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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邦杜加客棧

我們的讀者之中,凡是曾徒步周游過法國南部的,或許曾注意到,在布揆爾鎮和比里加答村的中途,有一家路邊小客棧,門口掛著一塊洋鐵皮,在風中擺來擺去,發著響聲,上面隱隱約約地可看出邦杜加三字。這家小客棧,假如我們從羅納河那個方向去,是位于路的左邊,背靠著河。和小客棧相接連的,有朗格多克一帶的所謂花園。園里有一小塊土地,從正對著它的邦杜加客棧的大門(旅客們就是在這里被請進來享受客棧主人的殷勤款待),可以看到花園的全景。在這片土地上,或這個花園里,在北緯三十度的灼熱的陽光的猛曬之下,有幾棵無精打采的橄欖樹和發育不健全的無花果樹在為了生存艱苦地掙扎,但它們那萎謝的蓋滿了灰塵的樹葉,充分地證明了這一場斗爭是多么的不公平。在這些病態的矮樹之間,還略微長著一些大蒜,番茄和冬蔥,還有一棵高大的松樹,孤零零地,像一個被遺忘的哨兵伸著它那憂郁的頭和它那盤曲的丫枝和枝頭扇形的簇葉,周身被催人衰老的西北風(這是天罰)吹得枯干龜裂。

周圍是一片平地,但與其說是實地,倒還不如說是一個污濁的泥沼,上面四散長著一些可憐的麥莖。這,無疑的是當地農業專家的好奇心所造成的結果,想看看在這些干熱的地區究竟能不能種植五谷。但這些麥莖,卻方便了無數的紡織娘,它們隨著那些不幸的拓荒者同到這片荒地,經過百折不撓的奮斗以后,在這些發育不健全的園藝標本間定居下來,用它們那尖利刺耳的嘶喊聲充滿人們的耳朵。

八年來,這家小客棧一向由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共同經營,本來還有兩個用人:一個名叫德麗妮蒂,充侍女之職;另一個名叫巴卡,負責管理馬廄。但是,唉!這種職務的分配實在是有名無實,因為在布揆耳和阿琪摩地之間,近來開通了一條運河,運河船代替了運貨馬車,花舫代替了驛車。運河離這家被遺棄的客棧還不滿一百步,關于這家客棧,我們已很簡略但很忠實地描寫過了,這位不幸的客棧老板本來已天天愁眉不展,快要全部破產,現在再加上這條繁榮的運河的打擊,自然更增加了他的愁苦。

客棧老板是一個年約四十至四十五歲的人,身材高大強壯,骨骼粗大,實是法國南部人的一個好標本。他有閃閃發光而深陷的黑眼睛,彎曲的鼻子和像一只食肉獸那樣雪白的牙齒。他的頭發,雖然經過時間的吹拂,卻似乎不愿變白,像他那蓄在頷下的胡須一樣,茂密而卷曲,但已略微混入了幾根銀絲。他的膚色天生是暗黑的,加之這個可憐蟲又有一種習慣,喜歡自朝到晚地站在他的門口,切望有一個騎馬或徒步來的旅客或許會造福他的眼睛,使他得到又一次看見客人進門的喜悅,所以在黑色之外,又加上了一層棕褐色。他的耐心和他的期望都一樣的得不到結果,可是他還是日復一日地在那兒站著,暴露在像火一樣猛曬的太陽之下,頭上除了像西班牙騾夫似的纏著一塊紅色的手帕以外,別無其他保護之物。這個人就是我們以前認識的卡德羅斯。他的妻子名字叫做瑪德蘭·萊德兒,她卻正巧和他相反,臉色蒼白消瘦,面帶病容。她出生在阿爾附近,那個地方是以出產美女聞名遠近的,而她也分有了當地婦女的美麗。但那種美麗,在阿琪摩地河與凱馬琪沼澤地帶附近非常流行的那種慢性寒熱癥的摧殘之下,卻已逐漸萎謝了。她差不多老是待在她二樓的房間里,哆嗦地坐在椅子里,或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而她的丈夫則成天地在門口守望著,——這種職務他是極其心甘情愿的,這樣,他就可以不必聽他的伴侶在他的耳邊咕嚕那說不盡的怨語,因為她每一見他,就必定滔滔不絕地痛罵命運,詛咒她現在這種不該受的苦境。對于這一切,她的丈夫總是不變地用這些富于哲學意味的話平心靜氣地回答:“別說了,卡康脫人,這些事都是上帝安排的。”

