔,只見這少女膚如凝脂,眉如春黛,容貌十分美麗,正是府上的大小姐桓喬。他瞧著桓喬的威嚴神色,不由得有些遲疑。只聽桓喬語聲清脆地斥責道:“你們來公主這里要做什么?”
桓平與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哪里會把她放在眼里,冷哼一聲道:“你在這里做什么?快讓開,別礙我的事!”桓喬板著臉道:“大哥,祖父剛剛過世,尸骨未安,你為何來擾公主?”
“我就直說了吧,”桓平不退反進,走到桓喬面前,揚揚得意地說道,“今夜祖父遇刺,二叔嫌疑最大,如今父親已趕回來,命我搜查刺客。我們是斷不能違背父命的。公主既已嫁入桓家為婦,也只能得罪了。”
桓喬一跺足,惱道:“你胡說什么,我一直陪在祖父身邊,老人家犯了喘疾,又一口氣沒有提上來才去了。祖父臨終有言,要先辦二叔的喜事,明日再為他發喪。二叔今天是新郎官,又成了什么刺客?大哥是聽了什么人的挑唆,在這里胡鬧?”
桓平臉色一板,說:“你敢違背父親的命令?”說罷,一揮手,竟是讓人直接闖進去。而桓喬鳳目圓睜,目光冷冷地掃過眾人,一字一頓道:“我看誰敢?”
眾人一時僵持不下,董管事心想疏不間親,這會兒他們兄妹僵上了,自己若貿然動手哪里能討得了好?司馬曜在暗中瞧著,不由得暗暗稱奇,卻也摸不清桓平兄妹這是唱的哪一出。
桓平一咬牙,厲聲道:“快快進去搜查,如果有事,自有我擔著!”
“住手。”忽然有個稚幼的聲音在旁叫道,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小小的孩童站在廊下,雙目圓瞪,朗聲道:“不得無禮。”桓平看清那孩童,不怒反笑道:“小六子,你來湊什么熱鬧,快滾回去找你的乳娘吃奶。”那小孩童正是桓溫的幼子桓玄,他卻并不害怕,大聲道:“桓平,你瞧瞧這是什么?”說著,他伸出左手,只見掌中拿著一塊純金打造的虎符,那符鈕上雕著一只栩栩如生的大虎,頭高昂起,這是元帝親造,傳令統軍之物,桓溫貴為南郡公,掌管天下兵馬,正是憑掌此符號令,可謂是他貼身信物。
眾人瞧見此虎符,面上都露出畏懼的神色,桓平初是一驚,隨即滿不在乎地笑道:“老頭子都斷氣了,還拿出虎符嚇唬誰?”說罷,他掉轉劍頭,忽地指向桓玄,陰惻惻地笑道:“小六子,你怕不怕?”桓玄童稚的面上終于露出了幾分懼色,卻咬著牙不肯言語。
“把虎符給我!”桓平喝道。
桓喬尖叫一聲:“大哥,你干什么,快放開小六!”桓平掉轉劍身,卻從桓玄手中奪過虎符。他拿在手中掂了掂,哪里理會桓喬,作勢便要闖入公主房中。桓喬忽然推開桓玄,直直地站在劍前,雙目直視著兄長道:“大哥,你干脆先殺了我好了。”桓平與她一母同胞,素知她性情剛烈,又知父親對她甚是寵愛,恐怕父親怪罪,一時不由得遲疑了下來。
“平兒,還在磨蹭什么?”廊下忽然涌來了一隊兵士,正中簇擁著一個須發半白之人,此人正是桓平與桓喬的父親,桓熙。桓平回頭瞧見父親,剛想說話,卻見桓喬先哭出聲來:“阿爺,你瞧,大哥這樣欺侮我。”桓熙看到女兒哭得梨花帶雨,不由得怒氣叢生,怒視桓平道:“畜生,怎么拿劍對著你妹妹?”
