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9912字
- 2019-06-21 13:04:01
第二十七章 往事的追述
“首先,”卡德羅斯說,“先生,我必須請求您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事?”長老問。
“就是:我就要把詳細(xì)情形講給您聽了,假如您將來有利用到它的時候,您可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說那是我講出來的。因為我講到的那些人,是既有錢又有勢,假如他們把他們的手指尖彈到我身上,我就得像玻璃似的粉身碎骨?!?/p>
“您放心好了,我的朋友,”長老答道,“我是一個教士,人們的懺悔只藏在我的心中。請記著,我們惟一的要求是適當(dāng)?shù)貓?zhí)行我們朋友的最后的愿望。所以,說吧,毋庸保留,也毋庸意氣用事,把真相講出來,講出全部的真相。我并不認(rèn)識,也絕不會認(rèn)識您快要說到的那些人。而且,我是一個意大利人而不是法國人,是只屬于上帝而不屬于人的,我就要退隱到我的修道院里,我此來只是為了來完成一個人臨終時最后的愿望而已?!?/p>
這最后的保證似乎使卡德羅斯勇敢起來?!昂冒?,那末,既然如此,”他說,“我就老實說吧,我必須坦白地告訴您,那可憐的愛德蒙所深信不疑的友誼是怎么一回事。”
“請您從他的父親講起,”長老說,“愛德蒙曾對我講起許多關(guān)于老人的事,他是他最愛的人了?!?/p>
“這件事說來令人傷心,先生,”卡德羅斯搖搖頭說,“前面的事您大概都知道了吧?”
“是的,”長老回答說,“直至他在一家馬賽附近的酒館里被捕時止,這以前的一切,愛德蒙都已經(jīng)講給我聽過了?!?/p>
“在里瑟夫酒家!噢,是了!這一切現(xiàn)在猶如在我的眼前一樣?!?/p>
“那次不是他的婚筵嗎?”
“是呀,那次筵席開始是這樣的高興,但結(jié)果卻極其悲傷:一個警官,后面跟著四個兵,走進(jìn)來,而鄧蒂斯就被捕了。”
“對,到這一點為止我都知道了,”教士說,“鄧蒂斯本人也只知道他自己個人的事,因為我跟您說過的那五個人,他后來永遠(yuǎn)沒有遇到過,也不曾聽人提起過他們。”
“在鄧蒂斯被捕以后,摩萊爾先生趕緊去打聽消息,消息非常壞。老人獨自回到家里,含著一泡眼淚折疊起他那套參加婚禮的衣服,整天地在他的房間里來回走動,絕對不肯上床,——因為我就住在他的下面,聽到他整夜地走來走去。至于我,我向您保證我也是睡不著,因為那位可憐的爹爹的悲哀使我非常不安,他每走一步都傳到我的心里,真像是他的腳踏在我的心上一樣。第二天,美茜蒂絲到馬賽來請求維爾福先生庇護(hù),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得。她于是去訪問老人。當(dāng)她看到他這樣傷心,這樣心碎,而且知道他從上一天起就不曾上過床,不曾吃過東西的時候,她就想請他和她一起回去,以便可以照顧他,但是老人不同意?!唬@樣回答,‘我決不離開這間屋子,——因為我那可憐的孩子愛我比愛世界上任何東西更厲害,假如他一旦出獄,他首先就是來看我,要是我不在這兒等他,他會有什么想法呢?’這些話我都是從窗口上聽來的,因為我也非常希望美茜蒂絲能勸動老人去陪伴她,他在我頭上的腳步日夜都不讓我有一刻的安寧。”
“難道您沒上樓去設(shè)法勸慰那個可憐的老人嗎?”長老問。
