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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扔掉書本上街去
老大爺,也聽我說幾句嘛
必須快速
我向往快速。喜歡兔子,討厭烏龜。
然而老大爺們要我們學習烏龜。烏龜正直、勤奮,最重要的是還把“家”安在背上,老大爺們喜歡的,大概就是它這種其貌不揚但老老實實的樣子。
速度對于老大爺們來說,壓根就是敵人。
“戰前派的所謂高雅,表現在他們對速度的挑剔指責,”皮埃爾·盧梭[1]寫道,“面對須以一百公里時速疾馳于讓—雅克·盧梭[2]推崇的旅行步道上,司機們抱怨連天;實業家們一邊用著電話,一邊對‘昔日好時光’的那些小郵局和轎子滿懷惋惜;橫渡大西洋輪船上的乘客無不仰天嘆息,懷念著當年帆船的魅力——那時的船夫可不像如今這種專業技師,他們像身輕如燕的雜技演員,能從中帆縱身躍上頂帆。”(《速度的歷史》1942年)
為什么老大爺們討厭快速的事物呢?這是因為老大爺們深信速度與人生之間總是存在著對應的函數關系。
所有的速度都會朝向墓地,因此最好還是慢點走。人生在世,哪怕能多看到一片萵苣葉也是好的。這就是討厭快速的老大爺們的幸福觀。
速度越慢越能積攢經驗是老大爺們的人生觀,這種人生觀建筑在反科學的認識之上。可是老大爺們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其實凈是些極為快速的東西。從馬拉松的奔跑者到隆格瑞莫[3]的公共馬車,再到天體火箭,這個“速度的歷史”在歐洲經過了二千六百年,然而在我國,它是孕育在文化自身的形態之中的。
想想埃及文化吧,那是一種將書簡、壁畫、玩具、墳墓和所有廢物與破爛保存下來,力圖憑借回憶勾畫出文化輪廓的死人文化;想想那些凝固不變的世界史觀和印度文化中力圖忘卻一切的非歷史文化,以及從烏有與涅槃的《梨俱吠陀[4]》到佛陀的宗教有機體……與它們相比,我國的文化大概可以稱為“速度”的文化。
日本人不禁深感櫻花從開放到凋謝那一瞬即為永恒,這種美學深處也流淌著對于速度的向往。這種向往具有無數可供佐證的材料:從“最快壞掉的劣質出口商品”到堪稱世界上最快的詩——俳句。
正當原本在神風特攻隊兢兢業業專注于殺人勞動的老大爺們呈現出肉體上的衰退,變得厭惡“速度”的時候,我們的那些周刊雜志彩色頁面上頻頻出現了跑車、偷壘王、噴氣式飛機“淀號”[5]……有關快速的報道泛濫起來。速度開始逐漸滲透、植入我們的內心,但卻難以附著在老大爺們的肉體上。一說到速度,老大爺們想到的只有競技馬,只會一把抓起“賽馬報”匆匆趕到賽馬場去。馬賽中的速度是比喻世界的產物,但對于我們來說,速度則是實實在在的東西。這一點我該怎么對你解釋呢,老大爺?
不管怎么說,“速度”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另一個祖國”,是非常適于居住的地方。J·波本宣稱:“人生對于我們來說,已經不再是什么英雄的偉業了。”他這種感受正是從一種以五百公里的時速逃離歷史的氣魄中萌發出來的。這一點你懂嗎,老大爺?
母親不愿跟我一起睡
“一起睡吧。”當我如此說時,母親總回答:“不要!”“為什么不要呢?是不是嫌我打拳擊練出來的肌肉缺乏性魅力呀?”我的追問被她更直截了當地斥責為“亂倫”。為什么輕撫母親的頭發是愛,觸摸她的乳房也是愛,而一提到要跟她性交就會一下子被貶低為“亂倫”呢?看來,這都怪那宗教色彩濃厚的倫理觀。
因為對于母親來說,性交賦予她的最強烈印象不是快樂,不是愛,而是生殖。大概可以說,這是少女時代讀過的托爾斯泰的書對她的影響吧。
托爾斯泰說過:“唯一正常的性行為,完全以生孩子為目的。”所以,“即使在夫妻之間,耽于快樂的性交也是不正常的。”如果將這個觀點發展下去,則“使用避孕工具的人,比毆打妻子的變態男子和強奸婦女使其懷孕的禽獸更不正常。”(C·威爾遜[6])
然而,我喜歡快樂,母親大概也是喜歡快樂的吧?而快樂(包括錯綜復雜的各種快樂方法)不正是我們創造的文化嗎?
