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4119字
- 2019-06-21 13:03:53
第四章 陰謀
鄧格拉司用他的眼睛跟蹤愛德蒙和美茜蒂絲,直跟到那一對情人消失在圣尼古拉堡的一個拐角后面以后才回過頭來,他細細觀察弗南,弗南已倒在椅子里,臉色蒼白,周身發(fā)抖,卡德羅斯正在結(jié)結(jié)巴巴地唱酒歌。
“唉,我親愛的先生,”鄧格拉司對弗南說,“這婚事看來似乎并不能使人人都快樂。”
“它使我很失望。”弗南說。
“那末,你也愛美茜蒂絲嗎?”
“我崇拜她!”
“你愛上她很久了嗎?”
“我第一次認識她的時候就愛上她了。”
“可是你卻坐在這兒,一個勁兒地抓頭發(fā),而不去想個挽救的辦法。見鬼!我想不到你們迦太蘭人會這樣窩囊。”
“你叫我怎么辦好?”弗南說。
“我怎么知道?這是我的事嗎?我可沒有愛上美茜蒂絲小姐,——那是你。‘找吧,’福音書上說,‘你總會找到的。'”
“我已經(jīng)找到了。”
“怎么樣?”
“我要刺死那個男的,但那個女的對我說,假如她的未婚夫遭到什么不幸,她就會自殺。”
“呸!那種事情女人說倒是會說,但決不會真的干出來的。”
“你不知道美茜蒂絲,她口頭的恐嚇是真干得出來的。”
“傻瓜!”鄧格拉司自言自語說,“只要鄧蒂斯不當船長,她自殺不自殺有什么關系?”
“假如要美茜蒂絲死,”弗南以不可動搖的堅決語氣回答,“我情愿自己死。”
“那就是我所說的愛情!”卡德羅斯說,他的口齒比以前更加含糊不清。“那就是愛情,不然我就不知道愛情究竟是什么了。”
“喂,”鄧格拉司說,“我看你倒是一個老實人,算我倒霉,我倒愿意幫你的忙,可是——”
“嗯,”卡德羅斯說,“可是什么?”
“我的好人,”鄧格拉司回答說,“你現(xiàn)在才帶三分酒意,喝完這一瓶,就夠你醉飽了。喝吧,別來打擾我們的事情,因為那件事情是需得動一下腦筋再冷靜地下判斷的。”
“我喝酒!”卡德羅斯說,“好,那倒不錯!這種酒瓶并不比香水瓶子大,我可以喝上四瓶。邦費勒老爹,再拿點酒來!”于是卡德羅斯用他的酒杯敲起桌子來。
“先生,你剛才說——”弗南非常焦急地等這一段插話講完以后說。
“我剛才在說什么?我忘了。卡德羅斯這個酒鬼把我的思路給打斷了。”
“愛喝就喝,那些怕酒的人就不敢喝,因為他們心里存著壞主意,怕給酒勾出來。”卡德羅斯于是哼起當時一首極流行的歌曲的最后兩句來:
所有的壞蛋都喝水,
洪水可以做證人。
“先生,你剛才說你很愿意幫我的忙,可是——”
“對了,可是我得附帶說一句,我?guī)湍愕拿Γ侵灰嚨偎共蝗⒛闼鶒鄣哪莻€人就算了。照我看,那件婚事是很容易打斷的,但也不必要把鄧蒂斯置于死地。”
“只有死才能夠拆開他們。”弗南說。
“看你講話真像一個呆子,朋友,”卡德羅斯說,“這位是鄧格拉司,他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智多星,他馬上就可證明你的錯誤。證明給他看,鄧格拉司。我來代你回答吧。鄧蒂斯是不必死的,假如他死了,那實在太可惜了。鄧蒂斯是一個好人。我喜歡鄧蒂斯。鄧蒂斯,祝你健康!”