“啊,先生,”卡德羅斯答道,“那些不聽勸慰的人,我們是無法去勸慰他們的,而他就是那種人之一,而且,我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他似乎不大高興見我??墒?,有一夜,我聽到他在那兒嗚嗚咽咽地哭,我再也忍不住想上去看看他,但當(dāng)我到他門口的時候,他不哭了,在那兒祈禱了。先生,我現(xiàn)在無法向您復(fù)述他所用的那一切有力的字和哀求的話。那簡直不是虔誠二字所能包含的,也不是悲哀二字所能包含的。我,我不是假虔誠的教徒,我也不喜歡那些偽教徒,我那時對自己說:‘我幸而只是孤身一個人,幸而善良的上帝沒有送兒女給我,假如我做了父親,假如我也像這個可憐的老人那樣遭到了這種傷心的事情,我的記憶里或我的心里可找不到他對上帝所說的那些話,我只能立刻跳進(jìn)海里來逃避我的悲哀。'”
“可憐的爹爹!”教士輕聲地說。
“他一天天地獨自生活著,愈來愈孤獨。摩萊爾先生和美茜蒂絲常來看他,但他的門是關(guān)著的,雖然我說他的確在家,但他總是不開門。有一天,他一反常例,竟放美茜蒂絲進(jìn)去,那可憐的姑娘不顧她自己的悲哀和失望,竭力勸慰他。他對她說:‘相信我的話,我親愛的女兒,他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不是我們在等他,倒是他在等待我們。我很快樂,因為我年紀(jì)最老,當(dāng)然可以最先見到他。’不論是哪個好脾氣的人,聽了那些刺心話,也不會再去看他的。所以老鄧蒂斯最后終于只剩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不過時常看到有陌生人跑到他那兒去,下來的時候,總是遮遮掩掩地挾著一包東西。但我猜得到這些包里是什么:他是在把他所有的東西一點一點地賣掉,弄些錢來買吃的東西。最后那可憐的老頭終于山窮水盡。他欠下了三季房租,他們威脅要趕他出去。他懇求再寬限一個星期,這一點是允許了。這件事我知道,因為房東在離開他的房間以后就到我的房間里來。最初的三天,我聽到他還是照常來回走動,但到第四天,我再聽不到他的聲音了。我于是決心不顧一切危險到他那兒去。門是關(guān)著的,我從鑰匙孔里望進(jìn)去,看到他蒼白憔悴,似乎已病重萬分。我就去告訴摩萊爾先生,然后又跑到美茜蒂絲那兒。他們兩個人立刻來了,摩萊爾先生還帶了一個醫(yī)生來,醫(yī)生說這是一種胃病,吩咐他吃限定的幾樣?xùn)|西。那次我也在場,我永遠(yuǎn)不能忘記老人在聽到這個藥方的時候所現(xiàn)出的那個微笑。從那時起,他把門打開了。他這時已有借口可以不再多吃東西,因為醫(yī)生已給他規(guī)定了口糧?!?/p>
長老發(fā)出一聲呻吟。
“這故事您很感興趣吧,是不是,先生?”卡德羅斯問。
“是的,”長老答道,“非常動人?!?/p>
“美茜蒂絲又來了一次,她發(fā)覺他已大大地變樣,所以比以前更切望能把他帶到她自己住的地方去。摩萊爾先生的主意也是如此,他很想不顧老人的反對,硬送他去,但老人硬是不肯,并且嚎啕大哭,以致他們不敢再堅持。所以美茜蒂絲就留在他的床邊,而摩萊爾先生也只好走了,走的時候,向她示意,表示他已經(jīng)把他的錢袋留在壁爐架上。但是老人借口遵從醫(yī)生的吩咐,不肯吃任何東西。終于在九天的絕望和絕食以后,老人死了,臨死的時候詛咒著那些使他陷于這種慘境的人,并對美茜蒂絲說,‘要是你再能看到我的愛德蒙,告訴他我臨死還是在為他祝福的。'”
長老離開椅子,站起來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兩圈,用他那顫抖的手緊壓著他那干焦的喉嚨。“而您相信他是死于——”
“饑餓,先生,是餓死的,”卡德羅斯說,“這一點我敢確定,就像確定我們兩個人是基督徒一樣?!?/p>
長老用一只發(fā)抖的手拿起他身旁一只半滿的水杯,一口吞干了它,然后又回到他的座位上,眼睛發(fā)紅,面頰卻很灰白?!斑@件事實在太可怕了?!彼靡环N嘶啞的聲音說。
“更可怕的是,先生,這是人為而并非天意。”
“把那些人告訴我,”長老說,“要記得,”他用一種近乎威脅的口氣繼續(xù)說,“您曾答應(yīng)把一切事情都告訴我的。那末告訴我,用絕望殺死兒子,用饑餓殺死父親的這些人究竟是誰?”
