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4624字
- 2019-06-21 13:03:53
第二章 父與子
我們暫且放下不談鄧格拉司如何心懷著仇恨的情緒,竭力在船主摩萊爾的耳邊講他同事的壞話。且說鄧蒂斯橫跨過卡尼般麗街,順著諾黎史路折入米蘭巷,走進靠左手的一家小房子里。他在黑暗的樓梯上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按住他那劇跳的心臟,急急地向上奔了四層樓梯。他在一扇半開半掩的門前停下來,那半開的門里是一個小房間。
鄧蒂斯的父親就住在這個房間里。埃及王號到來的消息還未傳到老人耳中。這時他正踩在椅子上,用顫抖的手指在窗口綁扎牽牛花和萎草花,想編成一個花棚。他突然覺得一只手臂抱住他的身體,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后面喊:“爹!親愛的爹!”
老人叫了一聲,回過身來,一看是他的兒子,就顫巍巍地臉色慘白地倒入他的懷抱中。
“你怎么啦,我最親愛的爹!你病了嗎?”青年吃驚地問。
“不,不,我親愛的愛德蒙——我的孩子——我的寶貝!不,我沒想到你現(xiàn)在會來。我太高興了,這樣突然的看見你反而使我吃了一驚——呀!我真覺得好像快要死了。”
“高興點,親愛的爹!這是我——真的是我!他們說高興絕不會有傷身體,所以我就這樣偷偷地溜進來。喏,高興地看我吧,不要這樣疑惑不決地盯住我。是我又回來啦,我們現(xiàn)在要過快樂日子了。”
“孩子,我們要過快樂日子,——我們要過快樂日子,”老人回答。“但我們怎么會快樂呢?難道你永遠不再離開我了嗎?來,告訴我你交了什么好運?”
“上帝寬恕我借另一家人喪親的痛苦得來了幸福,但上天知道我不是自己去找這種好運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實在也假裝不出悲哀的樣子。爹,我們那位好心的船長黎克勒死了,蒙了摩萊爾先生的幫助,我大概可以接替他的位置。你懂了嗎,爹?你想想看,我二十歲就當了船長,薪水一百路易。還可以分紅利!這不是像我這樣的窮水手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嗎?”
“是的,我親愛的孩子,”老人回答說,——“是的,這是非常幸運的。”
“嗯,那末,我拿到第一筆錢,就給你買一所小房子,要帶一個花園的,讓你種種牽牛花,萎草花和皂莢花。你怎么了,爹,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就會過去的。”他一面說,一面終因年老體衰,力不從心,倒在椅子里。
“來,來,”青年說,“來一杯酒,爹,你就會好的。你的酒放在什么地方?”
“不,不,謝謝你。你不用找,我不喝。”老人說。
“喝,喝,爹,告訴我在什么地方?”鄧蒂斯一面說,一面打開兩三格碗柜。
“找也無用,”老人說,“沒有酒了。”
“什么!沒有酒?”鄧蒂斯說,他的臉色漸漸蒼白,看看老人深陷的雙頰,又看看空碗柜,——“什么!沒有酒?爹,你要錢用嗎?”
“我看見了你,就什么都不需要了。”老人說。
“可是,”鄧蒂斯抹掉眉毛上的冷汗,喃喃地說,——“可是,三個月前我走的時候給你留下兩百法郎呀。”
“是的,是的,愛德蒙,那是不錯的。但你那時忘記還欠著我們鄰居卡德羅斯的一筆小債啦。他跟我說起這件事,對我說,假如我不代你還,他就會向摩萊爾先生去討。所以,為了免得你受連累……”
“那末?”
“嗯,我還給他了。”
“可是,”鄧蒂斯叫道,“我欠了卡德羅斯一百四十法郎。”
“不錯。”老人低聲地說。
“而你就從我留給你的兩百法郎里抽出來還了他嗎?”
老人做了一個肯定的表示。
“這樣說來,三個月來你就只靠六十個法郎過日子了!”青年自言自語地說。
“你知道我是花不了好多的。”老人說。
“上帝饒恕我!”愛德蒙哭著跪到老人的膝前。
“你這是干什么?”
“你太使我傷心了!”