母親跟我一起睡覺本來是件很簡單的事,就是父親跟我一起睡覺也不是什么難事啊。其實,那個補習學校學生“胡蘿卜須[7]”每天就是在和父親睡覺以后,才能夠在早晨驅散性壓抑去學習的。
快樂,是獲得快樂者的財產。人有和任何人一起睡覺的“自由”,妨礙這種“自由”的既不是不知所蹤的神靈,也不是被冠以“正常”之名的惰性習慣。只有嫉妒才是可怕的,在這一點上,我們的觀點是一致的。只要可以沒有嫉妒,有關性的各種禁忌想必也就全都煙消云散了。
這樣的話,不管自己想一起睡覺的那個對象是父親還是母親,也不管是老師還是第一次見面的人,肯定都能與其輕松地相互愛撫,就像喝一杯咖啡那么簡單。因為現在沒有人不知道,所謂道德什么的,說穿了,不過只是掌權人為了維持秩序和保護自己才編派出來的東西而已。
我要是當了妓女,
第一個客人大概會是來自雪國的吧。
我要是當了妓女,
就把以前買的書全都賣給舊書店,
然后去買全世界最好聞的香皂。
我要是當了妓女,
就為滿腹悲傷郁郁寡歡的人插上翅膀。
我要是當了妓女,
就會使自己留有太郎氣味的小窩一直保持清潔,
不過對不起,誰也不讓進。
我要是當了妓女,
就在太陽底下洗衣服,哪怕大汗淋漓。
我要是當了妓女,
就要記住把安德洛墨達[8]變為手鐲的咒文。(略)
寫這首詩的,是一個十七歲的女高中生。這個女高中生身上,一點也感覺不到老大爺們那些性生活中見不得人的隱匿。
當得知嫉妒是源于把愛情和肉體私有化的獨占主義時,與所謂貞節嫻淑的美德相比,我倒更欣賞這個十七歲女高中生的溫柔體貼。其實就自己而言,我每天都想跟各種女人睡覺,這并非根據什么“性解放”的大道理,而是出自一種更為樸素自然的愿望。
不管跟誰都可以性交——聽了我這話,你肯定更要皺眉咂舌了。但假如懂得了這就是性交的快樂、意外的快樂、想象的快樂,那么你或許就能領悟到,男人之間、親子之間、師生之間……所有可能發生的性交,會使你感受到原原本本的人生實態。是吧,老大爺?
人人喜歡戰爭的社會
每年一到夏天,雜志畫報就要推出原子彈爆炸專刊。于是乎,滿大街會到處充斥著原子彈受害者潰爛肌膚和腐敗尸體的照片。出版這些專刊的目的,總的來說是反對投擲原子彈,然而我并不想看這樣的雜志畫報,因為我基本上是反對“反對投擲原子彈”的。有一種心理,是名為反對投擲原子彈,實為想一窺他人死去時的丑態。只要這種心理還深植于大眾之中,我大概就不會相信什么歷史,也不會去參加什么反對投擲原子彈的運動。
倘若哪年夏天精心策劃的投擲原子彈紀念專輯出版上市之后,盡管滿篇是燒灼瘢痕和美國禿鷹的尸骸,卻一本也賣不出去——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或許越南戰爭才會有希望結束。
喜歡戰爭的老大爺們,你們覺得呢?