“有兩個人嫉妒他,先生,一個是為了愛,另外一個是由于野心,——弗南和鄧格拉司。”
“告訴我,這種嫉妒心是怎樣表現(xiàn)出來的?”
“他們?nèi)ジ婷?,說愛德蒙是一個拿破侖黨的專使。”
“兩人之中是哪一個去告密的?真正有罪的是哪一個?”
“兩者都是,先生,一個寫信,另一個去投入郵筒。”
“這封信是在哪兒寫的?”
“在里瑟夫酒家,就在吃喜酒的前一天。”
“果然如此,嗯,果然如此,嗯,”長老輕聲地說?!班?,法利亞,法利亞!你對于人和事判斷得多么正確呀!”
“您說什么,先生?”卡德羅斯問。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教士答道,“說下去吧?!?/p>
“寫告密信的是鄧格拉司,他是用左手寫的,那樣,他的筆跡就不會被認(rèn)出來了,把它投入郵筒的是弗南。”
“但是,”長老突然喊道,“你自己也在場?”
“我!”卡德羅斯驚奇地說,“誰告訴您我也在場?”
長老知道自己說得有點過頭,就趕快接著說:“誰都沒有告訴我,但您既然一切都知道得這樣清楚,您一定是一個目睹的證人。”
“不錯,不錯!”卡德羅斯用一種哽咽的聲音說,“我是在場。”
“您沒有抗議這種無恥的事情嗎?”長老問,“要不,您也是一個同謀犯?!?/p>
“先生,”卡德羅斯答道,“他們灌得我酩酊大醉,以致我的一切知覺幾乎全部喪失了。我對于周圍所發(fā)生的事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凡是在那種狀態(tài)之下的人所能說的話我都說了,但他們再三向我說,他們只是開一個玩笑,完全沒有惡意?!?/p>
“第二天呢,閣下,第二天,他們所做的事您一定看得很清楚,可是您卻什么都沒有說,雖然鄧蒂斯被捕的時候您也在場?!?/p>
“是的,先生,我在場,而且很想講出來,但鄧格拉司攔住了我?!偃缢娴挠凶铮f,‘真的在厄爾巴島上過岸,假如他真的負(fù)責(zé)帶了一封信給巴黎的拿破侖黨委員會,假如他們在他的身上搜到這封信,——那些幫他說話的人就要被視為是他的從犯。’我很怕,——當(dāng)時的政治狀況充滿著隱伏的危險,——所以我就閉口不講了。這是一個懦怯的行為,我承認(rèn),但并不是存心犯罪?!?/p>
“我懂了,——您是聽之任之,只是如此而已?!?/p>
“是的,先生,”卡德羅斯回答說,“每當(dāng)我想起這件事,我日夜悔恨。我常常求上帝饒了我這件事,我向您發(fā)誓,這另外還有一重理由,因為我相信,這次行為就是我現(xiàn)在這樣窮苦的原因,這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件深自責(zé)備的行動。我現(xiàn)在是在為那一霎時的自私贖罪,所以每當(dāng)卡康脫抱怨的時候,我總是對她說,‘別說了,女人!這是上帝的意志。'”卡德羅斯低垂著頭,表示出真心懺悔的樣子。
“嗯,先生,”長老說,“你說得很坦白,您這樣自我譴責(zé)是值得寬恕的?!?/p>
“不幸,愛德蒙已經(jīng)死了,并沒有寬恕我。”
“他并不知這回事呀?!遍L老說。
“但是他現(xiàn)在都知道了,”卡德羅斯急忙說,“他們說,死人是一切都知道的。”
房間里暫時沉默了一會兒。長老站起身來,意態(tài)肅然地踱了一圈,然后又在他的原位上坐下來?!澳鴥扇翁岬揭晃荒θR爾先生,他是誰?”
