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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月下琉璃

火樹銀花,月色燈山。

琉璃臺高十二丈,是宮城中最高的一處了,其下四方,三面都是陡峭光滑的絕壁,只有與宮內城墻相接的一面有石梯可上,臺頂上卻是平闊的圓臺。此時臺上清輝如練,月色映得冰涼的石板微微泛碧。

玉壺更漏,聲聲滴滴,站在此處回望一片燈火的宮掖,反而顯出了幾分孤寂。

“大姐已經到桓家了?”臺上的少年約莫十二歲的年紀,身形瘦削,眉目清秀,著一身盤領窄袖的緋色絹袍,腰上系著金魚袋,看上去便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郎。唯有頭上束著金絲翼善冠,折角上飾了二龍戲珠,顯出了他并不尋常的身份。

“回陛下,”一旁的中黃門汪榮道,“新安公主酉時即已出宮,這會兒應是在桓家見過老公爺了。”

皇帝微微一怔:“桓老公爺的病情好些了嗎?”

“今日駙馬爺入宮的時候,回稟娘娘道,老公爺用了太后賜的金絲粳米粥,今日精神倒還好,午后還與家人說笑了會兒,說是今日公主下嫁,又是長孫女及笄,倒是雙喜臨門。”

皇帝不置可否,只問道:“阿娘怎么說?”汪榮面上露出一絲難堪,低聲道:“駙馬爺入宮,并不是永安宮的太妃娘娘見的,而是東邊慈壽宮的太后娘娘……”

如今宮內有一位太后和一位太妃,慈壽宮的褚太后乃是康帝皇后,她年輕而寡,輔佐兒子穆帝十七年,誰知穆帝年輕病亡,康帝一脈再無后人,她只能立康帝的侄兒為帝。大侄兒哀帝四年便病故,又無后嗣,便又立哀帝的弟弟司馬奕,可好景不長,南郡公桓溫又廢了司馬奕,并找來了康帝的堂叔司馬昱繼位。這時褚太后的地位很是尷尬,她名為太后,可若論玉牒譜序,還要管司馬昱叫聲堂叔。司馬昱亦是郁郁寡歡,不愿做這傀儡皇帝,繼位一年便病亡,留下了他的兒子司馬曜繼位,便為今上。

屈指算來,褚太后自入宮至今,歷經六帝,垂簾臨朝也有三十二年。宮內為了區別她和今上的生母李太妃,便以東西二宮稱呼。

皇帝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公主出降這樣的大事自然該是由褚太后出面辦的。皇帝雖然繼位已久,但到底年輕,少年人一喜一怒俱在面上,怎能瞞得過汪榮這樣的老黃門,他心知眼前這位道理雖然想得明白,但心里大抵是不痛快的,畢竟只有永安宮的那位李太妃,才是今上的生身之母。

皇帝默然一瞬,忽然異想天開道:“朕要去烏衣巷一趟。”

汪榮一時錯愕:“陛下!”

他二人站在高臺正中,夜涼風寒,兩人語聲又低,幾是悄不可聞。不遠處的磚墻邊,站了一列護衛,皆是黑甲黑胄,與夜幕同色,只有有心人才能從那甲胄的隙間瞧見一點寒芒銀光。為首的羽林軍仆射王恭,耳力何等聰敏,當下便躬身諫道:“陛下,如今宮門下鑰,出宮何費周章。”

汪榮亦道:“陛下,下鑰出宮須得有慈壽宮的手諭。”

左一句慈壽宮,右一句慈壽宮,終是觸怒了這位皇帝的少年心性,他呵斥道:“慈壽宮太后今日朝會有言,過兩年便要還政于朕。如今朕已快要親政了,這點小事還做不得主?”汪榮慌忙跪下:“老奴不敢。”皇帝的目光又瞥向王恭:“你呢?”