弗南忍不住站起身來。“讓他去說吧,”鄧格拉司攔住那青年說,“他雖喝醉了,講的話倒還有點道理。分離和死可以發(fā)生同樣的效力,假如愛德蒙和美茜蒂絲之間隔著一道牢墻,那他們也就不得不分手,其效力和使他躺在墳墓里一樣。”
“不錯,但關在牢獄里的人是會出來的,”卡德羅斯說,他憑著尚存的一些理智還在努力傾聽談話,“而他一旦出來,像愛德蒙·鄧蒂斯這樣的人,他報起仇來——”
“那怕什么?”弗南輕聲地說。
“噢,我倒想知道,”卡德羅斯說,“憑什么把鄧蒂斯關到牢里去?他又沒有搶人,殺人,害人。”
“住口!”鄧格拉司說。
“我不住口!”卡德羅斯回答,“我說,我倒想知道憑什么把鄧蒂斯關到牢里去。我喜歡鄧蒂斯。鄧蒂斯,祝你健康!”于是他又吞下一杯酒。
鄧格拉司看到那裁縫的神色已恍恍惚惚,知道酒力已經(jīng)加深,就轉(zhuǎn)過去對弗南說:“喂,你知道要他死實在是不必的。”
“當然不必,假如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你有辦法可以使鄧蒂斯被捕。你有沒有那種辦法呢?”
“辦法只要去找總是有的。但那跟我有什么相干?這又不是我的事。”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你的事,”弗南抓住他的手臂說,“但我知道,你對鄧蒂斯一定也有某種私怨,因為懷恨在心的人是絕不會看錯別人的情緒的。”
“我?我有恨鄧蒂斯的動機?不,我可以發(fā)誓!我看你很不快樂,而你的郁郁不樂使我很關心,就是這么一回事而已。但既然你認為我有私心,那末再會,我親愛的朋友,你自己想辦法解決這件事吧。”鄧格拉司站起來裝作要走的樣子。
“不,不,”弗南拉住他說,“坐下來!你究竟恨不恨鄧蒂斯和我沒有什么關系。我恨他!我可以公開宣布恨他。只要你找到辦法,我就來干,——只要不殺死那個男的,因為美茜蒂絲宣布過,假如鄧蒂斯被殺,她也就自殺。”
卡德羅斯本來已把頭伏在桌子上,現(xiàn)在忽然抬起頭來,用他那遲鈍無光的眼睛望著弗南說:“殺鄧蒂斯!誰說要殺鄧蒂斯?我不許他死,——我不許!他是我的朋友,今天早晨還要借錢給我,像我借給他一樣。我不許殺死鄧蒂斯,——我不許!”
“誰說過一個字要殺死他,你這昏頭!”鄧格拉司答道,“我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喝杯酒祝他健康吧,”他注滿卡德羅斯的酒杯,又說,“別來打擾我們。”
“對,對,祝鄧蒂斯身體安康!”卡德羅斯喝空他的酒杯,說,“這杯祝他健康!……祝他健康!嗨!”
“但辦法——辦法呢?”弗南說。
“你還一點都想不出來嗎?”
“沒有,辦法由你想。”
“真的,”鄧格拉司回答,“法國人比西班牙人強,西班牙人苦苦思考之時,法國人則已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
“那末你發(fā)明出來了沒有?”弗南不耐煩地說。
“伙計,”鄧格拉司說,“把筆墨紙張拿來。”
“筆墨紙張?”弗南咕噥地說。
“是的,我是一個押運員。筆,墨水和紙張是我的工具,沒有工具我是什么事都辦不出來的。”
“把筆墨紙張拿來!”弗南大聲喊道。
“都在那張桌子上。”侍者指指文具說。
“拿到這兒來。”
侍者聽命給他拿了過來。
卡德羅斯把手按住紙說:“想到用這些東西殺人比候在樹林旁邊暗殺還要牢靠,可太令人寒心了!我一向就怕看見筆、墨水和紙,比怕刀劍或手槍還厲害。”
“這家伙還不像他外表看來那樣醉得厲害,”鄧格拉司說,“再灌他幾杯酒,弗南。”
弗南給卡德羅斯斟滿酒,后者原是一個酒徒,一看見酒,就放開紙,抓住酒杯。迦太蘭人始終望住卡德羅斯,直到他的知覺幾乎已被這次新的進攻所征服,把酒杯像掉下來似的放到桌上為止。
“好了!”迦太蘭人看到卡德羅斯最后的一點理智也在最后的一杯酒后消失時,就重新拾起話頭。
“好了,那末,譬如說,”鄧格拉司重新繼續(xù)說,“鄧蒂斯現(xiàn)在剛剛航海回來,途中又靠過厄爾巴島,在這樣的一次航海以后,假如有人向檢察官去告發(fā),說他是一個拿破侖黨的使者——”
“我去告發(fā)他!”青年連忙喊道。
“是的,但這樣他們就會叫你在告發(fā)書上簽名,叫你和被告對質(zhì),我可以供給你告發(fā)的資料,因為我對于事實知道得很清楚。但鄧蒂斯不能在牢里過一輩子的,有一天他終于會出來。他一出來,就必定要降禍給那個使他入獄的人。”
“嘿,我就最盼望他找上門來和我吵架。”
“是的,可是美茜蒂絲,——美茜蒂絲,只要你碰破她心愛的愛德蒙一層皮,她就會痛恨你的呀!”