“別說了,因為我一看到你,”老人說,“現(xiàn)在什么都忘了,什么都又好了。”
“嗯,我來了,”青年說,“帶著一個幸福的前程和一點點錢回來了。看,爹,看!”他說:“拿著吧——拿著,趕快叫人去買點東西。”他翻開口袋,倒在桌子上,一共有十幾塊金洋,五六塊艾居和一些小輔幣。老鄧蒂斯的臉色頓時開朗了。
“這是誰的?”他問。
“我的!你的!我們的!拿著吧,去買些吃的東西。快樂些,我們明天就會有更多的了。”
“輕聲點,輕點,”老人微笑著說,“我還是把你的錢省儉點用吧——因為他們要是看見我一次買了太多的東西,就會說我非得等著你回來才能買得起那些東西。”
“隨便你吧,但最重要的,爹,請先雇一個用人。我決不再讓你獨自長期孤零零地留在家里了。我還私帶著一些咖啡和上等煙草放在船上的小箱子里,明天早晨可以拿來給你。噓,別出聲!有人來了。”
“是卡德羅斯,他一定是聽到你的消息,知道你已交了好運回來,來向你道賀的。”
“哼!口是心非的家伙,”愛德蒙喃喃地說,“但算了吧,他總是我們的鄰居,而且還幫過我們的忙,所以他還是受歡迎的。”
愛德蒙的這句話剛輕聲講完,卡德羅斯那個黑發(fā)蓬松的頭已在門口出現(xiàn)。他約莫是二十五六歲左右,手里拿著一塊布,他原是一個裁縫,這塊布是他預備拿來做衣服的襯里的。
“什么!是你回來了嗎,愛德蒙?”他帶著濃重的馬賽口音說,露出滿口白得像象牙一樣的牙齒笑著。
“是的,回來了,鄰居卡德羅斯,而且正準備為你效勞呢,隨你要怎么樣都可以。”鄧蒂斯回答,答話雖彬彬有禮,卻仍掩飾不住他的冷淡。
“謝謝,謝謝,但幸而我倒還不需要什么幫助。有時甚至人家還需要我的幫忙哩。”卡德羅斯做了一個手勢。“我不是指你,我的孩子。不,不!我借錢給你,你還了我。好鄰居是那樣的,我們已經(jīng)了清了。”
“我們對那些幫助我們的人是永遠了清不了的,”鄧蒂斯這樣回答,——“因為我們雖還清了他們的錢,卻還不清對他們的謝意。”
“那還提它干什么?過去的是過去了。我們來談談你這次幸運的歸來吧,孩子。我方才到碼頭上去配一幅細花布,就碰到我們的朋友鄧格拉司。‘什么!你在馬賽哪!’我喊了出來。他說:‘是呀。'‘我還以為你在士麥拿呢。'‘不錯,但現(xiàn)在又回來了。'‘我那親愛的孩子小愛德蒙呢?’我問他。鄧格拉司就回答說:‘一定在他爹那兒。’所以我就趕快跑來了,”卡德羅斯接著說,“來高高興興地和一位朋友握握手。”
“可敬的卡德羅斯!”老人說,“他和我們這樣的要好!”
“是呀,我當然是。我愛你們,并且敬重你們,因為忠實的人太少了!但我的孩子,你好像發(fā)了財回來啦。”裁縫一面說,一面斜眼看著鄧蒂斯拋在桌子上的那一把金幣和銀幣。
青年看出了他鄰居黑眼睛里所射出的貪婪的目光。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些錢不是我的,我正在對我爹表示,怕他當我不在的時候缺錢買東西,他為了使我相信,就把他錢包里的錢都倒在桌子上給我看。來,爹,”鄧蒂斯接著說,“把這些錢都收回到你的箱子里去吧,——除非我們的鄰居卡德羅斯要用,那自又當別論。”
“不,孩子,不,”卡德羅斯說,“我一點都不要,國家養(yǎng)活了我。把你的錢收起來吧,——收起來吧,我說。一個人的錢不必太多,但我雖不用你的錢,你的好意我還是感激的。”
“我是真心的呀。”鄧蒂斯說。
“那當然,那當然。唔,我聽說你和摩萊爾先生很不錯,你這只得寵的小狗!”
“摩萊爾先生對我一直特別和善。”鄧蒂斯回答。
“那末他請你吃飯你不該拒絕。”
“什么!你回絕他請你吃飯?”老鄧蒂斯說,“他請你吃飯嗎?”
“是的,我親愛的爹。”愛德蒙回答。微笑地望著對他兒子所得的光榮表示驚奇的父親。
“兒呀,那你為什么拒絕呢?”老人問。
“為了快點來看你,我親愛的爹爹,”青年回答,“我想死你了。”
“但那一定會使可敬的摩萊爾先生不高興的,”卡德羅斯說,“尤其是當你快要做船長的時候,是不該得罪船主的。”
“但我把謝絕的理由向他解釋過了,”鄧蒂斯回答,“我想他會諒解的。”
“但是當船長的就必須遷就船主一點。”
“我希望不遷就也能當船長。”鄧蒂斯說。
“那就更好,——那就更好!你這個消息老朋友聽了也高興,而我知道圣尼古拉堡后面有一個人,也不會不高興聽這個好消息的。”
“美茜蒂絲嗎?”老人說。
“對了,我親愛的爹,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看到你,知道你很好,并且不缺什么,我請你允許我到迦太蘭村去一次。”
“去吧,我親愛的孩子,”老鄧蒂斯說,“望上帝保佑你的妻子,像他保佑我的兒子一樣!”