王恭只覺如芒在背,他出身世家,祖、父皆有功勛。父親把他送到西征軍帳下做了期門郎,積年也算有些戰功,如今戰事平定,他奉旨調任宮中,領這羽林軍仆射的魚符還不到兩個月,今日卻是頭一次遇到這樣棘手的事。過去從軍時,將士們只知南郡公,哪知這深宮中乳臭未干的少年天子,未想到這少年皇帝一怒,竟讓人膽戰心驚。皇帝冷哼一聲,卻向王恭伸出手。王恭錯愕片刻,隨即明白這少年皇帝的意思,他還想諍諫,冷不防卻聽汪榮在旁小聲道:“王仆射不要命了?”王恭無奈,只能從懷中摸出半只銅魚符。

出宮需用魚符,這是自建武年間元帝初定建康時便定下的宮規,一對銅魚符,守城衛尉一只,羽林軍仆射一只,只有雙魚符合上,才能開得了宮門。

“今晚的事,半點風聲不能走漏。”少年皇帝接過魚符,面上流露出一絲雀躍,此時方能見到一點這個年紀該有的孩子氣,可他很快收斂了表情,裝作大人的樣子,拂了拂衣袖厲聲道:“誰都不要跟著。”說罷徑自走了。

王恭望著皇帝的背影,遲疑道:“要不要派人跟著?”

“陛下說不讓人跟,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違背圣意?”汪榮面孔緊繃,瞪了他一眼,全無適才的唯諾神情,忽道,“我勸王仆射還是想想脖子上的腦袋是否生得太過安穩了。”王恭本就是有勇無謀之人,被他一嚇,驚得背上汗都下來了:“還請汪常侍賜教。”汪榮目中閃過一絲狡黠,嘴角向西邊慈壽宮方向努了努。王恭隨即會意,連連拱手,“多謝常侍教我。”汪榮輕哂一聲:“嘿,這算什么,您的族兄王獻之大人貴為太子詹事,深得圣心。都說打虎親兄弟,嘿嘿,日后在御前伺候,還怕不能平步青云?”

不遠處慈壽宮新砌的朱墻上碧瓦齊整,隱隱還能看到未被薄雪覆滿的空隙間露出點未干的漆色。此刻庭中卻是另一番景象。從前廳到丹壁下,密密麻麻的盡是鎧甲兵士,禁內雖不能持兵刃,卻也讓人瞧著脊上生涼。

驃騎長史謝朗已在這階下等了兩個時辰了,可慈壽宮正殿的大門緊閉,里面一點消息也透不出來。清早桓家還下了帖子,讓他去觀禮,可晌午時叔父派人傳了個話,讓他帶人馬入宮護衛,他慌慌忙忙地推了酒筵便召集了麾下的宣曲胡騎。臨走時妻子小郗氏替他整衣時說了句話:“吉日不見兵刃,今日帶兵可不吉利。”他當時還斥責了一句“婦人之見”,惹得他妻子小郗氏哭啼了半日,他只能匆忙哄了她才出來。

要知道他岳丈只有兩個女兒,都如花似玉,很有聲名。大女婿王獻之少年成名,能書善畫,不在其父王羲之之下,如今年紀輕輕已貴為太子詹事,圣眷極濃。偏偏謝朗素來是個不讀書的,自幼痞賴,父親管不了他,便讓他去桓溫軍中從軍,過了幾年刀刃上舔血的日子,也沒掙下多少功名。若不是央了叔父謝安做媒,斷是娶不到郗家小女的。他心里存了這點自卑,平日里在妻子面前就矮了三分。

現在謝朗越想越是不安,他所管轄的宣曲胡騎都是胡人騎兵,隸屬南軍,平日從不負責宮內衛戍,今日公主下嫁卻被宣入宮中,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偏偏叔父也找不到人影,他奉旨進了宮來,也只能在廊下這么等著。他愈發心焦起來,忽然又想到前幾日岳父透了個信,說過了年要給他挪一挪地方,不守著南軍的冷板凳坐,難道今夜便是要用他了?他腦中胡思亂想,偏又摸不著門道,好不心焦。

過了許久,只聽“吱呀”一聲,那門總算開了條縫,閃出個頭戴氈帽的年輕黃門。謝朗忙迎了上去:“沈常侍,太后娘娘怎么說?”沈常侍臉色木然:“太后還在和王大人用晚膳。”

“哪個王大人?”謝朗心中一驚。

“旁人我是不告訴他的,但將軍倒是知道無妨。”沈常侍故意賣了個關子。謝朗擦了擦額上的汗,又想起岳父平日里的告誡,趕忙摸出一個金錠塞到那黃門手中。沈常侍捏了捏金錠,感覺滿意,不由得一笑:“今日太后請的不是外人,正是您的連襟,太子詹事王大人啊。”

謝朗更是自慚形穢,同娶一對姐妹,姐夫王獻之是宮里的座上賓,自己卻是階下一個區區衛尉,他便說道:“還請沈常侍行個方便,告知我姐夫一聲,我已在此等候良久。”沈常侍目光一閃:“謝長史要問些什么便直說吧。”謝朗面色張惶,雙手一拱,悄聲道:“請沈常侍進去問個準信,里面——”他用手虛指了指,“是不是改主意了?”