“一點不錯!”弗南說。
“不,不!”鄧格拉司繼續(xù)說,“假如我們決定采取我現(xiàn)在這個辦法,那就好得多了,只要拿這支筆,蘸蘸這瓶墨水,用左手(那樣筆跡就不會被人認出來)寫一封告密信就得了。”鄧格拉司一面說一面寫,用他的左手寫出一篇歪歪扭扭,完全不像他自己筆跡的文字,他把那篇文字交給弗南,弗南低聲讀道:
閣下,——敝人系擁護王室及教會之人士,茲報告檢察官,有愛德蒙·鄧蒂斯其人,系埃及王號之大副,今晨自士麥拿經(jīng)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費拉約港。此人受穆拉特之命送信與逆賊,并受逆賊命送信與巴黎拿破侖黨委員會。犯罪證據(jù)于將其逮捕時即可獲得,該函如不在其身上,則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埃及王號之船艙內(nèi)。
“好極了,”鄧格拉司說,“這樣你報仇的方法就聰明了,這封信自可生效,而且一定追不到你身上來。現(xiàn)在再沒有別的事了,只要像我現(xiàn)在這樣把它折疊起來,寫上‘送皇家檢察官閣下’,那一切都解決了。”鄧格拉司一面說,一面就把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寫上。
“不錯,一切都解決了!”卡德羅斯喊道,他憑著最后的一絲智力,已聽到那封信的內(nèi)容,知道經(jīng)這樣一告密,會產(chǎn)生怎樣的后果。“不錯,一切都解決了,只是這件事太可恥,太不名譽了!”他伸出手想拿那封信。
“是的,”鄧格拉司說,一面把信移開,使他拿不到,“我剛才所說所做的不過是開開玩笑,假如鄧蒂斯,可敬的鄧蒂斯遭到了什么不幸,我第一個要感到難過,你看。”他拿起那封信,把它揉成一團,拋在涼棚的一個角落里。
“對了!”卡德羅斯說,“鄧蒂斯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讓他被人陷害。”
“哪一個鬼家伙想陷害他?當然不會是我,弗南也不會!”鄧格拉司說,他站起來望望那個青年,青年依舊坐著,但眼睛卻盯在那被拋在角落里的告密信上。
“既然如此,”卡德羅斯答道,“我們再來些酒吧。我想喝幾杯來祝愛德蒙和那可愛的美茜蒂絲健康。”
“你已經(jīng)喝得太多啦,酒鬼,”鄧格拉司說,“你要是再喝,就得睡在這兒了,因為你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我?”卡德羅斯一面說,一面帶著一個醉漢被冒犯時的全部尊嚴站了起來,“我站不起來?我跟你打賭,我可以跑上阿歌蘭史教堂的鐘樓,連腳步都不會亂!”
“算數(shù)!”鄧格拉司說,“我就跟你賭一下,但明天吧,——今天該回去了。我們走吧,我來扶著你。”
“很好,我們走,”卡德羅斯說,“但我可用不著你來扶。走,弗南,你不和我們一塊兒回馬賽嗎?”
“不,”弗南回答,“我回迦太蘭村。”
“你錯啦。跟我們到馬賽去吧,走呀。”
“我不去。”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不去?好,隨便你,我的太子爺,世界上人人都可以自由。走吧,鄧格拉司,隨那位青年老爺?shù)谋悖吲d就讓他回迦太蘭村去好了。”
鄧格拉司這時樂得順著卡德羅斯的脾氣行事,就帶著他踉踉蹌蹌地沿著勝利港向馬賽走去。
他們約莫向前走了二十碼左右,鄧格拉司回過頭來,看見弗南正在彎腰拾那張揉皺的紙,塞進他的口袋,然后沖出涼棚,向皮隆方面奔去。
“咦,”卡德羅斯說,“怎么,他多會撒謊!他說他要到迦太蘭村去,可是他卻向城里走。喂,弗南!”
“唔,是你弄錯了,”鄧格拉司說,“他走得一點不錯。”
“唉,”卡德羅斯說,“我還說他走錯了,酒這樣東西真會騙人!”
“哼,”鄧格拉司心中想,“這件事我看開頭得很不錯,現(xiàn)在只要靜靜地看它怎么發(fā)展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