“埃及王號的船主,鄧蒂斯的雇主?!?/p>
“他在這幕悲劇里扮演了怎樣的一個角色?”長老問。
“扮演了一個忠厚長者,又勇敢,又熱情。他曾二十次去為愛德蒙說情。當(dāng)皇帝回來的時候,他曾寫信,請愿,力爭,為他出了不少力,以致在王朝第二次復(fù)辟的時候,他幾乎被人當(dāng)作拿破侖黨來迫害。我已經(jīng)告訴過您,他曾十次來看鄧蒂斯的父親,提議把他接到他的家里去。那天晚上,就是在老鄧蒂斯去世前的一兩天,我已經(jīng)說過,他還把他的錢袋留在壁爐架上,也虧得錢袋里的那些東西,才得償清了老人的債務(wù),像樣地埋葬了他。所以愛德蒙的爹爹死時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沒有使任何人受害。那只錢袋現(xiàn)在還在我這兒,——很大的一只,是紅色的絲帶織成的?!?/p>
“哦,”長老問道,“摩萊爾先生還活著嗎?”
“活著。”卡德羅斯回答。
“既然那樣,”長老回答說,“他應(yīng)該是一個被上帝所愛護(hù)的人了。他有錢嗎,快樂嗎?”
卡德羅斯苦笑了一下?!笆堑?,很快樂,——像我一樣?!彼f。
“什么,摩萊爾先生不快樂嗎!”長老喊道。
“他幾乎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不,他幾乎已快名譽掃地了。”
“怎么會壞到這樣的境地?”
“是的,”卡德羅斯繼續(xù)說,“是壞到那樣的境地。做了二十五年工作,他在馬賽商界獲得了一個最光榮的名譽,現(xiàn)在他是完全毀啦。他在兩年之中喪失了五條船,吃了三家大商行破產(chǎn)的倒賬,他現(xiàn)在惟一的希望就在于那艘可憐的鄧蒂斯曾指揮過的埃及王號了,希望那艘船能從印度帶著洋紅和靛青回來。假若這艘船也像其他那幾艘一樣的沉沒,他就是一個破產(chǎn)的人了?!?/p>
“這個不幸的人有妻子兒女嗎?”長老問。
“有,他有一位太太,在這種種的不幸之下,她的舉動簡直像是一個安琪兒。他還有一個女兒,快要和她所愛的人結(jié)婚了,但那人的家庭現(xiàn)在不許他娶一個破產(chǎn)的人的女兒。此外,他還有一個兒子,在陸軍里當(dāng)一名中尉。您可以想象得到,這一切,非但不能安慰他,反而增加了他的愁苦。假如他在世界上只有光身一個人,他就可以一槍把自己結(jié)束掉,那倒也一了百了?!?/p>
“可怕!”教士不禁失聲悲嘆。
“老天就是這樣來報償有德之人的,先生,”卡德羅斯接著說,“您瞧我,我除了剛才告訴您的那件事以外,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壞事,可是我卻受著窮困,非但眼看著我那可憐的老婆終日高燒奄奄一息,毫無辦法可以救她,就是我自己也會像老鄧蒂斯那樣的餓死,而弗南和鄧格拉司卻都在錢堆里打滾?!?/p>
“那是怎么來的呢?”
“因為他們是時時走運,而那些忠實的人卻處處碰壁?!?/p>
“鄧格拉司,那個策劃犯,就是那個罪名最重的人,他怎么樣了?”