卡康脫人這個綽號之所以會賜給瑪德蘭·萊德兒,是因為她出生的村莊位于薩隆和蘭比克之間,那個村莊就叫這個名字。而據卡德羅斯所住的那一帶法國地方的風俗,人們常常給每一個人起一個獨特而明晰的稱呼,她的丈夫所以要賜她卡康脫人這個名字,或許是因為瑪德蘭這三字太婉轉悅耳了,他那粗笨的舌頭說不慣。可是,他雖然假裝出這種聽天由命的態度,我們卻不能驟下斷語,以為這位不幸的客棧老板并不明白那可惡的布揆耳運河給他帶來的痛苦,或以為他永遠不會為他妻子喋喋不休的抱怨所打動,不因眼看那條可恨的運河帶走了他的顧客和利潤,以致他那脾氣乖戾的伴侶愈益抱怨嚕蘇,使自己陷入于雙重痛苦而惱怒。像其他的南部居民一樣,他也是一個老成持重,欲望不高的人,但卻愛好浮夸和虛榮,極喜歡出風頭。在他境況順利的那些日子里,每逢節日、國慶或舉行典禮的時候,在湊熱鬧的觀眾之中,總不會沒有他和他的妻子的。他穿起法國南部居民逢到這種大場面時所穿的那種漂亮的服裝,就是像迦太蘭人和安達盧西亞安達盧西亞,西班牙地區名。人所穿的那種服式;而卡康脫人則炫耀出那種在阿爾婦女中流行的美麗時裝,就是一種從希臘和阿拉伯摹仿來的服式。但漸漸地,表鏈呀,項圈呀,花色領巾呀,繡花乳褡呀,絲絨背心呀,做工精美的襪子呀,條紋扎腳套呀,以及鞋子上的銀搭扣呀,都不見了,于是,葛司柏·卡德羅斯,既不能穿著以前的華服出外露面,就和他的妻子都不再參加這些浮華虛榮的場面,雖然當那些興高采烈的歡呼者所發出的高興的聲音和愉快的音樂傳到這個可憐的客棧的時候,--而這個他現在還依戀著的客棧只能算是一個庇身之所,談不上賺錢,--他的腦子里也未嘗不充滿著嫉妒和不滿的痛苦之感。

“別說了,卡康脫人,這些事都是上帝安排的。”

這一天,卡德羅斯照常站在他門前的瞭望位置上,他時而無精打采地望望一片幾乎光禿禿的草地,時而望望道路,草地上有幾只家禽在那兒啄食,努力地想尋覓一些合它們胃口的谷物或昆蟲,但一無結果,自南至北的道路上,寂無一人。他的心里正在盤算著,幻想著會不會碰巧有一個客人進來,使邦杜加客棧得以盡它招待客商的職守,忽然聽得他的妻子尖聲叫喚,喊他趕快到她那兒。他口里低聲地嚕蘇著,很不高興他的妻子打斷他的思想,腳下卻向她樓上的房間走去,——但是,在上樓以前,他把前門大開,像是請旅客在經過的時候不要忘記它似的。