沈常侍面上忽地松弛一笑,聲音頗是尖利:“這話我勸謝長史不問也罷。”謝朗尋思著他這閃爍不定的話,卻只聽他陡然壓低了聲音道,“太后只對王大人說了一句話——‘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謝朗雙眉一聳,追問道:“姐夫怎么說?”

“王大人嗎?”沈常侍與他目光一碰,玩味地拖長聲調道,“也只回了一句話——‘國家養士四十年,成敗便指今夜。’”

震天的鑼鼓響了一整日,到了這個時辰,總算漸漸低了些。燈燭漸上,燈火便一間間地亮堂起來。后院的墻邊,一個少年躡手躡腳地從墻頭跳了下來,腳踩了踩地上鋪的厚實的草堆,仰頭向墻上輕聲叫道:“陛……主……主上……快下來吧。”那墻上的少年正是從宮里拿了魚符出來的少年皇帝司馬曜,此時底下接應的是平日里陪他練武的小黃門秦敬,兩人差不多年紀。皇帝生性好武,最愛擺弄拳腳。宮里的侍衛們哪兒敢與皇帝過招動手,便找了這小黃門作為替身。

秦敬雖然手腳靈活,但畢竟年齡尚小,宮里羽林郎瞧他是皇帝身邊的內侍,誰都不與他當真,常常三招兩式便讓于他。于是皇帝與秦敬兩人私下里切磋武藝,自覺縱然比不上王恭、謝朗等軍中有名的青年將領,對付普通侍衛還是能以一當十的。但皇帝到底謹慎,像夜探南郡公府這等習武之人怎可錯過的有趣事,還是要叫上秦敬一道出來。

此時在墻頭上的司馬曜微微遲疑,這時候月色昏暗,看著下面一片黢黑,他心里不免有些打鼓,卻聽底下的秦敬兀自催他:“主上,別怕,這下面是個草堆。”皇帝面上微微一紅,口中道:“誰怕了。”腦海中回憶起平日里王恭他們教的那幾招近身格斗的招式,雙臂微展,擺了個大鵬展翅的姿勢便縱身躍下,秦敬見他姿勢嫻熟,脫口便叫了個“好”。話音還未落地,卻聽一旁有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喝道:“是誰在那里鬼鬼祟祟!”司馬曜心里一驚,動作便忘了八分,腳下微軟,伴隨著秦敬的“哎喲”聲,重心失衡,一頭向下砸去,秦敬這時到不忘忠君之心,趕忙以身相擋,卻聽到極沉重的一聲悶響。

司馬曜心里暗道不妙,怕是砸著秦敬了,他雙手一撐,剛剛站起,隨即便覺右腳疼痛難忍,只怕是扭傷了。他不便言明,扶著圍欄站直了身子,此時借著一點昏淡的夜色,卻見一個女孩站在面前,看上去約莫十一二歲的年紀,一身素布衣裙,梳著雙髻,看來尚未及笄。瞧著是下人的打扮,左手叉腰,右手卻拿一根尺余長的馬鞭,微微偏著頭,面色烏黑發青,一眼大一眼小,尤為可怖的是額上有一道丑陋的傷疤從發鬢直到嘴角,乍一看上去如同宮里貼的辟邪惡煞一般,好不嚇人。只聽這丑面女孩大聲喝道:“咳,哪里來的小賊!”