桓平氣得險些吐血,忙分辯道:“阿爺,是她在這兒攔著不讓我進去搜查。”他又補充道,“兒看二叔一定就躲在公主這兒。”
桓熙皺了皺眉,可語氣卻緩和許多:“喬兒,你先過來。”桓喬跺足哭道:“阿爺,大哥欺負我。你偏心大哥,不為女兒做主。”桓熙素來無甚主見,又因為妻子去世得早,對這雙兒女更是寵愛萬分。此時見愛女哭鬧,不由得有些犯愁。他身旁有個術士打扮之人,相貌甚是奇異,獐頭鼠目,右腮有偌大一塊黑痣,暗夜中瞧去也很分明。只聽他對桓熙道:“大人,這恐怕是緩兵之策。”
一語驚醒夢中人。桓熙有些遲疑地將目光又掃向女兒,心中卻思緒良多,今夜之事雖然鋌而走險,但勝面極大。如今老頭子也去了,只要捉了二弟桓濟和公主,連夜脅其入宮,何愁事情不成?可女兒攔在這里,難道真的是得了老頭子的吩咐?桓平瞧父親神情動搖,忙把虎符遞了過去:“阿爺,老頭子把這東西傳給了小六。”
桓熙果然色變,他本就不滿父親什么事都偏心弟弟桓濟,不僅傳爵,又配公主,再看到父親連帶兵執掌的金虎符又傳給了小六桓玄,他頓時怒從心頭起,下定決心,不再顧慮,皺眉道:“喬兒,你快些讓開,為父明日定讓你大哥給你賠罪。”
桓喬不讓,淚如泉涌:“父親若要讓人進去叨擾公主,便讓人踏著女兒的尸身進去吧。”司馬曜從旁看著,只覺又氣又動容,一方面氣憤桓家父子的倒行逆施,一方面又不得不佩服桓喬竟如此深明大義,忠心耿耿地保護新安公主,可比她父兄強得多了。桓熙遲疑地看了看女兒,可隨即又想到大好前程、似錦江山,心中復又剛硬起來,對桓平不易察覺地點點頭。桓平收到父親的眼神,心下微一遲疑,可這一幕未逃過桓喬的眼睛。她不敢置信地瞧著父兄,雙唇喃喃欲語,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硬著頭皮按照祖父臨終前的吩咐去做。恐怕也只有一旁的桓玄能察覺她內心的駭懼,于是他輕輕握住了桓喬冰冷的手,給她一點鼓勵。
千鈞一發的時刻,公主的房門忽然打開,一個男子沖了出來,神情極其激動,發冠不整,哪里還是白日那個風度翩翩的駙馬爺:“大哥,你為難他們做什么?我沒有刺殺父親!”
“駙馬!駙馬!”忽然一個紅衫女子赤著雙足從屋里追了出來,她半側著身子只瞧著桓濟,鬢間鳳釵微微抖動,司馬曜心口一熱,一聲“大姐”差點脫口而出。只見新安公主拉著桓濟的衣袖急道:“先回屋去,明日見了圣上和太后,圣駕之前自有定奪。”
“公主殿下。”桓熙微微一頓,目光卻又掃向弟弟桓濟,咬著牙笑道,“二弟,你讓我今夜好找。”
桓濟臉色漲得通紅,指著桓熙父子道:“今日公主下嫁,大哥你先是躲著不見人,一回來便氣得父親犯了喘疾,就因為你們父子在父親榻前大喊大叫,這才氣死了父親。這會兒卻又到處抓我誣陷我弒父,大哥你是何居心?”這話問得直白,在旁的司馬曜亦是聽得好生奇怪,這桓家究竟是鬧的什么把戲,他一時也如罩霧云中,分辨不清真相。
那術士見桓熙稍有猶豫,忽道:“大人,天命在你,還懼什么?”桓熙下定了決心,便對兒子桓平點點頭。
“二叔,”桓平定定地瞧了瞧他,面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神情,他慢吞吞地說道,“居心嗎?我父子自然是有的。”桓濟怒視著他,剛想追問,忽然瞪大了眼睛,只見桓平拔出了腰中的長劍,一劍劈了過來。
只聽新安公主“啊”的一聲尖叫,再看桓濟已經身首異處。他們竟敢在公主面前殺了駙馬,司馬曜怒火中燒,便要逾眾而出,好好訓斥這個陰險狠辣的桓平。忽然他覺得袖口一緊,有人緊緊捂住了他的嘴,拖著他往后走。司馬曜扭過頭,只見拖著自己的正是適才那個丑面女孩,只聽她壓低了語聲,喜道:“原來你在這里。總算找到你了。”司馬曜面色鐵青,極是不悅道:“你拉開我做什么?”