當卡德羅斯離開他門前的時候,那條他極目凝視的道路,像中午的沙漠一樣空曠和孤寂。它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像是一條無盡頭的灰和沙所組成的線,兩旁排列著高大而瘦瘠的樹,看來絕無動人之處,凡是頭腦清醒的人,誰都不能想象會有任何可以自由支配旅程的旅客竟會選擇在這烈日當空的時候,讓自己暴露到這個可怕的撒哈拉沙漠來。可是,假如卡德羅斯在他的門前多留幾分鐘的話,他大概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從比里加答那個方向過來。當那個移動的目標走近的時候,他就很容易看出,來者原來是一人一馬,兩者之間,看來似乎有著最和藹可親的諒解。那匹馬是匈牙利種的,一路踏著那種馬所特具的安閑的快步跑來。它的騎者是一位教士,穿著一身黑衣服,戴著一頂三角帽,雖然中午的陽光很灼熱,那一對人和馬卻以相當快的步子跑來。

到邦杜加客棧前面,那匹馬停了下來,但究竟是它自己要停的還是它的騎者要停卻很難說。但不論是誰要停的,總之,那位教士從馬上下來,牽住他那匹駿馬的轡頭,想找一個地方把它系上。他利用從一扇半倒的門上突出來的門閂,把馬安全地系了起來,慈愛地拍拍它,從口袋里抽出一條紅色的棉紗手帕,抹一抹從他的額頭流下來的汗珠,然后走到門前,用他的鐵頭手杖的一端敲了三下。一聽到這不平凡的聲音,一只大黑狗立刻竄出來,向著這個膽敢侵犯它一向寧靜的寓所的人狂吠,并帶著一種堅決的敵意露出它那尖利雪白的牙齒。這時,那座通到樓上去的木頭樓梯上發出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于是,那家小客棧的店主連連鞠躬,帶著客氣的微笑,出現在教士所等待著的門口。

“我來了!”驚奇的卡德羅斯說,“我來了!不許叫,馬哥丁!別怕,先生,它光是叫,但它是從來不咬人的。我想,在這可怕的大熱天,一杯好酒無疑地是受歡迎的吧!”然后,卡德羅斯第一次看清了他所接待的這位旅客的外貌,他趕快聲明說,“千萬請原諒,先生!我沒有看清我有幸能在我這可憐的屋檐底下接待的人是誰。您高興要什么,長老閣下?我可以給您準備什么飲食?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悉聽吩咐。”

教士用搜索的眼光向和他講話的這個人凝視了好一會兒,他甚至似乎準備客棧老板也會同樣地向他這樣細看。但看到除了因為那篇措辭這樣客氣的問話不曾引起他的注意而產生的極端驚奇以外,對方的臉上別無其他的表情,他認為這一幕啞劇可以結束了,于是就用一種帶著強烈的意大利口音的聲調說:“我想,您是卡德羅斯先生吧?”

“先生說得很對,”店主回答,這個問題甚至比剛才的那一度沉默更使他驚奇,“我就是葛司柏·卡德羅斯,悉聽您的吩咐。”

“葛司柏·卡德羅斯!”教士應聲答道,“對了,這就和我所指的那個人姓名都相符了。我相信,您以前是住在米蘭巷一間小房子的五樓上的吧?”

“是的。”

“您在那兒是做裁縫生意的?”

“是的,我以前是一個裁縫,后來那一行愈來愈不行,簡直難以糊口了。而且,馬賽的天氣是這樣的熱,我實在也受不了啦,而據我的意見,凡是可敬的居民都應該學我的榜樣離開那個地方。但說到熱,難道我不能拿一點東西給您解渴嗎?”

“對,把您最好的酒給我一瓶,然后,假如您允許的話,我們再繼續談下去。”

“悉聽尊便,長老閣下。”卡德羅斯說,他手頭還留有幾瓶卡奧爾酒,現在既得到了一個主顧,當然極希望能不錯過這個機會,所以急忙打開地下室的門,這扇門就設在他們這時所在的房間的地板上,至于他們這時所在的房間,就是這家客棧的客廳兼廚房。去地下室這一次來回花了五分鐘,當他出來的時候,他發現長老坐在一張破爛的長凳上,手肘撐著桌子,而馬哥丁,它對長老的敵意似乎已打消,一反往常地坐在那里,伸著那有皮無毛的長頸子,用它那遲鈍的目光熱切地盯住這位奇怪的旅客的臉。

“您只有一個人嗎?”來客當卡德羅斯把酒瓶和一只玻璃杯放到他面前的時候問。

“一個人,只有一個人,”店主回答,“或至少,也和只有一個人相差無幾,長老閣下。因為我那可憐的老婆臥病在床,一點都不能幫我的忙,可憐的東西!”