“他的妻子!”卡德羅斯說,“你說得太早了呀,鄧蒂斯老伯。看來她還沒有成為他的妻子呢。”
“不,但據(jù)各方面看,她肯定會是的。”愛德蒙回答。
“不錯,不錯,”卡德羅斯說,“但你這次趕快回來,倒是對的,我的孩子。”
“你這是什么意思?”
“因為美茜蒂絲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而漂亮姑娘是總不缺少人愛的。尤其是她,總有上打呢。”
“真的嗎?”愛德蒙雖微笑著回答,但微笑里卻透露出微微的不安。
“啊,是的,”卡德羅斯又說,“而且都是頂呱呱的人物呢,但你知道,你就要做船長了,那時誰還能拒絕你呢?”
“你是說,”鄧蒂斯回答,他的微笑掩飾不住他的焦急,“假如我不是一個船長——”
“唉,唉。”卡德羅斯說。
“得了,得了,”年輕的鄧蒂斯說,“一般而論,對于女人,我可比你知道得清楚,尤其是美茜蒂絲。我確信,不論我當不當船長,她總是忠心于我的。”
“那就更好,——那就更好,”卡德羅斯說,“一個人快要結婚的時候,有充分的信心總是好事。但別管這些,我的孩子,去報到吧,并把你的希望告訴她。”
“我就去。”愛德蒙回答他,擁抱了一下他的父親,揮揮手和卡德羅斯告辭,就走出房間去了。
卡德羅斯遲延了一會兒,也離開老鄧蒂斯,下樓去會合鄧格拉司,后者正在西納克街的拐角上等候他。
“怎么樣,”鄧格拉司說,“你見到他了嗎?”
“我剛離開他那兒。”卡德羅斯回答。
“他提到他想做船長的希望了嗎?”
“他說得若有其事,好像事情已經(jīng)決定了似的。”
“別忙!”鄧格拉司說,“據(jù)我看,他未免太心急了。”
“怎么,這件事摩萊爾先生好像已經(jīng)答應他啦。”
“那末他已經(jīng)在那兒自鳴得意了嗎?”
“他簡直驕傲得很,已經(jīng)要想照顧我,好像他是一個大人物似的,而且還要借錢給我,好像是一個銀行家。”
“你拒絕了嗎?”
“當然,雖然我受之也于心無愧,因為他第一次摸到發(fā)亮的銀幣,還是我放到他手里的。但現(xiàn)在鄧蒂斯先生可以不再要人幫忙了,他就要做船長啦。”
“呸!”鄧格拉司說,“他現(xiàn)在還沒做成呢。”
“他還是做不成的好,”卡德羅斯回答,“不然我們就別想再跟他說上話。”
“假如我們愿意不讓他上去,”鄧格拉司答道,“他可就爬不上去,或許比現(xiàn)在還要不如呢。”
“你這句話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我不過自己這么說說而已。他還愛著那漂亮的迦太蘭人嗎?”
“簡直愛得發(fā)昏,但除非是我弄錯,在這方面他可要有些不稱心的事了。”
“你說明白點。”
“我為什么要說明白?”
“這件事或許比你所想的還更重要。你不喜歡鄧蒂斯吧?”
“我一向就不喜歡目空一切的人。”
“那末關于迦太蘭人的事,你把所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我知道的可都不怎么確切,只是據(jù)我所見的事情而論,不由我不相信剛才告訴你的那句話,我怕那位未來的船長會在蔭馥密麗村遇到煩惱。”
“你知道些什么事,告訴我!”
“唔,我每次看到美茜蒂絲進城,總有一個身材魁梧高大的迦太蘭人陪著她,那個人有一對黑色的眼睛,膚色褐中透紅,神氣很威武,她叫他哥哥。”
“真的!那末你以為這位堂兄在追求她嗎?”
“我只是這樣想。一個身材魁梧的二十一歲小伙子,對一個漂亮的十七歲年齡的少女還能有什么別的想法呢?”
“你說鄧蒂斯到迦太蘭人那兒去了嗎?”
“我沒有下來他就去了。”
“我們也往這條路上走吧,我們可以在里瑟夫酒家那兒候著,一面喝梅爾姬酒,一面等候消息。”
“誰向我們通消息?”
“我們在半路等著他,看他神色怎么樣。”
“走吧,”卡德羅斯說,“但聲明在先,可由你會鈔。”
“那當然。”鄧格拉司回答。他們急忙走到所說的地點,要了一瓶酒。
邦費勒老爹看見鄧蒂斯在十分鐘前剛過去。他們既確知他還在迦太蘭村,就在長著嫩葉的梧桐樹和大楓樹底下坐下來。頭上的樹枝間,小鳥們正在悅耳地合唱,在慶祝春天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