“只要有了一點錢,我就想去賭一把。”一聽我這愣頭青的話,老大爺們無不瞠目結舌。
“就算你賭贏了又怎么樣?”反對賭博的老大爺問我,“不義之財是留不住的。如果你的錢不是勞動所得,它就絕對不可能給你帶來幸福。”
可是能靠勞動掙來的錢又有多少呢?即便不是我那些干沖床的朋友也一定知道吧:如果我們這一代工薪族均衡地把工資分配在各種生活用途上,是根本買不起一輛運動跑車的。
別說是一輛運動跑車了,就是買一套百科辭典,在馬克西姆西餐廳享用一份蝸牛湯,或坐在拳擊場第一排觀看西城正三[9]的比賽,都是無法實現的奢望。即使想買一雙新鞋,也不得不反復斟酌掂量。這就是現實。然而另一方面,銀座的夜總會卻每晚賓客滿堂,豐田公司的汽車產量名列世界前茅,售價相當于一名工人半年多工資的全套百科辭典一直躋身于暢銷書排名的前列。還有運動跑車展銷會上那些趨之若鶩的青少年,瞧著他們一臉垂涎三尺的表情,不禁讓人想起水前寺清子[10]歌中唱的:“東京不行還有名古屋呢!”
如此一來,我們當然要對這種帶有經濟暴力色彩的單一奢華主義進行思考。有的人可以裹著毛毯蝸居在橋底下,卻省下錢買來夢寐以求的運動跑車;有的人可以連續三天只靠面包和一罐牛奶度日,第四天卻踏進了馬克西姆西餐廳。正是這種單一奢華主義突破了平均使用金錢的均衡生活習慣與可能性的地平線。
倘若把金錢均衡地使用在服裝、住宿和飲食上,自己便會一下子混同到無差別的“烏龜”群體之中。所以我們才會選擇能夠體現自己存在的對象,把財力集中用到它上面去。老大爺們揪住那些服裝派、美食家、體育狂的年輕人不放,斥之為章法失度。然而這種積極主動的個人體驗,實際上是一種極富思想意義的行為。豐富多彩的信息社會廣泛均衡地發布著各種信息,越來越使人們認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中何等渺小。即使在得知自己干到退休的工資加在一起還頂不上森進一[11]尋歡作樂一年的花銷后,老大爺們仍然不得不兢兢業業地一直干下去。為了不重蹈這些無名戰爭罪犯的老大爺們的覆轍,我們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就有必要進行“冒險”。
借用一句非洲土著的自白來說吧,當他們生來第一次看見飛機的時候,受到的震撼是何等之大啊!假如把這震撼作為一種思想萌芽的話,那么希望老大爺們能夠理解,對于我們低薪工人來說,銀座夜總會的一晚,一盅燕窩湯,一次夏威夷旅游,還有非洲的獨立運動,以及我國那夢幻般的“東京戰爭”——全都是單一奢華主義[12]的產物。單一奢華主義會用“時間”道路連接起從現實原則到本能化的另一個現實。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并非把這種“賭”當作閑時的樂子,而是將其作為一種思想來把握,我們要從閉塞的時代找出突破口來。雖然老大爺們聲稱“不義之財留不住”,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不被稱作不義之財的錢財。所以,與其像浪曲中唱的“烏龜老子馱著烏龜兒子,烏龜兒子馱著烏龜孫子”那樣兢兢業業打工掙錢,還不如到那已經內定輸贏的賽車場上去賭它一把。你說呢,老大爺?
看見巖下志麻[13]的尾巴了嗎?
知道巖下志麻長著尾巴的人很少。就是有人告訴老大爺們吉永小百合[14]的腳趾間長著蹼,或是淺丘琉璃子[15]的腋下長著鰓,他們想必也不會理你。因為老大爺們相信人類是用不著鰓、蹼和尾巴的,他們相信人類肉體是按照社會生活的要求,極為有效地長成的。
老大爺們認為赫拉克勒斯那樣的肉體能得以長生不老的時代與今世毫不相干,他那種彪形大漢在當代只能去當碼頭裝卸工或是自衛隊員。
伊林[16]的《人類的歷史》是從人類還尚為大自然溫順奴隸的時代開始寫起的,那個時候的人類個子低矮,體質貧弱,尚未成為自然的統治者。他將人類成為大自然統治者的演變過程寫得猶如敘事詩,但他還沒有來得及寫后來“自然”轉換為“文明”的歷史就辭世了。伊林的心中充滿著鮮活的森林,他的這種精神能否真的存活下去實在是個疑問。
老大爺們全都具有發達的臂力和扁平的腳,以及需要戴眼鏡的雙眼,總的來說,與赫拉克勒斯[17]式十全十美完全不搭邊的不完美肉體才是他們所好。一樣發達的臂力是不可缺少的工具——用來扒開他人乘上擁擠的地鐵;扁平的腳至少能多接觸地球一些——好舒緩他們心中的不安感;眼鏡則是他們電視和雜志看得太多的結果。然而這些充其量只能適應文明社會的要求,不過是文明社會溫順奴隸的肉體而已。我倒是覺得,不應該讓人類的肉體去適應文明,而應該讓文明來適應人類的肉體。而所有那些女演員作為這種肉體的先鋒,必須去預知新的文明。
只想伸手去愛撫生殖器和哺育器官的老大爺們,希望你們今后恢復對人的尊敬,首先就從對人身上那些看上去無用的肉體、絲毫無用的尾巴開始吧。快點兒,到你們情婦的身上去找尾巴,找尾巴去呀!