“現在不是給公主出頭的時候,”那丑面女孩將他拉開數丈遠,方小聲道,“我適才躲在外面偷聽他們說話,這對狗父子兇惡得很,連弒父屠弟的事都敢做,還有什么人性。”司馬曜大驚失色:“他們真的害死了老郡公?”那女孩目中露出一絲戚色:“他們沖到老郡公榻前大呼小叫,要交出駙馬,老郡公被他們氣死了。”司馬曜氣得渾身發抖:“簡直是畜生行徑。”
“聽到他們說一會兒還要進宮去,還要廢了皇上和太后的。”
司馬曜嚇了一跳,難道他們竟然要造反?他問道:“那你還不趕緊逃跑,來這里做什么?”
那女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要先找到你。”司馬曜心下一暖,世上的人從來只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長這么大還從沒有人說過和他是朋友。他心中感動,面色便緩和些:“我們倆先找地方躲起來,看看他們到底要干什么。”他環顧四周,只見不遠處有一棵桂花樹,忽道:“你可會爬樹?”“自然會的。”那女孩應道,隨即明白他的意思。兩人躡手躡腳地挪到桂花樹下,這桂花樹也并不高,但枝葉繁茂,恰如一柄巨大的傘蓋。這丑面女孩個子雖小,但手腳很輕便,幾步便爬了上去,又伸出手來,對司馬曜晃了晃。司馬曜足傷未愈,自是不便的,但不肯攀她的手,仍是忍痛自己爬了上去。這丑面女孩縮回手笑了笑,也不勉強。司馬曜好不容易爬上了樹,兩人揀了一根粗大的樹枝而坐,此時暗夜里涼風襲來,更添幾分寒意,但此處居高臨下,視野甚佳,庭中諸人形貌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既殺了桓濟,桓熙父子便下定決心要造反了。桓熙身旁的術士說道:“大人,當下之際,需要盡快進宮,立刻見到天子。只有挾天子才可令天下。”桓熙深以為然:“就按張道長吩咐去辦。”那道士又道:“請大人將虎符交給我,我自去調兵遣將,為大人分憂。”桓熙也不疑有他,將金虎符遞給他,吩咐道:“速去速回。”
此時新安公主房中的幾位宮女都圍了過來,扶起了公主,不住替她拍背,新安公主靠著宮人,好半晌才悠悠喘過一口氣來,卻始終閉著眼沒有睜開。桓平瞧見這情形,竟然提劍走近幾步,湊到公主身邊。幾個宮人又怒又駭,卻不敢言聲。還是有位宮人膽子略大些,漲紅了臉道:“殿下有心疾,還請去請位大夫來。”桓平卻觍著臉笑道:“我略通醫術,不如讓我來替公主診治。”那宮人雖然害怕,卻還是訓斥道:“男女尊卑有別,還請大公子自重。”
桓平忽然輕佻地一撫那宮人的臉頰,笑道:“公主原本是下嫁于我,誰知便宜了二叔。今夜二叔做出了弒父之事,駙馬爺也是做不了了。我瞧你雖不如公主貌美,也頂得上是個美人,若是公主明日改嫁給我,我也不嫌棄了,把你一并都收了吧。”那宮人柳眉倒豎,氣得直哆嗦:“大公子連公主殿下都不放在眼里,難道要謀反嗎?”這句話提醒了司馬曜,他忽地覺得今晚目睹的樁樁件件,都指向了最可怕的一件事,桓熙父子真要造反了!
桓喬站在桓熙身邊,看到這情景不知說了句什么,桓熙回過頭來皺眉道:“平兒,別胡鬧。先辦正事要緊。”桓平瞪了桓喬一眼,罵道:“你又壞我好事。”桓喬氣苦,反唇相譏道:“見大哥在做要殺頭的蠢事,身為妹妹怎能不提醒一句。”桓平揚揚得意:“妹妹你不知道,我們家很快就要出皇上了,張仙人算過,天命正在我桓家。明日父親登基,封我做太子,封你個公主做做。”桓喬罵道:“就你這蠢笨如豬的樣子,還想當太子?”桓平氣急,對左右道:“將他們都關押起來,沒我命令,不得放出來!”
幾個仆役果然過來將桓喬和桓玄雙手縛起,連同新安公主和幾個宮人一同推入屋內。任憑他們怎么哭喊叫罵,桓熙父子只充耳不聞。
“這桓家父子好狠的心腸。”那丑面女孩坐在枝上忽然憤憤說道,“連親生女兒也這樣對待。”司馬曜憤怒至極,低聲罵道:“等我明日回宮,定要把他們治罪!”女孩瞧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他們一家都是大官,你能把他們怎么樣?”