“那末,您結婚了嗎?”教士很感興趣地說,一面講,一面環視室內簡略的設備和粗鄙的家具。

“唉!長老閣下!”卡德羅斯嘆了一口氣說,“您已經看到我不是一個有錢人,而要在這個世界上求生存,光做一個誠實人是不夠的。”

長老用一種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盯住他。

“是的,誠實人,——這一層,我自然可以當之無愧,”客棧老板繼續說,他很受得住長老那種查考的目光。“可是,”他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繼續說,“現在不是人人都能這樣說的了。”

“假如您所說的話是實情,那就好了,”長老說,“因為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遲早總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

“這一類話原是干您這一行的人說的,長老閣下,”卡德羅斯答道,“您把它們重述一遍,原很不錯,但是,”他臉上帶著一個痛苦的表情又說,“誰都有權利可以不相信這些話。”

“您這樣說就錯了,”長老說,“或許我可以以身作證,向您證明我所說的話確是真理。”

“您是什么意思?”卡德羅斯帶著驚訝的神色問。

“首先,我必須確定您就是我所找的人。”

“您要什么證據?”

“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時候,您知不知道有一個姓鄧蒂斯的青年水手?”

“鄧蒂斯?我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那個可憐的愛德蒙?我想,我該是知道的。他甚至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呢!”卡德羅斯喊道,他的臉上現出一種近乎深紅色的光彩,而那問話者的明亮鎮定的眼光似乎更加深了這種色彩,直到布滿了他的整個臉部。

“您提醒我,”教士說,“我所問您的那個青年人,好像是名叫愛德蒙是不是?”

“好像是名叫!”卡德羅斯重復這幾個字,愈來愈緊張和興奮了。“他的確就叫那個名字,正如我自己叫葛司柏·卡德羅斯一樣。但是,長老閣下,請告訴我,我求求您,可憐的愛德蒙怎么樣啦。您認識他嗎?他還活著嗎?已自由了嗎?他的境況很好,很幸福嗎?”

“他到死還是一個囚徒,比那些在土倫大帆船下層做苦工抵罪的重犯更悲慘,更無望,更心碎。”

一層死灰色代替了以前洋溢在卡德羅斯臉上的深紅色。他轉過身去,教士看見他用那塊纏在頭上的紅手帕的一角抹掉一滴眼淚。

“可憐的人!”卡德羅斯喃喃地說,“哦,長老閣下,剛才我告訴您的話,這可又得了一重證明,——就是,善良的上帝是只給惡人以善報的。唉,”卡德羅斯用滿帶法國南部色彩的言語繼續說,“世界是愈來愈壞啰。假如上帝真如他口頭所說的那樣,真的恨惡人,他為什么不降下硫磺雷火,把他們燒個精光呢?”

“據您所說,你好像是很愛這個年輕的鄧蒂斯似的。”長老說。

“我的確是的,”卡德羅斯答道,“雖然有一次,我承認,我曾嫉妒過他的好運。但我向您發誓,長老閣下,自那時以來,我對于他不幸的命運就非常真心地替他難過。”

房間里暫時沉默了一會兒,這時,長老銳利的目光不斷地在叩問客棧老板那容易變動的臉。

“那末,您是認識那可憐的孩子的啰?”卡德羅斯又說。

“他臨死的時候,我曾被召到他的床邊,給他作宗教上的安慰。”

“他是怎么死的?”卡德羅斯用一種哽咽的聲音問。

“一個三十歲的人死在牢里,不是關死的,還能為了什么呢?”