年輕人,胸懷大屁股
“現在這代小年輕,都是些乒乓球啊。”酒館里的老女人說道。
“什么乒乓球啊?”我不解地問。
“什么乒乓球?”老女人笑著說道,“就是下面的球挺小的唄。”
世上什么球最大?
乒乓球的確挺小,小得可以放在手心里轉。不過,說它小,卻也比我們這代人中不管誰的睪丸都大吧。
有個女孩子說,跟乒乓球相比,還是棒球好啊。
她認為棒球至少比乒乓球個頭大,還有重量感,所以,與乒乓球相比,棒球更富有男性特征。
但是照這種邏輯,足球不就更具有魅力了嗎?
因為足球周長二十七英寸,重量有四百克呢。從它的大小來說,就算誰有直立猿人那么大的睪丸,也遠遠及不上它吧。
最近的足球熱,雖然我認為得益于釜本[18]、貝利[19]“腿的魅力”,可是話題一轉到“看來是由于那個大球的魅力”時,我朋友的幾個學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們解釋道:“因為現在已經是性感時代了嘛。”
女孩子喜歡大球也是順理成章的。
這是女子春心的表露。隨著馬斯特斯報告[20]那種性醫學研究的愈加進展,這一原始而樸素的性會吸引到女性的事實已經被闡述得越來越清晰。
“這么說來,球的大小是挺起作用的嘛,”我說,“那么這個世上最大的球是什么呀?”
話剛出口,一個學生答道:
“那總歸是地球啦。”
這句話讓我一下子敗下陣來:“哪個女孩子要是感覺得到地球的性感魅力,那我真是無話可說了。”
諾曼·梅勒的那篇論文《了解南方的人都知道,白人畏懼黑人的性能力》發表后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這篇論文痛快淋漓地抨擊了白人的保守性,文中寫道:“白人心中惴惴不安,生怕被黑人睡了自己的妻子,因此他們才歧視黑人,不平等地對待黑人,以此困守自己的地位。”
對于當代男子來說,毋庸置疑的是,性別的優越性依然極為重要,因為它本身就直接關系到統治權力。
如果把諾曼·梅勒[21]這篇論文中的“白人”換成“老人”,“黑人”換成“青年”會怎么樣呢?這么一換,自然又會出現另一篇自供狀了。
老人畏懼青年的性能力,因此才歧視青年,用不平等的態度對待青年。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現實卻恰恰相反。
例1 一天在咖啡館里,只見有個小年輕正無精打采地聽著查爾斯·明格斯[22]的《豬叫布魯斯》。
我問他:“你干嗎這么無精打采的呀?”
“我女朋友被人搶走了。”
“誰搶走的?”我緊追不放地接著問道。
“我們公司的主任。主任請她去夜總會,在那兒吃完飯又把她帶到旅館里,她就直接繳械了。”
“那個主任多大歲數?”
“四十六了。”
“哎——?”真是不可思議,二十歲的小年輕竟然被四十六歲的老男人搶走了女朋友,怎么會有這種事?
“你有強健的內臟器官與腎上腺荷爾蒙。還有旺盛的精力。”
即使不服用蜂皇漿和壯父精[23],充沛的體力也足以輕而易舉地滿足戀人的欲求。當然,如果還覺得信心不足的話,不是還有勝過四十多歲男子的情趣,不是還有詩嗎?
“怎么竟然會被他搶走了呢?”