秦敬哼哧哼哧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怒道:“大膽,要不是你亂喊叫,陛……我……我們主仆也不會吃這個虧。”

誰知那丑面女孩瞧也不瞧他,卻聽空中劃過一聲低響,那鞭子直直地抽在秦敬背上。秦敬痛呼一聲,伸手便去抓拿馬鞭,口中兀自罵道:“這小潑婦怎這樣兇。”卻不想這一抓落了個空,秦敬倒是一個踉蹌,要不是司馬曜從旁扶住,差點又摔倒在地。那丑面女孩聽他言語無禮,眸中閃過一絲厲色,鞭子竟像長了眼一樣,劈頭蓋臉地便向秦敬身上招呼。

“哎喲,哎喲。”秦敬連連中鞭,頭也來不及抬,趕忙向皇帝身后躲去,口中卻不肯吃虧,他看清了那女孩的容貌,叫道:“這小潑婦,生得這樣丑怪,真是無鹽、東施再世。”

那女孩忽然停手,問道:“無鹽、東施是誰?”

秦敬哼道:“就是你祖宗,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他本就口舌伶俐,平日里半句虧都吃不得。女孩看他神情,料想不是什么好話,心下惱怒不已,手中馬鞭一揚,徑直向司馬曜面門襲來,司馬曜大驚,慌忙向后仰頭,卻見那馬鞭直直地指著自己的下巴,那女孩沒好聲氣地問道:“你來說,無鹽、東施是誰?”

司馬曜無奈,只得道:“是古時候的兩個女子。”女孩呆了一呆,又問道:“她們很兇惡嗎?”“那倒也不是,”司馬曜望了望直指自己面門的馬鞭,踟躕道,“無鹽甚至很有賢名,只是……”

“只是什么?”女孩追問道,她心想秦敬絕不會是夸自己。司馬曜只得道:“人不該以貌相,這兩位女子的心地卻是不壞的。”他話音未落,秦敬便大嚷道:“心地善良有什么用,她們相貌丑陋極了,世上的人瞧一眼都覺得惡心!”

司馬曜暗叫糟糕,突然想起往日里聽宮里的小黃門們饒舌,說這天下的女子,上至八十,下至八歲,最恨的便是有人當面罵個“丑”字。那女孩果然勃然大怒,馬鞭“刷”的一聲又朝秦敬身上招呼去:“你敢說我是丑女。”秦敬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被她打得東躲西藏,口中卻不肯服輸,兀自罵道:“又兇又惡的丑八怪!”那女孩愈發生氣,怒道:“那你今日就被丑八怪好好教訓教訓吧!”

司馬曜留神瞧去,見這女孩身形靈動,但腳步也僅是輕便而已,并不似王恭等人那樣靜如峙岳,看來也只是武藝粗疏得很。秦敬連她都打不過,瞬時間司馬曜心里明白了大半,多半是平日里那幫羽林郎讓著秦敬,而自己和秦敬也就半斤八兩,看來離一等一的高手還相距甚遠。司馬曜武藝雖低微,但時常和羽林、期門的校尉們切磋觀戰,眼光并不差,眼見著這女孩一手馬鞭舞得出神入化,雖然瞧著唬人,但聽著秦敬雖然挨了不少鞭,呼聲也不怎么痛處,反倒回罵的聲音更大了。司馬曜便知這鞭子上沒有什么力道,只是舞得花團錦簇,乍一看頗是唬人,細看一會兒倒更像跳舞一般。

見他二人鬧得不可開交,司馬曜瞧準了一個破綻,伸手抓住了女孩的馬鞭,勸解道:“姑娘,是我的同伴無禮,你寬宏大量,不要見怪。”女孩冷哼一聲,喝道:“你也覺得我生得很丑嗎?”司馬曜剛想說話,卻聽秦敬在旁嚷道:“你要不是丑八怪,天下就沒有丑八怪了。不不,你簡直不是丑八怪,是丑九怪,丑十怪,丑了十八輩祖宗的怪!”

那女孩動了真怒,再不理司馬曜,便向秦敬追去。秦敬回頭對司馬曜眨了眨眼,口中卻叫罵著把這丑面女孩引向了遠處。

司馬曜心知他是敵不過了,便故意激怒引開那女孩,好讓自己脫身。好在這女孩也只是三腳貓功夫,兩人看來還要糾纏一陣。他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腳,卻見傷處又腫高不少,每走一步都疼得鉆心。可若夜探烏衣巷這樣的有趣事出師不利,剛出門就打退堂鼓似也不妥,他咬了咬牙,分辨燈火方向,一瘸一拐地向院中走去。