卡德羅斯抹一抹在他的額頭上聚結起來的大滴汗珠。

“但最奇怪的是,”長老重新拾起話頭說,“甚至在他臨終的時候,在他已吻到基督的腳的時候,鄧蒂斯仍憑了基督的名義發誓,說他并不知道自己入獄的原因。”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卡德羅斯喃喃地說,“他是不能知道的。唉,長老閣下,那個可憐的人所告訴您的是真話。”

“他求我設法解答這個他自己始終無法解開的謎,并求我替他的過去恢復名譽,假如他的過去落有任何污點的話。”說到這里,長老的目光愈來愈堅定了,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卡德羅斯臉上所現出的那種近乎憂郁的表情。

“他在患難中有一個同伴,”長老繼續說,“是一個英國富翁,但在第二次復辟的時候,就從獄中放了出來。這位英國富翁有一粒極其值錢的鉆石,在出獄的時候,他把這粒鉆石送給鄧蒂斯,作為一種感謝的紀念,以報答他的友愛和兄弟般的照顧,因為有一次他生重病,鄧蒂斯曾盡心看護他。鄧蒂斯并沒有用這粒鉆石來賄賂他的獄卒,老實說,要是他這樣做,獄卒大概會老實不客氣的接受下來,然后再到堡長面前去出賣他,他只是把它小心地藏了起來,以備他一旦出獄,還可以靠它過活,因為賣掉那粒鉆石,他就可以發財。”

“那末,我想,”卡德羅斯帶著熱切的神色問,“那是一粒極其值錢的鉆石啰?”

“一切事物都是相當的,”長老答道,“在處于愛德蒙那種地位的人看來,那粒鉆石當然是很值錢的了。據估計,它大概值五萬法郎。”

“天哪!”卡德羅斯喊道,“多大的一筆數目!五萬法郎!它一定是大得像一顆胡桃啰!”

“不,”長老答道,“倒也沒有那樣大。但您可以自己來判斷,我把它帶了來。”

卡德羅斯的尖利的目光立刻射向教士的衣服,似乎像要發現那寶物似的。長老不慌不忙地從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只黑鮫皮的小盒子,打開盒子,在卡德羅斯的歡喜的兩眼前露出一粒精工鑲嵌在一只戒指上的光彩奪目的寶石。“而這粒鉆石,”卡德羅斯喊道,他的熱切的羨慕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您說要值五萬法郎嗎?”

“是的,還不算托子,那也是很值錢的。”長老一面回答,一面把盒子關上,放回到他的口袋里,而鉆石的燦爛的光芒似乎依舊還在望得出神的客棧老板的眼前跳躍著。

“但這粒鉆石怎么會到您手里的呢,長老閣下?難道愛德蒙請您做他的繼承人了嗎?”

“不,我只是他的遺言執行人而已。在臨終的時候,那不幸的青年人對我說,‘除了和我訂婚的那位姑娘以外,我以前還有四個親愛忠實的朋友。我相信,對于我的死,他們都是真心哀痛的。我所指的四位朋友,其中有一個就叫卡德羅斯。'”

客棧老板打了一個寒顫。

“‘另外一個,'”長老似乎沒有注意到卡德羅斯的情緒,繼續說,“‘叫鄧格拉司;而那第三個,雖然是我的情敵,卻也是非常誠意地愛我的。'”

卡德羅斯的臉上現出一個陰沉的微笑,他想插話進來,但長老擺擺手,說,“先讓我說完了,然后,假如您有什么意見的話,那時再說好了。‘我的第三個朋友,雖然是我的情敵,卻也是非常愛我的,他的名字叫做弗南,我的未婚妻是叫——’等一等,等一等,”長老繼續說,“我忘記他叫她什么名字了。”

“美茜蒂絲。”卡德羅斯急切地說。

“不錯,”長老帶著一聲抑制的嘆息說,“是美茜蒂絲。”

“說下去呀。”卡德羅斯催促說。

“給我拿一瓶水來。”長老說。

卡德羅斯急忙完成了客人的吩咐。長老在杯子里倒了一些水,慢慢地喝完了它,又恢復他往常那種沉著的態度,一面把他的空杯放到桌子上,一面說:“我們剛才說到什么地方?”