聽了我的問話,他的頭垂得更低,喃喃答道:
“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怎么會出這種事。”
例2 這個漂亮的女孩有著一雙安·瑪格麗特[24]那樣水靈靈的大眼睛。以下是她的自白:
“我男朋友是個樂手,他長得挺帥,就是沒什么錢……而且將來怎么樣也是個未知數。”
“所以我才會狠下心跟現在這個西服公司的董事長交往起來。起初還只是打算在他那兒打點零工。”
“可是,女人嘛,就是沒辦法啊。跟董事長這么一來二去的,不知不覺之間,他那套溫柔的床上功夫我想忘也忘不掉了。這一來,再跟男朋友約會已經變成了一種痛苦。”
這樣的例子多得數不勝數。實際上,或許正是這些與球相關的“喜劇”,才是現代青年生活最實在的狀況吧。
性經分離的建議
什么是老人每天的生活?我思考著。現代,不正是這些人手握實權專橫跋扈的“老人時代”嗎?
五十五歲從公司退休,爾后寂寞孤獨的老人!如果本人希望的話,養老院也會收留他們!這幅景象其實只是表象,現實卻恰恰相反。譬如,你可看看我國的內閣閣僚。
里面有幾個大臣不是老人?
那些大臣全都是老人,按理全都屬于“必須給予照顧與安慰”的那一代人。
青年們被這些老人掌握了政治主導權,而且連自己性的主導權也在逐漸受到侵犯。他們只能躲避到民謠里去絕望地吟唱:
今兒個的活計
又很辛苦,
下了班后只能
再灌燒酒。
這歌聲讓人聽了覺得簡直像是處在“沒有未來的世界”里。
在這種現況下,年輕人如果不為了沖破障礙而去琢磨老人們為什么如此仗勢妄為,不就是白活了嗎?
“我感到是發達的強精劑、激素制劑為中老年人帶來了性方面的復興。”
藥店店主大概會如此解釋。
那么,查爾斯·卓別林、弗蘭克·辛納屈[25]……呢?這些老大爺的返老還童也是激素制劑在起作用嗎?
“不,不光是這個原因,”青年們反駁道,“還有金錢的原因呢。”
“金錢?”我反問道。
“對,對呀!因為上了年紀的人都是有錢的嘛。”
原來如此,我心想。
英國“憤怒的青年”[26]之一約翰·布萊恩[27]的小說《金屋淚》中有段這樣的描寫:
女:“喬,你真的愛我嗎?”
男:“這你不是知道的嘛。”
女:“你有多愛我?”
男:“值十萬英鎊。”
說完他又重復了一遍:
“換算成錢,值十萬英鎊。”
……于是,這個男人與擁有十萬英鎊財產的這個女人結婚了。
青年在財力上是難以與中老年人比肩的。對此心知肚明的老人們甚至想要用金錢把性交也買斷。
然而,性經一致的社會是不幸的社會。
我想起了那些古老美麗的男女愛情故事,想起了保羅與弗吉尼亞[28]、達夫尼斯與赫洛亞[29],他們并不需要為了得到甜美的性生活而花費金錢。
實際上,得到一個無須金錢也能進行性解放的社會,正是青年的特權。“性經分離”(過去人們呼吁過政經分離……)是青年恢復性權利的條件。
實現性復興的夢想
以前,“像個男人樣”是很流行的。
那時候,在讀了古代的英雄故事后,冒出了一個個夸耀自己陰莖的青年。有人自稱“我把一米長的陰莖捋得像根長矛”,還有人吹噓“我又硬又直的陰莖像把斧子,用它來劈樹,樹一下子就倒了”。
這些當然都是胡扯,沒人相信真有這種離譜的事。不過他們自吹自擂起來理直氣壯,倒也讓人聽了忍俊不禁。
小說《太陽的季節》[30]走紅以后,我們不少大學生都饒有興趣地去試驗“陰莖是不是真能捅破窗戶紙”,有人甚至還組織了這樣的比賽,這種游戲也只有青年才搞得出來。
那些精力充沛的青年上初中時就坐著比賽過“誰的精液射得遠”,如今卻被老人奪走了自己的戀人,實在令人匪夷所思。看來這種現象至少不能說是符合自然規律的。
希望佐藤首相[31]和現在的老人們捫心自問:“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吃香?”老人們笑得那么悠然怡悅,顯然是有原因的。