“朕……”司馬曜氣頭上一時失語,很快便改口道,“我自然能!”
那女孩雙眸一閃,瞥了他一眼:“我瞧你是吹牛。”
“我看你們桓氏一門,倒都不如大小姐明白事理。”忽然有個中年男子的聲氣平靜道,“今日你們闖下株連九族的大禍,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聽到此人的聲音,庭中桓家眾人都大驚失色。那丑面女孩不知所以,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幾眼,只見這人身形頎長,墨髯尺余,面容清瘦,身著一襲紫羅袍,瞧上去平平無奇,不由得低聲問道:“這人是誰?”卻見身旁的司馬曜面上一喜:“謝太傅來了。”
女孩奇道:“難道他就是謝安?”司馬曜無心回答她的話了,若說他天下最怕的人是褚太后的話,那他最敬服的人便是眼下這位溫文爾雅的謝太傅了。父親在世的時候說過,天下之人,他只佩服一個謝安。于是在司馬曜四歲的時候,父親就請了謝太傅為他開蒙。太傅對于他來說,從來都是言行必踐的君子楷模,他面上神色不定,心中只為謝太傅擔憂。
女孩以為他是害怕,拍了拍他的手,反倒安慰他道:“我們藏得這樣高,他們瞧不見的。”
桓熙父子瞧見謝安,果然面色大變,又見他只是孤身一人站在庭中,桓熙又驚又怒道:“謝老兒,你怎敢一個人來這里送死?”
謝安嘆息道:“太后說得沒錯,果然自桓公仙去,桓家無人了。”桓熙不明所以,桓平忽然失聲叫道:“父親,你看屋頂上!”桓熙抬頭一看,不知何時,屋頂上、墻頭上到處都被黑甲兵士所圍,密密麻麻,盡不可數。人人手持強弩,暗夜中瞧去,只見那冰冷的弩機閃過絲絲冷光。謝安大喝道:“還不跪下領罪!”
桓熙尚未言語,桓平忽然厲聲道:“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說罷,竟向謝安沖去,力圖將他擒住。謝安輕揮衣袖,屋頂上一支冷箭射來,正中桓平眉心,他身形傾倒,已是一擊斃命。見兒子橫死面前,桓熙本就不是膽大之輩,此時嚇得肝膽俱裂,忙跪下道:“我愿領罪。”他既然跪下,桓家仆役也都丟了武器,跪了一地。
謝安輕嘆一聲,忽然走近幾步,壓低聲音道:“你道老夫為何不宣明旨,孤身而來?”桓熙抬著頭,直望著謝安不明所以。謝安踱開幾步,大聲道:“放箭!”他話音剛落,只聽“嗖嗖”數聲,劍如雨落,庭院中桓熙等人,盡皆斃命。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滿院子沒了活口,若不是親眼見到,司馬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驚得面色煞白:“他……他……他們竟敢這樣就把人殺了。”女孩奇怪道:“若不這樣殺,還能怎樣殺?”司馬曜臉色沉了下來,卻不言語。自然不能這樣殺,就算是犯罪之人,也應當都抓起來,交由部議,三司會審,然后詔告天下,明正典刑。
這是謝太傅平日里最愛說的,賞罰是非,相與曲謬,無偏無黨,王道蕩蕩。
這是生平第一次,司馬曜很想跳下去當面問問謝太傅,平日里他教的那些君子之道、坦蕩正途都到哪里去了?可他不能說,作為這個龐大帝國的尊貴無上的君王,他竟然只能坐在樹杈上,眼睜睜地瞧見一場屠殺發生,望著滿地的血污,他本能地覺得一陣反胃。
“你是第一次看到殺人?”女孩又問他。司馬曜緊閉雙唇,卻不言語。丑臉少女忽地拍拍他的手,說道:“我小時候見過殺人,比今日殺的人可多得多。”她的手指白皙柔軟,從月下看去,竟如玉石一般晶瑩。司馬曜與她年紀相仿,卻不敢不顧忌男女有別,慌忙縮了手。女孩也不以為意:“那些壞人不僅殺了人,還在死人堆里一個個地翻看有沒有活口,等確定所有人都死了,他們便放了把火燒個干凈。”司馬曜皺眉道:“天子腳下,誰敢這樣作惡?”女孩忽然回頭看他:“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嗎?”司馬曜沖口而出:“封疆列土,四海八荒,俱是王土。”“那就是了。”這丑臉女孩的語聲有些喑啞,“這天下這樣大,皇帝老兒哪里管得過來。”
司馬曜被她將住,竟尋不出話反駁,半晌方道:“你從哪里聽來這些話?”