“他怎么樣了?他離開馬賽的時候,得了摩萊爾先生的一封介紹信,到一家西班牙銀行去當(dāng)出納,摩萊爾先生并不知道他的罪。法西戰(zhàn)爭期間,他受雇于法軍的軍糧處,發(fā)了一筆財,憑了那筆錢,他在公債上做投機,本錢翻了三四倍,他第一次娶了他那家銀行行長的女兒,后來又當(dāng)了光棍。第二次再結(jié)婚,娶了一個寡婦,就是奈剛尼夫人,她是薩爾維歐先生的女兒,薩爾維歐先生是國王的御前大臣,在朝廷里很得寵。他現(xiàn)在是一位百萬富翁,他們還封他做了一個伯爵,現(xiàn)在他是鄧格拉司伯爵了,在蒙勃蘭克路有一座大房子,他的馬廄里有十匹馬,他的傳達(dá)室里有六個跑腿的,我也不知道他的錢箱里究竟有幾千幾萬?!?/p>
“啊!”長老用一種奇怪的音調(diào)說,“他快樂嗎?”
“快樂!那個誰敢答復(fù)?快樂或不快樂是一個秘密,只有自己和四面墻壁才知道,墻壁雖有耳朵,卻沒有舌頭。要是發(fā)了大財就能得到快樂,那末鄧格拉司就是快樂的?!?/p>
“那末弗南呢?”
“弗南!哦,那一段身世可又不同了。”
“但一個可憐的迦太蘭漁夫,又沒有錢,又沒有受過教育,怎么能發(fā)財呢?這件事的確使我很奇怪?!?/p>
“人人都覺得奇怪呀。他的一生中一定有某種誰都不知道的不可思議的秘密。”
“但在外表上,他究竟是怎樣一步步地爬到這種發(fā)大財或得到高官厚爵的呢?”
“兩者兼而有之,先生,他是既有錢又有地位?!?/p>
“您簡直在給我講故事啦!”
“好像也差不多。但且聽著,您一會兒就會懂了。在皇帝回來之前一些日子,弗南已被編入兵役冊了。波旁王室還是讓他安安靜靜地住在迦太蘭村,但是拿破侖一回來,就決定舉行一次緊急征兵,弗南就被迫從軍去了。我也去了,但因為我的年齡比弗南大,而且才娶了我那可憐的老婆,所以我只被派去防守沿海一帶。弗南被編入作戰(zhàn)隊伍里,隨著他那一聯(lián)隊開上前線,參加了林尼戰(zhàn)役。那一場大戰(zhàn)結(jié)束的那天晚上,他在一位將軍的門前站崗,那位將軍原來是私通敵軍的。就在那天晚上,將軍要投到英軍那里去。他要弗南陪他去,弗南同意了,就棄了他的職守,跟隨將軍去了。要是拿破侖繼續(xù)在位,弗南這樣私通波旁王室,就得上軍事審判廳。他佩著少尉的肩章回到法國,那位將軍在朝非常得寵,在將軍的保護(hù)和照應(yīng)之下,他在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戰(zhàn)爭期間就升為上尉,那就是說正是鄧格拉司開始做投機買賣的時候。弗南原是一個西班牙人,他之被派到西班牙去,就是去探察他同胞的情緒的。他到那兒遇到了鄧格拉司,兩個人搞得非常親密,他得到首都和各省保王黨普遍的支持,他自己再三申請,得到上司的允許,就領(lǐng)他的隊伍從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羊腸小道通過保王黨所把守的山谷。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里,他竟建立了這樣大的功績,以致在攻克德羅卡弟洛以后,他就被升為上校,得到伯爵的銜頭,還得到榮譽團軍官的十字章呢?!?/p>
“這是命!這是命!”長老喃喃地說。
“是的,但你聽著,這還沒有完呢。法西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整個歐洲似乎可以得到長期的和平了,而弗南的升官就受了和平的阻礙。當(dāng)時只有希臘起來反抗土耳其,開始她的獨立戰(zhàn)爭,大家的目光都轉(zhuǎn)向雅典,——一般人都同情并支持希臘人。您知道,法國政府雖沒公開保護(hù)他們,卻容許人民作偏袒的幫助。弗南到處鉆營想到希臘去服務(wù),結(jié)果是如愿以償,但仍在法國陸軍中掛著名。不久,據(jù)說馬瑟夫伯爵——這是他的新的名字——已在亞尼納總督阿里手下服務(wù),職位是準(zhǔn)將。阿里總督被殺了,這是您知道的,但在他去世以前,他留下了一筆很大的款子給弗南,以報答他的效勞,他就挾了那筆大款回到法國,而他那中將的銜頭也已到手。”
“所以現(xiàn)在——”長老問。
“所以現(xiàn)在,”卡德羅斯繼續(xù)說,“他擁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廈,——在巴黎海爾達(dá)路二十七號?!?/p>
長老張開嘴巴,一時合不攏來,像是人們在猶豫不決時一樣,然后,他強自振作了一下,說:“那末美茜蒂絲呢,——他們告訴我說已經(jīng)失蹤了,是不是?”