因為老人們很放心:“如今不單在政治方面,即便在性方面也已經使年輕人俯首稱臣了。”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若無其事地說什么“要和青年在同一間茶室里一邊平等地喝茶,一邊了解他們”。
總之,他們顯得頗為輕松自得。
現在電視劇和電影中大顯身手的演員都是青年,無論是大衛·詹森[32]、石原裕次郎[33]、《秘密特工》的那對搭檔[34],還是高倉健,人人都很年輕。
然而這些英雄充其量不過是人們酒后茶余的談資。但現實社會中的英雄呢,無論是約翰遜[35]、蘇加諾[36],還是澤維爾·庫加特[37]、弗蘭克·辛納屈、田中彰治[38],無一不是“老人”。這樣下去,“我們的時代”是永遠也不會到來的。
盡管眼下對于政界、財界被老人把持的現狀無法改變,但在“性”方面,年輕人還是必須恢復自己支配權的。
老人們周圍環繞著簡·曼斯菲爾德[39]般的美女:二奶、小妾、戀人、愛人、情婦……只有到了他們無法不擔心這些美女“不知哪天會被年輕人睡了”的時候,才可以說那是一個年輕人的“具有可能性的時代”。
年輕人,胸懷大屁股!
這句話既不是克拉克先生的教誨[40],也不是印錯了字。
這正是我的勸告。如果年輕人為了求得微不足道的幸福——區區兩房一廳和穩定的工作,就去對老年人溜須拍馬,其實是會被人看不起的。
年輕人如果不舍棄這種“安全的彩票”而去尋求“危險的彩票”,就不可能實現一攫千金的理想。
“胸懷大屁股!”并不僅僅是字面上“胸懷有魅力的女性”的意思,而是希望你們必須有更大、更大的性復興夢想。
早稻田大學的那些學生覺得:尊崇植木[41]等和施韋策博士[42]也沒什么奇怪,不過自己只想跟一般的女孩結婚,胖乎乎的不漂亮,回頭率不高也沒關系。我不得不認為,他們這種想法是極為懦弱的。
難道你們不覺得,追求“伊麗莎白·泰勒[43]或是碧姬·芭鐸[44]、麥琳娜·德蒙吉奧[45]那樣的女孩”,要比追求“胖乎乎的一般女孩”更具有雄心嗎?
如果你覺得索菲婭·羅蘭[46]和伊麗莎白·泰勒已經被“老人”擄走,所以就打算找“胖乎乎的一般女孩”來將就,那我會覺得你的理想標準太低了。
那樣的話,就好像你在自己的人生開始之前就已經輸給人生了。
從肉體上來說,年輕人是勝過老人的,然而性生活并不是體育運動,或許可以說,它倒是更近似于戲劇。
所以有的人雖然老態龍鐘,但他堪稱臺詞出眾的“名演員”,因此女主角最終就會被他擄走。
簡而言之,這種結果也是由于年輕人太缺乏“性文化”的緣故。所以,雖然他們對性的欲望勝過老人,卻無以使這種欲望燃燒起來。而老人們呢,他們有隱而不露的性文化,有春宮圖和性具,還不惜戴著老花鏡研讀性書,財力或許也可以說是他們的一個優勢。再說,自然也有那種每得到一點兒好處就甘愿自降身價的女人。
然而,這些年輕人的性文化和性技能確實極為匱乏。雖然他們還擁有性音樂那樣的武器,卻每每還是會敗在老人們“去你媽的電吉他!”“披頭士樂隊滾蛋!”的吆喝之下。只要年輕人還沒有實現性的復興,還沒有誕生出胸懷大屁股那樣的文化,他們就休想將老人們趕走。
我自認為不是單純的弗洛伊德主義者,但我認為,如果沒有欲望,是無法得到未來的。你們如果不以充滿那個球的性能量為武器,不先從性的領域開始反擊,將來勢必只能落得老人們希望的下場。
能用的東西,就應該迅速有效、淋漓盡致地加以使用。
否則等老人們下了命令:“這個精力過剩的家伙,把他編進自衛隊送到越南去!”那時你們就晚了。
月光假面
不是有這么一個人嗎?他以為只要披上斗篷、戴上面具,任何人誰都能演一出《月光假面》[47],于是也學著從房頂上跳下來,結果摔斷了腿。新聞報道說,此人是個四十出頭的保險推銷員,他這樣做是想成為“正義之士”。讀了這篇報道,我不由得心想:“為了成為正義之士就非得戴上面具喬裝打扮嗎?”
