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7223字
- 2019-06-21 13:03:53
第三章 迦太蘭村
那兩位朋友一面喝著起泡的梅爾姬酒,一面豎起耳朵,注視著大約百步以外的一個地方。那兒,在一座光禿禿的、風雨剝蝕了的圍墻后面,便是迦太蘭人的村莊。從前有一天一群神秘的移民離開西班牙,就在這塊突出在海灣里的地帶安居下來,一直到現在。當時誰都不知道他們從哪兒來,也聽不懂他們的話。移民中有一位首領懂得普羅旺斯話,就懇求馬賽市政府把這塊荒蕪貧瘠的海岬賜給他們,以便他們可以像古代的航海者一樣把他們的小船拖到岸上來居住。這個要求獲準了。三個月后,在那十四五艘運載這些流民渡海而來的小帆船周圍,就興起了一個小小的村莊。這個村莊的建筑獨創一格,頗為美觀,半似西班牙式,半似摩爾式,現在的居民就是那些人的后代,他們還是說著他們祖先的語言。三四百年來,他們一心一意地依戀在這塊小海岬上,像一群海鳥似的毫不與馬賽的人口混合,他們互相通婚,保持著他們原來的習慣和祖國的風俗,猶如保持他們的語言一樣。
讀者們且隨我走進這小村的惟一的一條街,踏入其中的一間屋子里。這間屋子的墻外爬滿了鄉村風味的藤類植物,陽光照著那些枯死的葉子,在上面染上一層美麗的色彩,房子里面粉飾著像西班牙旅館里那樣千篇一律的石灰。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正斜靠在壁板上。她的頭發像烏玉般的黑,眼睛似膻羚羊眼睛般的柔潤,她那像希臘古代雕刻一樣纖細的手指,正在撫弄一束石南花,把花瓣撕碎,散播在地板上。她的手臂裸到肘部,露出被日光曬成褐色的一段,這兩條美得像生在阿爾的美神像身上一樣的手臂,正在焦躁不安地擺動著。她那柔軟好看的腳上穿著足踝處繡著灰藍色花朵的紗襪,一只腳正在輕輕地拍著地面,好像故意要展露她那豐滿勻稱的小腿似的。離開她三步遠的地方,坐著一個年約二十二歲的高大青年,他蹺起椅子的兩條后腿,手肘撐在一張蟲蝕的舊桌子上,帶著一種煩惱不安的神色注視著她。他在用眼睛詢問她,但青年姑娘堅決而鎮定的凝視卻控制了他的目光。
“你看,美茜蒂絲,”那青年說,“復活節又到了,你說,這不正是結婚的好時候嗎?”
“我已經答復過你一百次啦,弗南。你再問下去是自尋煩惱。”
“唉,再說一遍吧,我求你,再說一遍,我才會相信!說一百遍也好,說你拒絕我的愛。雖然那是你母親所應承的。讓我充分了解你漠視我的幸福,了解對于我的生或死你是漠不關心的。唉!十年來老是夢想著要做你的丈夫,美茜蒂絲,而現在竟喪失了那希望,那作為我活在世上惟一目標的希望!”
“但這又不是我讓你抱那種希望的,弗南,”美茜蒂絲回答說,“你不能怪我曾經誘惑過你。我老是跟你說,‘我只把你看做我的哥哥,不必向我要求超過兄妹之愛的感情,因為我的心已是屬于另外一個人的了。’我不是老跟你這樣說嗎,弗南?”
“不錯,我知道得很清楚,美茜蒂絲,”青年回答,“不錯,你對我坦白的程度甚至有點近乎殘酷。但你忘記同族相婚是迦太蘭人的一條神圣的法律嗎?”
“你錯了,弗南,那不是一條法律,只是一種風俗。我求你不要引用這種風俗來幫你的忙。你在服著兵役,弗南,只是暫時緩征,隨時可以應調入伍的。一旦當了兵,你又怎么來安排我呢?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又沒有財產,只有一間東歪西倒的小屋和一些破爛的漁網,就是這些可憐的遺產也還是我爹爹傳給我媽媽,又由我媽媽傳給我的。弗南,你也知道她老人家去世已有一年,我幾乎完全靠公家的救濟過活。你有時裝作我幫過你的忙,借此讓我分享你捕魚得來的收獲,我接受了,弗南,因為你是我的嫡堂哥哥,因為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更因為,假如我拒絕,會使你非常痛苦。但我深深地覺得,我拿去賣的這些魚,拿去換亞麻來紡織的這些魚——弗南,我非常明顯地覺得,這還等于是一種施舍。”
“那又有什么關系?美茜蒂絲,你雖然這樣孤苦,但還是像最驕傲的船主女兒或馬賽最有錢的銀行家的小姐一樣配得上我!我除了一個忠心的女人和嚴謹的主婦以外還另有何求呢?而我哪兒再能找到一個在這兩方面都比你更好的人呢?”