“愛德蒙的未婚妻叫美茜蒂絲。”

“一點不錯。‘你到馬賽去,'——說這話的是鄧蒂斯,你懂嗎?”

“完全懂得。”

“‘把這粒鉆石賣了,把賣得的錢平分做五份,世界上僅有這幾個人愛我,請你每人送他們一份。'”

“但為什么分成五份呢?”卡德羅斯問,“您才提了四個人呀。”

“因為我聽說那第五個人已死了。愛德蒙的遺物的第五個分享者是他的父親。”

“唉,是啊!”卡德羅斯失聲說,各種情緒在他內心交戰著,幾乎使他窒息,“可憐的老人是死了。”

“這些我都是在馬賽聽來的,”長老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回答說,“但自老鄧蒂斯死后,又過去了這許多年月,所以關于他臨終時的詳細情形我卻探聽不到。您知不知道那位老人最后那些日子是怎么過的?”

“哦!”卡德羅斯說,“誰還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我差不多就和那可憐的老人同住在一層樓上。啊,是的!他的兒子失蹤還不滿一年,那可憐的老人就死了。”

“他是生什么病死的呢?”

“哦,我相信,醫生稱他的病是一種內臟發炎癥。他相識的人說他是愁死的。但我,我幾乎是看著他死的,我說他致死的原因是由于——”

“由于什么?”教士急切地問。

“由于饑餓。”

“餓死!”長老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喊道,“什么,最卑賤的畜生也不該餓死。即使那些在街上彷徨無依,無家可歸的狗也會遇到一只憐憫的手投給它們一口面包,而一個人,一個基督徒,竟會讓他餓死,而周圍又都是自稱為基督徒的人!不可能,噢,這太不可能了!”

“我所說的可都是實話。”卡德羅斯答道。

“你錯啦,”樓梯頭上有一個聲音說,“你何必要干預與你無關的事呢?”

兩個人轉過頭去,看到病容滿面的卡康脫人斜靠在樓梯的欄桿上。她因為被談話的聲音所吸引,所以有氣無力地把她自己拖下樓梯,坐在最下面的踏級上,把此前的談話都聽了去。

“你自己為什么也要來干預呢,老婆?”卡德羅斯答道,“這位先生向我打聽消息,根據普通的禮貌講,是不允許我拒絕的。”

“不錯,但審慎需要你拒絕。你怎么知道那個人叫你講話是什么用意呢,傻瓜?”

“我用我的圣言向您保證,夫人,”長老說,“我絕無任何想傷害您或您的丈夫的用意。您的丈夫只要能坦白地回答我,他是什么都不必怕的。”

“什么都不怕,是的!你開始是甜言蜜語的許這個許那個,接著就說到‘什么都不怕’了,再后,你就走了,把你所說的話都忘記了,而碰到一個倒霉日子,禍事就落到可憐蟲的頭上,他們甚至還不知道這禍事是從哪兒來的呢。”

“好心的女人,您盡可放心,禍事絕不會因我而到你們身上來的,我向您保證。”

卡康脫人自言自語地說了幾個聽不清楚的字,然后,她那因談話的興奮而抬起的頭,又落到她的圍裙上,繼續發她的寒顫,讓那兩個談話人重新拾起話頭。她依舊坐在那兒,仍可聽到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長老不得不再吞下一口水,以鎮定他的情緒。當他已充分恢復常態的時候,他說:“那末,您告訴我的那個可憐的老人既然是那樣死法的,一定是為人人所舍棄的了?”