后院最深一處正堂內,用屏風隔出內外兩間來,外間里絲樂不絕,司馬曜沿窗縫一看,只見幾個宮人或笙或琵琶,輕攏慢捻,琴聲切切,蓋住了內間里偶爾傳來的幾聲壓低的咳嗽聲。他一聽到這咳嗽聲,不由得心頭一震,這聲音何等耳熟,正是戰功赫赫的南郡公桓溫。他向北挪了幾步,恰有扇小窗沒關嚴實,透出燈火來。他向內望去,卻見內間只擺了一張束腰牙條的彌勒榻,榻旁有個身著白衫的少女手里捧著一個黑釉碗,此時只能看到她的側臉,但也能看出是一位容貌頗俏麗的佳人,只見她眉頭微鎖,輕聲道:“祖父,把藥用了吧。”那榻上臥著一個滿臉病容的老者,雙目微閉,須發半白,額上皺紋密布,形容枯槁。司馬曜不由得一呆,才半月不見,昔日里指點朝政、飛揚跋扈的桓溫,竟然病成了這個樣子。

忽有腳步聲匆匆而至,繞過屏風,徑直向內間行來,為首那人面白無須,頭戴通天冠,在一身獅子滾繡球的織金紅裳的映襯下,著實是個瀟灑漂亮的新郎官。司馬曜一望便知,他便是今日榮尚公主的新任駙馬桓濟了。那少女見他進來,站起身來,方見她身量頗高,約莫十六七歲,只聽她招呼了一聲:“二叔。”司馬曜恍然大悟,要說桓家的事,他自幼便常聽宮人聊起。

桓溫年輕時得尚南康公主,但公主于子嗣上甚是艱難。桓溫的長子桓熙是侍妾所出,婚后十余年,公主才誕下次子桓濟,后又誕了三子,俱都夭折。公主傷心之余,不到四十歲便病故了。公主亡故后,桓溫又納了幾房妾侍,過了天命之年才生下幺子。聽人說這個幺子名叫桓玄,今年只有七歲,雖是側室所出,卻聰慧無比,京中素有“神童”的美譽,只是司馬曜還從未見過。

到了孫輩,如今只有桓溫的長子桓熙有所出,有一兒一女。想來這少女便是桓溫的孫女了。李太妃常在自己面前夸贊桓家姑娘今年剛剛及笄,如何溫柔美麗,他少年心性,并不放在心上,今日一見,大約是年齡相仿的緣故,這少女的舉止氣度竟和大姐新安公主有些相像,不免有幾分親切之感。

再看桓濟臉上毫無半點喜色,滿臉張皇地跪在地上,顫聲道:“父親,父親……大事不好。”

榻上的桓溫本閉目靜靜聽著外面的絲樂聲,此時霍然睜開眼:“何事?”桓濟見桓喬在側,卻踟躕不肯言語。桓溫便道:“喬兒,你去給祖父將酥酪端來。”這是支開她的意思。桓喬不敢違背,誰知她沒有從正門退出,卻從桓溫身后屏風處轉了出來,大概這邊通著小膳房。

司馬曜正躲在屏風后偷望,哪里躲避得及,正與桓喬撞了個正著。桓喬大吃一驚,正欲呼喊,司馬曜眼疾手快趕緊捂住了她的嘴。她驚恐不定地望向司馬曜,只見對方是個衣衫普通的少年人,只是目中流露出一絲央求的意味。與此同時,桓溫聽到動靜,問道:“喬兒?”

司馬曜大急,忙小聲道:“我從宮中來,乃是侍候公主的人,不小心走錯了,還望姑娘海涵。”

桓喬瞧見他的目光真摯,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了祖父書房里的一幅畫像,她面上頓時和緩幾分,應聲道:“無事,只是崴了腳。”

桓溫以為她故意拖延,不悅道:“快去端來。”

司馬曜將她的手握了握,在她耳邊輕聲道:“幫你聽著。”不知為何,桓喬面上一紅,點點頭,徑自去小膳房了。

聽得桓喬腳步走遠,桓濟方道:“父親,大事不好,大哥不見了。”

“唔?”