“失蹤,”卡德羅斯說,“是的,就像太陽失蹤一樣,第二天升起來的時候卻更明亮?!?/p>
“難道她也發(fā)了一筆財嗎?”長老帶著一個諷刺的微笑問。
“美茜蒂絲目前是巴黎最出風(fēng)頭的貴婦人之一了?!笨ǖ铝_斯答道。
“說下去吧,”長老說,“看來我像是在聽人說夢似的。但我曾見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您所提到的那些事在我似乎沒有那末驚人了。”
“美茜蒂絲因為愛德蒙被捕,受到打擊,最初萬分絕望。我已經(jīng)告訴過您,她曾怎樣去向維爾福先生求情,怎樣想盡心照顧?quán)嚨偎沟牡?。她在絕望之中,又遭到了一重新的困難。這就是弗南的離開,——對弗南,她是一向把他當(dāng)作她的哥哥看待的,她并不知道他的罪。弗南走了,美茜蒂絲只剩下了一個人。三個月的光陰她都在哭泣中度過。愛德蒙沒有消息,弗南沒有消息,在她的前面,除了一個絕望垂死的老人以外,是一無所有了。她整天坐在通馬賽和迦太蘭村那兩條路的十字路口上,這成了她的習(xí)慣。有一天傍晚,她心里極其悶悶不樂地走回家去,她的愛人或她的朋友都沒有從這兩條路上回來,兩者都杳無音訊。突然間,她聽到一陣她所熟悉的腳步聲,她熱切地轉(zhuǎn)過身來,門開了,弗南,穿著少尉的制服,站在她的面前。這可不是她所哀悼的半條生命,但她過去的生活總算有一部分回來了。美茜蒂絲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了弗南的雙手,他認(rèn)為這是愛的表示,但實際上只是她高興在世界上已不再孤獨,在長期的悲哀寂寞以后,終于又看到了一個朋友罷了。可是,我們也必須承認(rèn),弗南從來沒惹過她的討厭,她只是不愛他罷啦。美茜蒂絲的心已整個地被另一個人占據(jù)了,那個人已離開,已失蹤,或許已死了。每想到最后這一個念頭,美茜蒂絲總是熱淚滾滾,痛苦地絞著她的雙手。這個念頭如萬馬奔騰般地在她的腦子里馳騁往來,以前,每當(dāng)有人向她提到這一點的時候,她總要極力反駁,可是,連老鄧蒂斯也不斷地對她說:‘我們的愛德蒙已經(jīng)死了,要不,他是會回到我們這兒來的?!乙呀?jīng)告訴過您,老人是死了,要是他還活著,美茜蒂絲或許不會成為另外一個人的老婆,因為他會責(zé)備她的背節(jié)。弗南知道這一點,所以當(dāng)他知道老人已死,他就回來了。他現(xiàn)在是一個少尉了。他第一次來,沒有向美茜蒂絲提及一個字的愛,第二次,他提醒她,說他愛她。美茜蒂絲請求再等六個月,以期待并哀悼愛德蒙?!?/p>
“那末,”長老帶著一個痛苦的微笑說,“一共是十八個月。即使最專一的情人,也不過只能如此?!比缓笏p聲地背出英國詩人的這句話:“‘楊花水性呀,你的名字就叫女人。'”
“六個月以后,”卡德羅斯繼續(xù)說,“婚禮就在阿歌蘭史教堂里舉行?!?/p>
“正是她要和愛德蒙結(jié)婚的那個教堂,”教士喃喃地說,“只是換了一個新郎而已?!?/p>