1
在我的少年時代,正義之士都以本來面目示人,無論是名探明智小五郎,還是少年偵探團的那些孩子們[48],全是不戴面具不化裝的。只有怪人二十面相才“來去如疾風”,讓人“不知其為何方人士”。然而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分水嶺,這個倫理變得顛倒起來——原本象征正義的真顏逐漸變成了顯露邪惡的本相,而正義卻無處存身,不得不把自己的本來面目隱藏起來。對于這種變得“來去如疾風”的正義之士,我的心中摻雜著期待與失望,漸漸覺得他并非“正義之士”,進而開始懷疑正義其本身,甚至感覺到判斷正義與否的尺度也不復存在了。
盡管不能公開宣稱,但我心里覺得怪人二十面相[49]與明智小五郎[50]是同一人物,月光假面與拐騙兒童犯也變成了同一人物。正義的自我與邪惡的分身、抑或邪惡的自我與正義的分身在一個人的人格中分裂開來,而為了掩飾這種人格分裂,就需要“化裝”。我們的小學修身課老師在戰后因為強奸婦女而上了報紙。戰后對我們進行灌輸的民主主義教育中,不存在什么與邪惡截然對立的正義,即使存在這種正義,也無人能夠對其進行判別。既然正義不露真相,正義及其擁戴者便不得不“來去如疾風”了。然而我們依然渴望著正義之士出現,渴望著月光假面顯身,熱烈歡迎他們的到來。如果像布萊希特那樣來描述這種現象的話,恐怕我們可以說:“沒有正義的時代是不幸的,而需要正義的時代更為不幸。”[51]
不知他姓甚名誰來自何方,
可是沒有人不知道他。
月光假面叔叔是正義之士,是好人,
可他到底是誰啊?
然而,我們對鉆研自己所需要的正義本身,卻并不顯得那么熱切。正義也許是“偽裝的邪惡”,此二者也許轉眼之間就會由于政治原因而相互顛倒立場。對于這樣的現象,我們其實是疏于潛心研究的。恩斯特·費舍爾[52]在一篇談正義的隨筆中提到了《真理報》總編米哈伊爾·克利索夫的故事。1942年12月,米哈伊爾在作家同盟的演講中說道:“這個世界大概會發生極為難以理解的事。總之,無論什么事在他身上發生也不足為怪,想想吧,你們倆想想吧。記住我最后留給你們的這些話……為何斯大林總是正確的……”演說后的第二天他就被逮捕并處死了。直到1954年之后,米哈伊爾才被恢復名譽。也就是說,恢復名譽已是在他所說的“總是正確的”那個人死去之后的事了。
2
在明白“正義”是個政治用語之前,我們不得不付出了漫長的時間和巨大的犧牲。譬如,當我還是個棒球少年的時候,我覺得穿過好球區的投球是正義的,沒能通過好球區的壞球是邪惡的,而判定正義邪惡與否的是裁判。裁判是神圣的,而且棒球規則上也寫得清清楚楚:只要是裁判判定的事,任何抗議都無用。投手將正義與邪惡分別用于同樣的球上,因此,其靈魂也是二者選一般地同時存在于正義與邪惡之中,裁判則是將他投出的每個球分類為正義和邪惡給觀眾看。然而有一次,一個精通棒球的豆腐店老板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你知道金田投的那些好球嗎?”“你說什么?”我反問道。“巨人隊的金田出場時,如果當裁判的是T,那金田投出的好球絕對會多起來,”豆腐店老板說道,“個中原因嘛,得從T以前也跟金田一起當棒球投手的時候說起了。那時候,金田已成為日本最有名的投手,而T一直只是個窮兮兮的二線球員。所以金田不時把自己的舊西裝送給T,還經常帶他去喝酒。可是現在他們之間變成了一個技能下降的選手和裁判之間的關系。T就是因為想報當年之恩,所以才會把金田投出的一些壞球都判定為好球的。這就是金田在T當裁判時要比別人當裁判時投出好球多的緣故。”