“他倒并沒有完全被人舍棄,”卡德羅斯答道,“因為那個迦太蘭人美茜蒂絲和摩萊爾先生待他都非常好,但那個可憐的老人不知怎么極其厭惡弗南,——那個人,”卡德羅斯帶著一個苦笑又說,“就是您剛才稱為鄧蒂斯的忠實而親愛的朋友之一的那個家伙。”

“難道他不是這樣嗎?”長老問。

“葛司柏!葛司柏!”坐在樓梯上的婦人低聲埋怨地說,“想想你在說什么話!”

卡德羅斯雖然分明很不高興他的話被打斷,但卻不予答復,只是對長老說,“一個人想把別人的老婆奪為己有,還能稱為對他忠實嗎?鄧蒂斯,他有一顆黃金似的心,只要人家自稱和他要好,他就會相信。可憐的愛德蒙!但他幸而始終不曾發覺,否則,在臨終的時候要寬恕他們,就太難了。而不管旁人怎么說,”卡德羅斯用他那種充滿庸俗的詩意的鄉談繼續說,“我卻總覺得死人的詛咒比活人的仇恨更可怕些。”

“傻瓜!”卡康脫人喊道。

“那末,您知道弗南是怎么害鄧蒂斯的嗎?”長老問卡德羅斯。

“我?誰都不如我更清楚啦。”

“說出來吧,那末,說是怎么害的!”

“葛司柏!”卡康脫人大聲說,“隨你的便,——你是家主,但假如你聽我做主,你對于這件事就不要說。”

“好吧,好吧,老婆,”卡德羅斯回答,“我相信你是對的。我聽從你的勸告。”

“那末您決定不把您剛才要講的事情講出來了嗎?”長老說。

“唉,講出來又有什么用呢?”卡德羅斯問,“假如那個可憐的孩子還活著,親自來求我,我就會坦白地告訴他,誰是他的真朋友,誰是他的假朋友,那時或許我倒不會猶豫。但您告訴我,他已經不在了,他已不再能懷恨或復仇的了,所以還是讓這一切善善惡惡都與他一起埋葬了吧。”

“那末您愿意,”長老說,“我把那本來預備用來報答忠實的友誼的東西,賜給你所說的那些虛偽和奸惡的人嗎?”

“這句話的確不錯,”卡德羅斯答道,“您說得對,而且可憐的愛德蒙的遺產,現在對于他們還算得了什么呢?——不過是滄海之一粟而已。”

“你倒不想想看,”婦人說,“那兩個人只要動一動,就可以把你壓得粉碎。”

“怎么會呢?”長老問道,“那末,難道這些人竟是這樣有錢有勢嗎?”

“您不知道他們的身世嗎?”

“不知道。請您講給我聽聽!”

卡德羅斯想了一想,然后說,“不,真的,說來話可太長了。”

“好,我的好朋友,”長老回答說,語氣間表示這件事和他絕無關系,“說不說是您的自由,盡可隨便。我尊敬您的隱惡揚善,欽佩您的多情,這件事就算了吧。我只能憑良心盡我的責任,履行我對一個臨終的人所許的諾言。我的第一件任務是處置這粒鉆石。”說著,長老又從他的口袋里摸出那只小盒子,打開盒子,故意拿成這樣的一種角度,以致那燦爛的光芒直射到卡德羅斯的眼前,使他看得眼花繚亂。

“老婆,老婆!”他喊道,他的聲音被緊張的情緒幾乎弄得嘶啞了,“到這兒來看看這粒值錢的鉆石呀!”

“鉆石!”卡康脫人一面喊,一面站起身來,用一種相當堅定的步伐下到房間里來,“你說的是什么鉆石?”