“美茜蒂絲是結(jié)了婚啰,”卡德羅斯接著說,“但雖然在全世界人的眼里,她在外表上看來似乎很鎮(zhèn)定,但當(dāng)經(jīng)過里瑟夫酒家的時候,她幾乎暈倒,那兒,在十八個月以前,曾慶祝過她和另一個人的訂婚典禮,那個人,假如她敢捫心自問的話,是可以看到還依舊被她愛著。弗南比較快樂,但并不很安心,——因為我現(xiàn)在還覺得,他時時刻刻都怕愛德蒙回來,——他極想帶著他的老婆一同遠(yuǎn)走高飛。迦太蘭村所隱伏的危險和所能引起的回憶是太多了,在結(jié)婚以后的第八天,他們就離開了馬賽?!?/p>
“您此后有沒有再見過美茜蒂絲?”教士問。
“見過,西班牙戰(zhàn)爭期間,曾在佩皮尼昂見過,她正在教導(dǎo)她的兒子?!?/p>
長老吃了一驚?!八膬鹤樱俊彼f。
“是的,”卡德羅斯回答,“小阿爾培?!?/p>
“可是,既然能教導(dǎo)她的孩子,”長老又說,“她一定自己也受過教育了。我聽愛德蒙說,她是一個頭腦簡單的漁夫的女兒,雖美麗,卻沒有受過教育?!?/p>
“噢!”卡德羅斯答道,“他對他的未婚妻竟知道得這末少嗎?美茜蒂絲大可做一位女皇,先生,要是皇冠是戴到最可愛和最聰明的人的頭上的話。她的財產(chǎn)不斷地增加,她也隨著財產(chǎn)愈來愈偉大了。她學(xué)習(xí)繪畫,音樂,——樣樣都學(xué)。而且,我相信,這句話可只是我們兩個自己說說的,她所以要這樣做,是為了要分散她的思想,使她可以忘掉往事。她之豐富她的頭腦,只是為了要減輕她心上的重壓。但現(xiàn)在一切都很明白了,”卡德羅斯繼續(xù)說,“財產(chǎn)和名譽當(dāng)然使她得到了一點安慰。她很有錢,是一位伯爵夫人,可是——”
“可是什么?”長老問。
“可是我想她并不快樂。”卡德羅斯說。
“這個結(jié)論您是怎么得來的?”
“我發(fā)覺自己處境非常悲慘的時候,我想,我的老朋友們或許會幫助我。我就到鄧格拉司那兒去,他甚至連見都不見我。我去拜訪弗南,他派他的貼身跟班送了我一百法郎。”
“那末兩個人您一個都沒有見到嗎?”
“沒有,但是馬瑟夫夫人卻見了我?!?/p>
“那怎么會呢?”
“當(dāng)我出去的時候,一只錢袋落到我的腳邊,里面有二十五個路易。我急忙抬起頭來,就看見了美茜蒂絲,她馬上把百葉窗關(guān)上了?!?/p>
“那末維爾福先生呢?”長老問。
“噢,他從來不是我的朋友,我并不認(rèn)識他,我也沒有什么可要求他的。”
“您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嗎?他有沒有從愛德蒙的不幸中得到好處?”
“不,我只知道在逮捕他以后,過了一些時間,他就娶了圣米蘭小姐,不久就離開馬賽了。但是,毫無疑問,他一定也像那些人一樣的走運。他無疑像鄧格拉司一樣的有錢,像弗南一樣的得了高官厚爵。只有我,您看,還是又窮又慘,是被上帝所遺忘了的?!?/p>
“您錯了,我的朋友,”長老答道,“上帝或許有時會暫時照顧不到,那是當(dāng)他的正義之神安息的時候,但他總有一個時候會想起來的——且拿這個作一個證據(jù)?!遍L老一面說,一面從他的口袋里拿出鉆石來,遞給卡德羅斯說,“我的朋友,拿了這粒鉆石吧,這是您的了?!?/p>
“什么!給我一個人嗎?”卡德羅斯喊道,“啊。先生,別跟我開玩笑!”