“弗南,”美茜蒂絲搖搖頭回答,“一個女人能不能成為一個良好的管家婦那倒難說,但假如她愛著另外一個人還甚過于愛她的丈夫,誰還能說她是一個忠心的女人呢?你就滿足于我的友誼算了吧,我對你再說一遍,這是我所能允許的最大限度,我無法允許我不能給的東西。”
“我懂了,”弗南回答說,“你能夠毫無怨言地忍受你的窮困生活,但你卻怕我窮,那么,美茜蒂絲,得到了你的愛,我就發奮去致富。你會給我帶來好運,我會發財。我可以擴展我的漁業,或許可以找到一個貨倉管理員的職位,到時候我就可以做一個商人了。”
“這種事辦不到的,弗南。你是一個兵,你之所以還能留在迦太蘭村,是因為現在沒有戰爭。那末,還是做一個漁夫吧。別胡思亂想,因為夢想會使現實更覺難受。就以我的友誼為滿足吧,因為我不能給你超過友誼以上的情感。”
“那末,你說得對,美茜蒂絲。你鄙視我們祖先的服裝,我就拋棄它。我要去當一名水手,我要戴一頂油漆過的帽子,穿一件條紋襯衫,外加一件藍色的短外套,要紐扣上有鐵錨的那種。那套衣服該討你喜歡了吧?”
“你這是什么意思?”美茜蒂絲忿忿地射了他一眼,——“問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我的意思是,美茜蒂絲,你之所以對我這樣嚴厲和殘酷,是因為你在等待著這樣打扮的一個人。但或許你所等待的他是靠不住的,即使他自己可靠,大海對他可難說呢。”
“弗南!”美茜蒂絲喊道,“我以前以為你的心地很善良,現在我才知道我錯了!弗南,你祈求上帝的憤怒來幫助你的嫉妒是太卑鄙了!不錯,我不否認,我是在等待著,我是愛你所指的那個人,即使他不回來,我也不相信他會像你所說的那樣靠不住,我相信他至死會愛我,而且只愛我一個。”
迦太蘭青年現出忿忿的樣子。
“我懂得你的心思,弗南,因為我不愛你,你就會對他懷恨。你會用你的迦太蘭刀去拼他的匕首。那能得到什么結果呢?假如你被打倒了,你就會喪失我的友誼,假如你打倒了他,你就會看到友誼變成了仇恨。相信我,想靠著和一個男人去打架來討好愛那個男人的女人,這種方法是太笨了。不,弗南,你不能去想那些壞心思。不能娶我做你的妻子,你還能把我看做你的朋友和妹妹聊以自慰。而且,”她的眼睛里濕潤著淚水,茫然地說,“等著吧,等著吧,弗南!你剛才說海是變幻莫測的,他已去了四個月,這四個月中,曾有過幾次險惡的風暴。”
弗南沒有回答,他也不想去擦掉美茜蒂絲臉上的眼淚,雖然每一滴眼淚好像流去他心上的一滴血一樣,但這些眼淚是為另一個人而流的。他站起身來,在小屋里踱來踱去,然后他突然地露出陰沉的眼神,捏緊了拳頭在美茜蒂絲面前停下來,對她說,“美茜蒂絲,”他說,“再說一句就算數,這是不是你最后的決定?”
“我愛愛德蒙·鄧蒂斯,”那位姑娘平靜地回答,“除了愛德蒙以外,誰都不能做我的丈夫。”
“你永遠愛他嗎?”
“我活著一天,就愛他一天。”
弗南像一個斗敗了的戰士垂下了頭,長長地噓出一聲像呻吟似的嘆息,然后又突然抬起頭望著她,咬緊牙關地說:“假如他死——”
“假如他死了,我也跟著死。”
“假如他忘記你——”
“美茜蒂絲!”一個聲音在屋外興沖沖地叫道,“美茜蒂絲!”
“咦!”青年女郎喊道,她的臉因愉快而漲得通紅,滿懷著情愛一躍而起,“你看,他沒有忘記我,因為他已來了!”她沖到門口,打開門,說,“嗨,愛德蒙,我在這兒呢!”