“你知道嗎,死人投入火里,燒得劈啪作響,火焰幽幽地泛著綠光,那味道難聞極了。”那丑臉女孩坐在枝上,垂下的雙足微微晃動,一下一下不知在踢什么,“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但那場景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司馬曜肅然動容:“這是你親眼所見的?”女孩點頭道:“那是自然。”
正說話間,忽聽院子里又嘈雜起來,兩人循聲看過去,卻見那庭院中的尸身已經都被兵士們清理干凈了,屋門被打開,桓喬扶著新安公主從屋里走了出來,謝安正對她們說些什么,他們聲音很低,隔得遠了也聽不清楚。只見新安公主再三對謝安行禮,好像正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女孩忽然指了指桓喬旁邊那個小小的孩童:“你瞧見了嗎?那就是六公子。”司馬曜點點頭:“是叫桓玄吧。”女孩道:“正是,你別瞧六公子年紀小,可他心腸很好。我被賣到府里時,管事們都嫌我丑陋要把我再賣掉,只有六公子瞧見我,說我眼眸有碧色是胡人,一定會牧馬,讓我替他養馬,若不是有他這句話,我現在還不知被賣到哪里。”
司馬曜道:“能不以貌取人,才是真正的名門氣度。”那女孩說道:“六公子是個有善心的人,他一定會有好報的。”她又道,“你不是說認識公主嗎,現在下去正好和公主說說你的事。”司馬曜卻搖了搖頭,指著庭院道:“你瞧那些尸身都被人清理走了。”那女孩頓時醒悟過來:“他們不想讓公主知道殺了人。”司馬曜點點頭,望向謝安的目光更是凝重。女孩說道:“咱們再等等吧,等他們都走了再去找公主。”
只見新安公主彎下腰,摟著桓喬和桓玄二人不住流淚,二人也倚在她懷中低聲哭泣。過了良久,卻見她松開了二人,對謝安點點頭,在眾人的簇擁下竟是跟著要走了。
那女孩低聲叫道:“糟糕,公主要走了。”扭頭看向他,“你不跟公主一起走嗎?”
司馬曜腦中急轉,公主出降第一天,夫婿家就遭此慘禍,看來謝安這是要把公主帶回宮去,交給兩宮了。是下去露面,還是繼續躲在這里,他遲疑了一下,又看了看這女孩,心想若是自己跟謝安回去倒是無事,只是依照謝太傅雷厲風行的做派,這女孩怕要性命不保,這一遲疑,他便沒有下樹。那女孩望著新安公主離去的背影,連道了幾聲“可惜”。
新安公主隨著謝安走到門口,忽然幾個人從外面闖了進來,為首男子頗是年輕,頭戴幞巾,身著綠袍,腰間纏了銀帶。只見他對謝安低聲奏報了幾句。謝安還未說話,卻聽新安公主低呼一聲:“什么?陛下不見了?”那男子抬起頭來,正與公主四目相對,卻見他目射寒星,劍眉入鬢,端然是一個美男子,司馬曜瞧得清楚,這正是教他習字的太子詹事王獻之。謝安亦是焦急,忙向公主道:“請公主先行一步回宮。”
新安公主面露焦色,連聲問道:“陛下定會無事吧?”