“這粒鉆石本來是要由他的朋友們分享的。愛德蒙只有一個朋友,所以不能再分。拿了這粒鉆石吧,然后,賣掉它。我已經(jīng)說過,它可值五萬法郎,我相信,這筆款子大概已夠讓您擺脫貧困了?!?/p>
“噢,先生,”卡德羅斯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用另外那只手抹掉他額上聚結(jié)起來的汗珠說,“噢,先生,別拿一個人的快樂或失望開玩笑!”
“我知道快樂和失望是怎么一回事,我從來不拿這種感情來開玩笑的。拿了吧,只是,有一個交換條件——”
卡德羅斯本來已經(jīng)碰到那粒鉆石,聽到這句話又縮回手來。長老微笑了一下?!坝幸粋€交換條件,”他繼續(xù)說,“請把摩萊爾先生留在老鄧蒂斯壁爐架上的那只紅絲帶織成的錢袋給我,您告訴我它還在您的手里?!?/p>
卡德羅斯愈來愈驚異,他走到一只橡木的大碗柜前面,打開碗柜,拿出一只紅絲帶織成的錢袋給長老,錢袋很長很大,上面有兩個銅圈,以前是一度鍍過金銀的。長老一手接過錢袋,一手把鉆石交給卡德羅斯。
“噢!您簡直是上帝派來的人,先生,”卡德羅斯喊道,“因為誰都不知道愛德蒙曾把這粒鉆石給您,您大可留起來的?!?/p>
“看來,”長老對自己說,“你是會這樣做的。”他站起身來,拿起他的帽子和手套?!昂昧?,”他說,“那末,您所告訴我的一切完全是實情,完全可以相信的了?”
“看,長老閣下,”卡德羅斯回答說,“這只角落里有一個圣木的十字架,這個架子上是我老婆的《圣經(jīng)》。請打開這本書,我可以把手按在十字架上,對著它發(fā)誓,憑我靈魂的得救,憑我一個基督徒的信仰,發(fā)誓說:我所告訴您的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情形,就像人類的天使在末日審判那一天講給上帝的耳朵聽的話一樣!”
“很好?!遍L老從他的態(tài)度和語氣上已相信卡德羅斯所說的確是實情,就說,“很好,希望這筆錢能有益于您!再會!我要回到我那遠(yuǎn)離互相殘害的人類的地方去了。”
長老很費了一些麻煩才離開了千恩萬謝的卡德羅斯,他自己開門,走出店外,騎到他的馬上,再和客棧老板行了一個禮,于是就向他來時的那條路上回去,而那客棧老板則不斷地大聲喊著再會。當(dāng)卡德羅斯回過身來的時候,他看到身后站著卡康脫人,她的臉色比以前更白了,身體也發(fā)抖得更厲害。
“那末,我所聽到的那些話的確都是真的嗎?”她問道。
“什么!是說他把那粒鉆石只給我們嗎?”卡德羅斯問,他喜歡得有點糊涂了。
“是的?!?/p>
“不能再真的了!看!這兒就是?!?/p>
那女人對它凝視了一會兒,然后用一種沉悶的聲音說:“說不定這是假的?”
卡德羅斯吃了一驚,臉色立刻轉(zhuǎn)成蒼白。“假的!”他自言自語地說,“假的!那個人為什么要給我一粒假鉆石呢?”
“可以不花錢而得到你的秘密呀,你這笨蛋!”
卡德羅斯在這個念頭的重壓之下,一時弄得面無人色。“噢!”他一面說,一面拿起他的帽子,戴在他那綁著紅手帕的頭上,“我們不久就可以知道的?!?/p>
“怎么知道?”
“今天是布揆耳的集市,那兒老是有從巴黎來的珠寶商的,我拿給他們看看去??粗葑?,老婆,我兩小時后回來。”卡德羅斯急急忙忙地離開家,迅速地向那個無名的客人所取的相反方向奔去。
“五萬法郎!”當(dāng)卡康脫人剩下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她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筆數(shù)目很大的錢,但卻不能算是發(fā)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