桓濟哭喪著臉道:“不只大哥不在,平兒也不知哪里去了,府里管事說今日午后大哥和平兒就讓人備了馬鞍,說是要去廣陵找叔父帶兵入京。”

司馬曜悄悄望去,卻見桓溫面如嚴霜,低聲道:“休要胡說八道。”

“父親,兒子說的千真萬確,”桓濟道,“只因父親病著,兒子才不敢聲張。其實我大哥一直有不臣之心,又忌妒是我得尚公主,恐怕內心早有不滿。這些日來見父親病重,他們往廣陵暗地里送了多少信去。這一次定是要謀反,卻把父親置之不顧!”

他話音未落,桓喬卻端了羊酪回來,司馬曜見她面色巨變,趕忙要阻攔她,剛低低說了一句:“別忙,聽他說完。”桓喬卻抬起頭來,目光中露出一絲決然的神情,搖頭小聲道:“事關我父兄安危,恕我不能忍耐。”說罷,只見她奔了出去,手中的黑釉碗摔在地上,羊酪濺得她半幅雪白的衣裙盡污,她也來不及顧上,只跪在地上哭道:“祖父,父親和大哥不會違抗您的話。這定是謠傳。”

桓濟不料被她聽到,斥道:“小妮子知道什么,你父兄都是狼子野心。”

桓喬氣得渾身發抖,忽然仰起臉來,瞪著桓濟咬牙道:“誅心之論空口無憑,二叔說我父兄忌妒,那二叔何不是日夜防著長房?若不然,為何讓您的乳娘向宮里通了消息求娶公主?”桓濟被她說中心事,臉上一黑,罵道:“你這小蹄子赤口黑白……”

司馬曜熟知桓家事,聽到這里便再明白不過了,不免佩服桓喬的膽識。須知自南康公主病故后,桓溫決意讓次子桓濟襲爵。這次新安公主下降,為了安撫長子,聽說原本桓溫是奏請讓長孫桓平尚主。褚太后與南康公主過去交好,某夜忽得一夢,南康公主淚流滿面地說不忍看侄兒娶親在叔父之前,太后便做主讓公主改尚了桓濟,如今看來這個變故還另有不為人知的原因。

“都住口!”桓溫面色微變,忽然開口道,“公主到了沒有?”

桓濟不敢造次,恨恨道:“公主的車輿還在府外,理應由大哥身為儀官奉召接駕,可這會兒卻找不到大哥了。”桓溫萬萬沒想到兒孫平日里私下這些陰暗勾當,已是雙手冰涼,氣得呆了。但他終究是身經百戰之人,一生經歷過多少驚風駭浪,這時身上一顫,冷靜了下來,吩咐道:“去把玄兒叫起了。讓他去迎公主的車輿。”桓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讓小六去?”桓溫冷笑一聲:“若不讓小六去,今日的危局何解?人家就等著桓家的今日呢。”

司馬曜在窗外聽得清楚,想來小六就是桓溫的幼子桓玄了。公主下降,必須要有叔伯作為儀官唱禮,桓熙既然找不到,就只能桓玄去了。但桓溫口中的“人家”指的是誰?他一時琢磨不透,不由得愣住,等他回過神來再看室內時,卻見桓濟已經走了,桓喬哀哀哭泣道:“祖父,喬兒愿以性命擔保,父親和大哥不會做對不起桓家的事。”

“你適才和誰說話?”那桓溫閉著雙目,神氣漸漸松弛,小聲問道。司馬曜一驚,只怕桓喬要說出實情,卻見桓喬目光往屏風后一瞥,很快便低頭道:“沒有誰,只是外間送茶水的下人。”桓溫也不追問,他的面上顯出疲憊和凄哀,仿佛乏透了,緩緩搖頭道:“罷了,你也不用為你父兄求情了,誰的賬自是記在誰的頭上。”桓喬又駭又怕,卻不敢違背祖父的旨意,身上微抖,伏在祖父榻旁小聲抽泣起來。司馬曜瞧了一會兒,見桓溫不再說話,眼角晶瑩閃耀,不知是淚光還是火光。司馬曜心里到底記掛著姐姐新安公主這會兒該入門了,便又摸索著道路慢慢向前院走去。