“請公主放心,老臣這就派人尋找陛下。”謝安貫是果決之人,抬頭一看,見謝朗等人雖跟著,但尋找皇帝都是用得上的,于是便對王獻之道,“賢侄,你先護送公主回去。”王獻之道:“臣定當效命。”他本就高瘦,行動間頗見翩翩,此時抬起頭來,更見豐姿神秀。
新安公主留神向他打量一眼,心中暗贊了一聲,面上忽地一紅,倒有幾分奇怪。
坐在樹杈上的女孩也不由得贊了聲:“這人真是俊朗。”
司馬曜道:“這是王獻之王先生。”那女孩脫口而出:“今夜竟這樣有眼福,居然可以見到天下聞名的王七郎。”司馬曜微微訝異:“你竟也知道王先生?”那女孩大是不滿,白了他一眼道:“你怎這樣瞧不起人,天下誰人不知道王家父子。”
王羲之諸子之中王獻之最肖其父,王獻之排行第七,時人皆稱王七郎。司馬曜最佩服的也是這位半師半友的王獻之,從不直呼其名,只稱先生。
聽這女孩欽佩,司馬曜心下自是得意,便說道:“王先生教我習字。”那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果然不同:“想不到你竟是大名鼎鼎的王七郎的弟子,你叫什么名?”司馬曜暗道一聲慚愧,在宮中人人都以他為尊,想不到沒有了皇帝的尊位,竟是因為王先生的弟子才讓眼前這女孩高看一眼。但真實姓名如何說得,他略一思索,說道:“我叫昌明。”昌明為曜,這原是他的小字,外人多不知曉。
那女孩念了一遍,點頭道:“這名字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那姑娘的名字定然是不凡得很。”司馬曜又好氣又好笑,“敢問姑娘高姓大名?”
女孩眨眨眼睛,吐舌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司馬曜又是怔住,皇帝問話,旁人回答都戰戰兢兢,還從沒有人敢這樣頂撞他。正在他愣神間,那女孩跳下樹,拍拍手道:“好了,下來吧,人都走了。”司馬曜扶著樹干,慢慢地爬下樹。
“在這里!在這里!”猛然間,他們聽到有人的呼喊聲,那女孩嚇了一跳,明明瞧著謝安等人都走了,怎么又有人來。可司馬曜卻精神一振:“是秦敬。”
小黃門秦敬不知在哪里滾了一身的泥,顯得狼狽得很,他抱住司馬曜的腿,哭道:“陛……陛……主子……臣總算找到您了。”司馬曜踢了他一腳,笑罵道:“你死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找。”秦敬抹了一把眼淚,一抬頭看到那丑面女孩,頓時怒氣沖天:“就是這個丑丫頭……”那女孩一抽鞭子,作勢要打他:“你罵誰?”秦敬嚇得一縮,低頭道:“姑……姑娘……”兩人正拌著嘴,司馬曜卻瞧見秦敬身后還站著一個白發老者,他便過去行了禮,叫了聲:“海西公。”那女孩亦看了過去,卻險些嚇了一跳。
因為從近處看,這人面容并不怎么老,瞧上去就是個中年人,只是一頭白發蒼蒼,卻如耄耋老者。這人正是海西公司馬奕,他是哀帝的同母兄弟,當年也曾繼位為帝,但只做了五年皇帝便被桓溫廢為海西公,另立了司馬曜的父親。海西公被廢位后獨居京中,也無子孫,向來不與人來往。
秦敬恨恨地瞧了那女孩一眼,對司馬曜道:“小人被這姑娘追趕,只得翻墻逃了出去,本想回宮找人來接您,可宮門緊閉,守城人說今夜宮禁戒嚴,誰都不許出入。小人沒有辦法,在街上亂走亂撞,竟意外遇到了海西公。還是他認出小人,便來救駕。”海西公也未著官服,一撫短須:“今晚外面處處鳴更,又聽報喪鼓,便出來看看。誰知遇到了御前……”司馬曜咳嗽了幾聲,海西公頓時會意,說道:“……誰知遇到了秦常侍。聽他說了事情原委……我……我便過來了。”
“多謝海西公。”司馬曜拱手一禮,但欲言又止。望著他為難的神情,海西公何等通透,一望便知司馬曜不欲讓事情擴大,便說道:“私出宮禁,難免招人非議。我知道一條暗道可以回宮,倒是很僻靜,不易被人察覺。”司馬曜目光一亮:“是真的嗎?”秦敬興奮道:“海西公說這條暗道就在桓家里。咱們回去可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就在桓家?”司馬曜將信將疑。卻見海西公點點頭,目光忽然掃過一旁的女孩,遲疑道:“這位姑娘是?”