弗南臉色蒼白,全身顫抖,像看見了一條赤練蛇的游客似的向后退去,踉踉蹌蹌地靠在椅子上,沉入椅子里。愛德蒙和美茜蒂絲互相緊緊地擁抱著。耀眼的馬賽的陽光從開著的門口穿入房間,把他倆照射在光明里。他們最初忘掉了周圍的一切。極度的快樂把他們和世界隔離了開來,他們只能斷斷續續地講話,這原是高興到極點的象征,當人們極端高興的時候,表面看來倒反而像悲傷。愛德蒙突然看見弗南那張陰郁的臉,這張埋在陰影里的臉蒼白而帶著威脅的神氣,那迦太蘭青年不自覺地做了一個動作,把他的手按在腰部皮帶的短刀上。
“啊!對不起!”鄧蒂斯皺著眉頭轉過身來說,“我不知道這兒有三個人。”然后他轉過去問美茜蒂絲,“這先生是誰?”
“這位將是你最好的朋友,鄧蒂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堂兄,我的哥哥,這位是弗南,——除了你以外,愛德蒙,他就是世界上我最愛的人了。你不記得他了嗎?”
“對了!”愛德蒙說,他沒有放開美茜蒂絲的手,一只手握著美茜蒂絲,把另一只手親熱地伸給那個迦太蘭人。但弗南對這個友誼的表示并無反響,卻依舊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動不動。愛德蒙于是把他的眼光仔細看看那焦急為難的美茜蒂絲,又看看那懷著陰郁敵意的弗南。這一看他就全都明白了,他臉色不禁怒氣橫生。
“我來得太匆忙了,想不到在這兒遇到一個敵人。”
“一個敵人!”美茜蒂絲憤怒地掃了她堂兄一眼,喊道,“你說,愛德蒙,我的家里有一個敵人?假如果真如此,我就挽起你的手臂一同到馬賽去,離開這個家,永不回來。”
弗南的眼里射出火來。
“要是你遭到了什么不幸,親愛的愛德蒙,”她繼續鎮靜地說下去,使弗南覺得那青年姑娘已看出他心底深處的壞念頭,——“要是你遭到不幸,我就投到摩琴岬的浪潮里,永遠葬身海底。”
弗南臉色慘白得像死人一樣。
“但你弄錯啦,愛德蒙,”她又說,“這兒沒有你的敵人——這兒只有我的哥哥弗南,他會像一個老朋友那樣跟你握手的。”
年輕姑娘說到最后這一句,就把她那威嚴的眼光盯住那迦太蘭人弗南,后者似乎像受了那眼光的催眠一樣,慢慢地向愛德蒙走來,伸出他的手。他的仇恨像是一個無力的浪濤,被美茜蒂絲所說的一番話擊得粉碎。但簡直還未碰到愛德蒙的手,他就覺得已無法再忍耐,趕快沖出屋子去了。
“噢!噢!”他喊著,像一個瘋子似的狂奔著,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頭發,——“噢!誰能給我除掉這個人?我太不幸了!”
“喂,迦太蘭人!喂,弗南!你到哪兒去?”一個聲音喊道。
那青年突然停下來,周圍四顧,看見卡德羅斯和鄧格拉司在一個涼棚里對桌而坐。
“喂,”卡德羅斯說,“你怎么不過來呀?難道你真是這樣的忙,連對你的朋友說一聲‘日安’的時間都沒有嗎?”
“尤其是當他們面前還放著一滿瓶酒的時候。”鄧格拉司接上一句。
弗南帶著一種恍恍惚惚的神氣望著他們,但一個字都沒有說。

愛德蒙和美茜蒂絲互相緊緊地擁抱著
“他像是昏了,”鄧格拉司碰碰卡德羅斯的膝頭說,“別是我們弄錯了,倒是鄧蒂斯得勝了吧?”
“哦,我們來問個明白,”卡德羅斯回答,就轉過去對那青年說,“喂,迦太蘭人,你決定了嗎?”
弗南抹掉額角流著的冷汗,慢慢地走入涼棚,在那涼棚中,涼蔭似乎使他平靜了些,清爽的空氣使他那筋疲力盡的身體也振作了一些。
“日安,”他說,“是你們叫我嗎?”于是他重重地在桌子旁邊的椅子里坐下來,像倒下來似的。
“我看你像一個瘋子似的奔跑,所以叫你一聲,怕你去跳海,”卡德羅斯大笑著說,“見鬼!一個人有了朋友,不但得請他喝酒,還得勸阻他不要無事找事地去喝三四升水!”