“咦,我們說的話你難道沒有聽到嗎?”卡德羅斯問。“這粒鉆石是可憐的愛德蒙·鄧蒂斯遺留下來的,要把它賣了,把錢分給他的爹爹,他的未婚妻美茜蒂絲,弗南,鄧格拉司和我。這粒鉆石至少要值五萬法郎呢。”

“噢,多漂亮的一粒鉆石!”婦人喊道。

“那末,這粒鉆石所賣得的錢,五分之一是屬于我們的了,是不是?”卡德羅斯問,一面仍用他的眼睛貪婪地凝視著那閃閃發光的鉆石。

“是的,”長老答道,“另外還有本來預備給老鄧蒂斯的那一份,我想,我可以自由做主,平均分配給還活著的四個人。”

“而為什么要分給我們四個人呢?”卡德羅斯問。

“因為你們是愛德蒙的四個朋友。”

“那些出賣你,使你傾家蕩產的人,我是不把他們叫做朋友的。”做妻子的用一種自言自語的口吻低聲說。

“當然不,”卡德羅斯立刻接上來說,“我也不會。我剛才對這位先生所說的就是這一點,我說,我認為以德來報答那些奸惡,或許甚至有罪的人,是一種污瀆神靈的行為。”

“要記得,”長老一面回答,一面把寶石連盒子都藏進他的法衣口袋里,“假如我這樣做,這可是您的錯,不關我事。請您告訴我愛德蒙那幾位朋友的地址,以便我執行他臨終時的愿望。”

卡德羅斯真是激動到極點了,大滴汗珠從他那火熱的額頭上滾下來。當他看到長老站起身來,走向門口,像是去看看他的馬究竟有沒有恢復精力使他能夠繼續上路的時候,卡德羅斯和他的老婆互相交換了一個含有深意的眼色。

“這粒漂亮的鉆石可能完全給我們。”卡德羅斯說。

“你相信嗎?”

“做他這種神圣職業的人當然是不會騙我們的!”

“好吧,”卡康脫人回答說,“你愛怎么就怎么吧。至于我,這件事我可洗手不管。”說著,她重新爬上那座通到她的房間去的樓梯,渾身痛苦地寒顫著,牙齒格格地互相交戰——雖然天氣是非常的熱,走到樓梯頂上以后,她回過頭來,用一種警告的口吻對她的丈夫大聲說,“葛司柏,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做呀!”

“我已經決定了。”卡德羅斯答道。

卡康脫人于是走進她的房間,當她腳步踉蹌地向她的圈椅走去的時候,她房間的地板吱吱格格地叫起來,她倒在圈椅里,像是已精疲力竭了似的。

“您決定了什么?”長老問。

“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您。”他回答。

“我認為您這樣做是很聰明的,”教士說,“倒不是因為我想知道您想對我掩飾的事,我可絲毫沒有這種意思,只是因為假如您能幫助我可以依照遺言人的愿望來分配遺產,嗯,那就好了。”

那燦爛的光芒直射到卡德羅斯的眼前

“我希望我能夠。”卡德羅斯回答,他的臉上閃耀著希望和貪欲的紅光。

“現在,那末,請您開始吧,”長老說,“我等著呢。”

“等一下,”卡德羅斯答道,“說不定當我說到最有趣的那部分的時候會有人來打擾我們,那就太可惜了。而且您這次光臨,應該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才好。”他一面說這些話,一面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把門關了,為了更加小心起見,并把門閂閂上,像他每天晚上所做的一樣。這時,長老選了一個可以舒舒服服地聽講的地位。他把他的座位搬到房間的一個角落里,在那兒,他自己躲在濃厚的陰影里,而光線卻可全部照射到講話人的身上,于是,他低了頭,握著手,或更正確地說,是把雙手緊絞在一起,以備全神貫注地傾聽卡德羅斯說,卡德羅斯則坐在他對面的一張小矮凳上。

“要記得,我可并沒有逼你這樣做呀。”卡康脫人用顫巍巍的聲音說,她像是能穿透她房間的地板,可以看到樓下所進行的事似的。

“夠啦,夠啦!”卡德羅斯答道,“這件事不必多說了。一切后果由我來負責好了。”于是他開始講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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