剛走過一重院子,見著遠處有一扇垂花門,他便覺得腳踝腫疼得已寸步難行,此時聽到鼓樂聲從前面傳來。只見這里張燈結彩,鼓樂齊鳴,許多人都圍在院中,好不熱鬧。他強撐著找了棵樹靠著站立,這一片都是府中的下人圍著看熱鬧,倒也無人留意他。眼見著一頂朱紅的大轎由遠及近,慢慢停在廊下,卻聽一旁的人們七嘴八舌道:“六公子出來了。”他凝神一看,果然有個小小的孩童著一身簇新的朱紅褂袍,頭戴朝天冠,站在那垂花門下,遠遠看過去還沒有門口的石獅子高。正此時,便聽那孩童清脆的童聲朗朗道:“……公主幼挺幽嫻,地唯懿戚,錫以湯沐,宜加徽號,式見舊章……”

這正是出自司馬曜的手筆,聽他念著自己擬的詔書,司馬曜心里不由得有幾分得意,須知一向文筆最是瀟灑的王先生覆奏時,也搖頭晃腦地讀了幾遍,說:“陛下文字駢儷,大有長進。”他一出神,便沒留意周遭變化,卻聽有人厲聲在他背后小聲呵斥道:“聆聽陛下圣諭,怎不跪下?”

司馬曜這才回過神,卻見周邊的人都已烏壓壓跪了一地,偏自己孤零零站著,煞是顯眼。訓斥他的人約莫是個管事的,留著兩撇八字胡,皺眉瞪著他。司馬曜無奈,雙腿彎了彎,這腿平日里只跪過爺娘,幾時要跪旁人。那管事的忽然起了疑心:“你是哪個院子里的?怎么平日里沒見過?”司馬曜垂著頭,正尋思怎么應對,忽聽身后有個女孩的聲音道:“董管事,這是馬廄新來的小廝,專為六公子馴養照夜玉獅子的。”司馬曜回過頭,只見是適才那位丑面女孩,不想她竟然出面為自己解圍。

這董管事平日里多在前院,極少去馬廄,“哼”了一聲,卻對那女孩皺眉道:“小胡姬,快回后院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別讓大老爺看到你生氣。”那女孩吐了吐舌頭,向那董管事點了頭,一扭司馬曜的胳膊,便拖著他往后院走。司馬曜雖然不愿,卻不想弄出太大動靜,只得跟著她。董管事見他倆走遠,這才沉下面孔,對一旁的護院道:“把后院的門鎖起來,世子爺吩咐過,今晚一點差錯都不能出。”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插曲,除了不遠處宣詔的桓玄不易察覺地向這邊望了一眼,幾乎無人注意到這樣偏僻角落里的小動靜。

耳聽著前面的鼓樂聲越來越遠,那女孩走得甚急,司馬曜覺得足傷越發痛了,卻忍痛不肯呼出聲來。那女孩終于停下腳步,司馬曜見此處小院倒是僻靜無人,他到底是偷偷出宮,此時耽擱了幾個時辰,心里不由得有些暗暗發急,偏偏又擺脫不了這女孩,他向四下看去,卻哪見秦敬的身影。那女孩瞧他神情,伸手扣緊他的手腕,說道:“你不用找你那個同伴了,他打不過我,只得逃跑,說要去搬救兵來救你,你現在是我的人質了。”

司馬曜被她說破心事,無奈只得道:“姑娘,望你高抬貴手。”那女孩卻道:“哪有那么容易,按照我們鮮……我們的規矩,你要么打過我,要么做我的奴仆。”司馬曜奇道:“你是鮮卑人?”

建康城里多有西域來的突厥人、大食人、沙陀人,這些胡人自漢時便與長安通商,很多人都在漢地娶妻生子,輾轉又到建康,已有數代。他們與漢族女子通婚,所育后人多是黑發白膚,唯有一雙眼眸偶爾碧色,常有貴族買回做仆,引以夸炫豪富。這女孩的漢話頗是流暢,聽起來與漢人無異,眸子里也有淡淡的碧色,又聽那管事叫她小胡姬,司馬曜只道這丑面女孩也是桓家買的胡仆,卻不想她竟是鮮卑人。

女孩一時語結,她上下打量著司馬曜,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司馬曜年紀雖輕,但繼位卻已有七八年了。鮮卑、匈奴、羌人久與漢人為敵,在建康極鮮見到,如今雖休戰數年,但歷來朝使往來,他自是聽熟了各邦習俗,但這些卻不足對這女孩言明,他便說道:“我有個……朋友,是鮮卑人,聽他說過這個規矩。”女孩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盯著他看了看,半信半疑:“你真有個鮮卑朋友?”