弗南像嗚咽似的呻吟了一聲,用手遮住了臉,伏在桌子上。
“咦,弗南,我得說,”卡德羅斯一開頭就提到對方的痛心事,這種人由于好奇而忘記了說話的技巧,“你的神色看來很不對,像是談戀愛遭到了拒絕。”他說著就爆發出一陣粗魯的大笑。
“算了!”鄧格拉司說,“像他那樣的青年小伙子在情場上是絕不會失意的。卡德羅斯,你這未免太嘲笑他了!”
“不,”他答道,“你只要聽聽他嘆息的聲音就知道了!來,來,弗南!”卡德羅斯說,“把頭抬起來,跟我們說說看。朋友們關心你的健康,你不答復可是不禮貌的呀。”
“我很好,沒有生病。”弗南捏緊拳頭,依舊埋著腦袋說。
“啊!你看,鄧格拉司,”卡德羅斯對他的朋友眨眨眼睛說,“是這么一回事:現在在你眼前的這位弗南,是一個勇敢的迦太蘭人,是馬賽頂呱呱的漁夫。他愛上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芳名叫美茜蒂絲,但不幸,那位漂亮姑娘卻愛著埃及王號上的大副,今天埃及王號到了——你懂得其中的奧妙了吧!”
“不,我不懂。”鄧格拉司說。
“可憐的弗南就沒人理啦。”卡德羅斯補充說。
“好,那又怎么樣呢?”弗南抬起頭來,眼睛盯住卡德羅斯,像要找誰來發泄似的。“誰管得著美茜蒂絲?她難道不是可以要愛誰就愛誰嗎?”
“哦!假如你那樣說,可就又是一回事了!”卡德羅斯說,“但我以為你是一個迦太蘭人,而人家告訴我說,迦太蘭人是絕不讓敵手奪去一樣東西的。甚至還告訴我說,尤其是弗南,報起仇來是不饒人的。”
弗南凄然微笑了一下,“一個情人是永不會使人害怕的!”他說。
“可憐的人!”鄧格拉司說,他假裝感動得憐憫起這個青年來。“唉,你看,他想不到鄧蒂斯會這樣突然回來。他以為他已死了,或許碰巧別有所戀了!這種事情突然發生的時候,的確是非常令人難受的。”
“唉,真的,但無論如何,”卡德羅斯一面說話,一面喝酒,梅爾姬酒的力量已開始在發作了,——“無論如何,這次鄧蒂斯交了好運回來,受打擊的卻不止弗南一個人,是嗎,鄧格拉司?”
“哦,你的話不錯,但我說他自己可也得倒霉呢!”
“嗯,別提了,”卡德羅斯說,他給弗南倒了一杯酒,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這是他喝第八杯也不知是第九杯了,而鄧格拉司始終只是抿抿而已。“沒關系,就等著瞧娶上美茜蒂絲,娶上那個可愛的美茜蒂絲吧,——他回來就是來辦這件事的。”
鄧格拉司這時把他那銳利的目光盯在青年身上,卡德羅斯的話像熔解的鉛似的傾入那青年的心。
“什么時候結婚?”他問。
“還沒決定!”弗南低聲地說。
“不,快了,”卡德羅斯說,“這件事是肯定的,正像鄧蒂斯一定就要做埃及王號的船長一樣。呃,是不是,鄧格拉司?”
鄧格拉司被這個意外的攻擊吃了一驚,他轉向卡德羅斯,細察他臉部的表情,看看這一擊是不是故意的,但他在那張醉醺醺的臉上,看到的只有嫉妒。
“好,”他倒滿三只酒杯說,“我們來為愛德蒙·鄧蒂斯船長,為美麗的迦太蘭女人的丈夫喝一杯!”
卡德羅斯用他那不穩定的手把杯子舉到嘴邊,咕的一聲一飲而盡。弗南則把他的酒杯往地下摔得粉碎。
“呃,呃,呃,”卡德羅斯結結巴巴地說,“迦太蘭村那面墻邊是什么東西呀?看,弗南!你的眼睛比我好。我的眼力開始模糊了。你知道酒是騙人的家伙,但我敢說那是一對情人手挽手的在那兒并肩散步。老天爺!他們不曉得我們看得見他們,這會兒他們在擁抱呢!”
鄧格拉司當然不會放松來給弗南多添一下痛苦。
“你認識他們嗎,弗南先生?”他說。
“認識,”那個低聲回答,“那是愛德蒙先生和美茜蒂絲小姐!”
“呀!瞧那兒,喏!”卡德羅斯說,“現在我會認不出他們嗎!喂,鄧蒂斯,喂,可愛的小姐!到這兒來,告訴我們啥時候舉行婚禮,因為弗南先生硬是不肯告訴我們!”