“是我的一個朋友。”司馬曜忙道。那女孩目中露出很是愉悅的神情,喜滋滋地站在司馬曜身旁。她一雙碧眸滴溜直轉,忽然望向海西公道:“你是個很大的官嗎?我有話要問你。”海西公啞然失笑:“姑娘但說無妨。”女孩問道:“桓老郡公死啦,這府里的人該怎么安置?會不會都被發賣?”海西公目光瞥向司馬曜,含混道:“這……”司馬曜忙說道:“你放心吧!這府里的人不會被發賣的。”女孩笑了起來:“那是最好。”海西公瞧見天色不早,忙道:“這些邊走邊說就是,請隨我來。”
桓家這樣大的宅子,尋常人走都要迷路,可海西公卻很是輕車熟路,不多時就引著他們到了一處偏僻的院落里。這院子看起來塵封已久,院中植了一株高高的海棠樹,此時花雖未開,但枝葉已繁。院中廂房的門虛掩著,地上已有薄塵,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
海西公推開了屋門,頓時一股灰塵的味道撲面而來,司馬曜他們連連咳嗽,可海西公卻好像渾然不覺,信步走了進去。只見屋內陳設完備,廳正中是一張炕桌,左右各有數把椅子,都堆了厚厚一層灰。桌上懸了一幅畫像,畫里是位妙齡少女手執一枝海棠花,回頭探看,巧笑嫣然,畫上也無題跋,唯有落款處有一方小印,秀雅玲瓏,隱約能分辨出是“居蘅”二字。司馬曜隨王獻之學書已久,自是此中方家,他看了一眼便覺得畫、印平平。可海西公卻站在桌前抬頭望著這畫,竟有些出神。
那女孩在司馬曜耳邊輕聲道:“這好像是桓家小姐的屋子。”海西公回過頭,訝異道:“你竟認識桓家小姐?”女孩沒想到他耳力這樣好,忙道:“我也不認識,只是聽府里的人說起過,這院子是桓家大小姐的,平日里誰也不許過來。”秦敬插口道:“可是桓公爺的長孫女?”司馬曜心想,適才見到桓喬,看起來才不過剛剛及笄,這屋內陳設瞧上去卻很有年頭了。
果然海西公搖搖頭,簡促道:“不是。”
他走進左手的屋中,里面靠墻是一張檀木拔步牙床,床邊有一排樟木大柜,海西公一扭柜上的漆金旋鈕,只聽“吱呀”一聲,好像地下有機關移動的聲音。司馬曜他們幾個面面相覷,卻見海西公蹲下身來,在柜前的地上敲了敲,這房內地上都鋪著尺余見方的烏磚,那女孩不明所以,可司馬曜一看便知,這都是長州出窯的金磚,與宮內所用御制無異,只是尺寸略小些。這種磚燒制極其費事,細膩堅硬,鋪墁斷然無孔,敲之如金石之聲。
海西公伏在地上一一敲遍,果有一塊響聲不同,他雙手使力一推,這磚塊松動,便抬了起來,頓時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從旁向洞口望去,一層層的石階蜿蜒而下,竟不知這地道有多深。
“就是這里了。”海西公先躍一步,在前引路道,“請隨臣……隨我走吧。”司馬曜反而有些遲疑,想起了謝太傅平素里的話,君子不可立于危墻之下。秦敬不知他的心思,催促道:“主子,快走吧!若是被兩宮知道消息,明日便不好交代了。”司馬曜想起褚太后的臉色,不由得心里發寒,他點點頭,剛想邁步,卻轉頭對那女孩道:“姑娘,你走前面吧,我在你后面有個照應。”
秦敬大是訝異,鮮是聽聞皇帝這樣客氣與人說話。誰知那丑面女孩退開數步,搖頭道:“我不跟你們去了。”司馬曜有些著急:“這府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那女孩道:“我只是一個下人,不會有人為難我。”無論司馬曜怎么苦勸,女孩只是搖頭不應,說道:“我在這里住了多年,不想離開。”
海西公清咳一聲,說道:“既然如此,還請姑娘等會兒替我們關好這地道入口,并保守好這個秘密。”那女孩一口應承:“請放心吧!”司馬曜見此,只能悻悻地跟著海西公下了地道。三人走出幾步,眼見那女孩在外面拾起地磚便要封好入口,司馬曜忽然轉過身來,對那女孩道:“還未請教姑娘高姓大名,”他怕被這女孩再次奚落拒絕,又補充道,“姑娘今日幾次相助,若知曉姓名,日后好思報答。”
這次女孩沒有奚落他,笑著吐了吐舌頭:“我叫娀英。”
“娀英,”司馬曜輕輕念了兩遍,目光中透出一絲熠熠,贊許道,“果然是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