司馬曜腦中靈光一閃,熱絡道:“當然,我那位鮮卑朋友復姓慕容,與我最是交好……姑娘與他既是族人,何不看在他的面上今日便放了我,也不用比試什么了。”

“你那朋友竟然姓慕容?他叫什么名字?也是從北邊來嗎?那我問你,他可認識一個人?”那女孩連珠炮似的問道,目光中露出一點光亮來,從暗夜中看來,如寒星熠熠。司馬曜瞧著她的眸子,一時竟有些怔住。“咳,到底認識不認識?”那女孩見他不答,有些不耐煩。

“我并不認識姓慕容的人。”司馬曜只得實言道,“本想是撒個謊,盼你手下留情。”

“你這人狡猾得很。”女孩目中卻流露出一點失望的神色。

“你想找什么人?”不忍見她這樣失望,司馬曜又道,“我認識不少胡人,可讓他們去打聽。”

“不用了。”那女孩冷冷哼了一聲,說道,“哼,你這人不老實,我信不過你。”女孩見他不言聲,便道,“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司馬曜定了定神,說道:“好,就按你說的,你要比試什么?”

女孩極是自信:“拳腳、兵刃,你任選一樣來比。”

司馬曜一指自己的跛足,攤手道:“我腿上傷了,不便施展拳腳;平日里我只使雙股劍,今日出來得匆忙,也沒有帶,如何和姑娘比試?”這丑面女孩往他腿上看去,卻見他的右足果然腫了一塊,隔著靴子也頗明顯,這時與他比武確實有點勝之不武,女孩一呆,說道:“那你要比試什么?”司馬曜慢慢地扶著一旁的桃樹靠著站立了,說道:“詩文作賦,隨你挑選。”丑面女孩愣了愣:“我沒念過幾天書,不會吟你們漢人的詩賦。”她低頭想了想,忽然說道,“那比畫畫也行。”

“這里沒有紙筆,如何畫畫?”

丑面女孩伸手撿了根樹枝,司馬曜瞧見她手指如蔥管,瑩白似玉,倒是暗自稱奇。卻見她向地上的積雪劃去,一邊比畫一邊道:“就在雪里畫。”她身形靈動極了,衣裙紛飛,恰如青蝶在雪中飛舞,司馬曜一時不由得瞧得癡了。那女孩畫完了畫,卻見他仍然呆呆地瞧著自己,不由得惱道:“你怎么不畫?”

司馬曜回過神來,略有些尷尬地低下頭,這時細看卻見那女孩畫了一只羊在雪地上,她筆致粗疏,顯然從未學過畫,可這寥寥幾筆卻勾出了八分形象。女孩偏著頭看著他,眼眸中透出一絲得意,這神情說不出的好看。司馬曜心中一動,只覺她的聲音悅耳若銀鈴,手指、脖頸皆白皙如羊脂,舉手投足無不是一等一的美人風姿,可一張臉孔這樣丑陋嚇人,這真是造物不公。

她有些不耐煩,催促道:“怎么樣,你認輸不?”

司馬曜也不言語,伸手接過那女孩手中的樹枝,一手撐著桃樹,信手便在雪地里涂畫起來。他四歲發蒙,父親為他請了名滿天下的謝安教他詩文,又讓頗具盛名的王獻之教他習字,王先生除了擅書,一筆丹青更是出神入化。他以樹枝為筆,提抹點摁,不多時雪地上竟活脫脫描摹出一個小女孩的樣貌來,他筆致雖簡,卻注入了神韻,只見那雪畫上的女孩一手揚著馬鞭,一手叉腰,偏偏頭轉了過去,好似俏皮地探看著身后,畫的正是身旁這女孩。

那丑面女孩仔細瞧著這畫,半晌方坦誠道:“你畫得真好,是我輸了。”她是個爽快之人,既然認輸,倒也不為難司馬曜,將手松開,說道:“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答應你。”司馬曜就手以樹枝為拐杖,向她道了聲謝,問道:“還請姑娘指教,如何能夠出去?”那女孩側頭想了想,說道:“后院馬廄邊的柴房里有個小門,平日運柴用的,倒也沒人看著,我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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