“你別嚷好吧?”鄧格拉司假意去阻止卡德羅斯,后者帶著醉漢的那種牛性,已把頭伸到涼棚外面去了。“為人要公道一點,讓那對情人安安靜靜地去談戀愛吧。看看弗南先生,學學他的榜樣,他的態度有多克制!”
弗南大概是被鄧格拉司挑弄得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像一頭被斗牛者激怒的公牛似的要沖出去,因為他已站了起來,而且似乎正在集中精力準備向敵人直沖。正當這時,美茜蒂絲帶著微笑溫雅地抬起她那張可愛的臉,露出她那純潔明亮的眼睛。一看到這一對眼睛,弗南就想起假如愛德蒙死了她也跟著死的威脅,于是又沉重地跌回到他的座位上。鄧格拉司看看這兩個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個是發著酒瘋,另一個完全被愛所壓服了。
“我在這些傻瓜身上是搞不出什么名堂的,”他默默地自語,“我真怕這兒一個是酒鬼,一個是懦夫,可是這個迦太蘭人閃光的眼睛卻像西班牙人、西西里人和卡拉布蘭人,而他們是一向以報仇心切聞名的。愛德蒙的命運的確不錯,他會娶到那個漂亮姑娘,他會做船長,他可以嘲笑我們這些人,除非——”鄧格拉司的嘴邊浮起一個陰險的微笑——“除非我來干預這件事。”他加上一句。
“喂!”卡德羅斯繼續喊,他用拳頭撐住桌子,抬起半個身子,——“喂,愛德蒙!你究竟是沒有看見你的朋友呢,還是不肯跟他們講話?”
“不,我的伙計,”鄧蒂斯回答,“我不是驕傲,只是我太快樂了,而我想快樂是比驕傲更易使人盲目的。”
“呀!很好,那倒也是一種說法!”卡德羅斯說,“噢,日安,鄧蒂斯夫人!”
美茜蒂絲莊重地鞠了一躬,說:“請別這么稱呼我,在我們祖國,人家說,對一個尚未結婚的青年姑娘,就拿她未婚夫的姓名稱呼她,是要倒霉的。所以,請你叫我美茜蒂絲吧。”
“我們必須原諒我們這位可敬的鄰居卡德羅斯,”鄧蒂斯說,“他不小心搞錯了。”
“那末,就趕快舉行婚禮吧,鄧蒂斯先生。”鄧格拉司向那對青年人鞠躬說。
“我也是想越快越好,鄧格拉司先生。今天先在我父親那兒把一切準備好,明后天就在這兒里瑟夫酒家舉行婚禮。我希望我的朋友都能來,那就是說,請你也來,鄧格拉司先生,還有你,卡德羅斯。”
“弗南呢,”卡德羅斯說著格格地笑了幾聲,“弗南也請到嗎?”
“我妻子的兄長也就是我的兄長,”愛德蒙說,“假如這種時候他不到,美茜蒂絲和我,就要非常不高興了。”
弗南張開嘴想回答,但他的話一到嘴邊就不見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今天準備,明后天就行婚禮!你太匆忙啦,船長!”
“鄧格拉司,”愛德蒙微笑著說,“我得像美茜蒂絲剛才對卡德羅斯所說的那樣跟你說一遍,請不要給我一個不屬于我的頭銜,那或許會使我倒霉的。”
“對不起,”鄧格拉司回答,“我只是說你太匆忙了一點。我們的時間很充裕呀,——埃及王號在三個月內是不會出航的。”
“人總是急于得到幸福的,鄧格拉司先生,因為我們受苦的時間太長了,實在難以相信天下有好運氣這種東西。但我之所以這樣匆促,倒也并非完全出于為自己,我還得到巴黎去一次。”
“去巴黎?真的!你是第一次到那兒去吧,鄧蒂斯?”
“是的。”
“你在那兒有事嗎?”
“不是我自己的,是可憐的黎克勒船長最后的一次差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鄧格拉司,這是我必須盡的義務。而且,我只要路上來去的時間就夠了。”
“是,是,我知道,”鄧格拉司說,然后他又低聲對自己講,“到巴黎去,一定是去送大元帥給他的那封信。呀!這封信倒給了我一個主意,一個好主意!唉,鄧蒂斯,我的朋友呀,你還沒有正式做到埃及王號上的第一號人物呢,”然后他轉向那走開去的愛德蒙喊道,“順風!順風!”
“謝謝你。”愛德蒙友好地點一點頭說。于是那一對情人就又安靜而歡喜地繼續走他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