我無法確認豆腐店老板的這些話是不是事實,然而卻感到,對投出的球是好球還是壞球(是正義還是邪惡)的判定本應該在科學的支配之下,但只要這種科學并不存在,而判定只是聽憑于判定者的人格,那么政治自然是介乎其中的。正義與邪惡始終處于相對的關系中,同一個行為之所以忽而被贊為正義、忽而被斥為邪惡,都是緣于其所處的環境與政治的原因。如此一來,正義與邪惡就都成了“為了……的正義”“為了……的邪惡”,這勢必同時暗示我們:月光假面也是“為了……的月光假面”。
3
這回真的出事了,而且情況極為不妙。我開始在心里呼救:“月光假面,你非來不可呀!”正想著呢,飄逸著白圍巾的正義之士趕來了。外邊傳來了摩托車聲,我抬頭一看,原本想象中的月光假面成了巡邏車上的警察。在潛意識里,月光假面那白圍巾和摩托車就是警察的形象。而我們這個時代所謂不容置疑的“正義”,歸根結底就等同于法律上的正義、警察的正義。在這種情況下,當我們看到政治上處于弱勢的大眾要求有“另一個正義”“另一個法律”時,這種要求本身,難道不已經反映出了他們只能無條件接受管理與統治的丑陋現實嗎?當法律與正義得到維護時,是不需要正義之士的;只有當它們被破壞時,人們才會呼喚法律與正義化身的月光假面。大眾不會自己對法律與正義進行驗證,而是讓月光假面來守護既有的法律與正義。當我們說“月光假面叔叔是正義之士,是好人”的時候,對于那種羞于見人、“不露真顏,來去如疾風”的假面人,是不可能毫不懷疑的。想來,月光假面就像個私人偵探公司的中年探員,他工資不高,酷愛化裝。他露出本來面目時手無縛雞之力,一旦化了裝,便活力充沛得判若兩人。因為化裝能使他從社會壓迫下解放出來,發揮出難以想象的力量。
4
然而,化裝的人從化完裝開始便屬于“另一個世界”了。那就是假面的世界,或曰虛構的世界,是存在于我們日常生活之外的世界。我雖然并不否認可以將空想的現實原則用作變革的媒介,但不容忽視的是,他“出手”的動機卻總是深植于日常現實之中的。就是說,他的“正義”不是生成于他的空想現實原則之中,從根本上來說,仍是一種既有的正義。“另一個現實”并非起著現實的作用,而僅僅作為一種時尚,起著提供白圍巾、假面和摩托車的作用。因此,那些單身過著外餐生活、慣于手淫的偵探公司探員憑借白圍巾和假面之威所炫耀的“正義”,并不會變為農家小兒子當上警察后主持的“正義”,它只有作為預備權力去補充警察的疏漏時,才具有月光假面的意義。月光假面的幻象為什么在我心中已經死了?不光是月光假面,就是怪人二十面相在我心中也已經死了。
上了年紀的小林少年[53]說道:“怪人二十面相太難逮著了,所以說,我、我們已經老啦。”所有少年偵探團的成員也異口同聲唱道:“我、我、我們是老人偵探團。”
這首歌其實是我作的。我揶揄少年偵探團的那些人被同性戀者明智小五郎利用,一直在追蹤子虛烏有的怪人二十面相(其實是化了裝的明智小五郎),結果白白浪費了自己短暫的青春。他們老了之后才終于明白“邪惡不過是正義化裝出來的”,一個社會的正義是另一個社會的邪惡。然而此時明白,為時已晚。
5
這就是說,無論月光假面還是少年偵探團,都是無法在越南戰爭那樣的國際事件中出動的。因為正義與邪惡在那里犬牙交錯地糾纏在一起,雙方都打著正義的旗號,想要參加進去的人不得不自己“選擇正義”。而“月光假面叔叔”和少年偵探團員們一貫只為人們托付與其的“正義”行事,他們還無法具備弄清這種復雜情況的“正義觀”。然而,要為正義行事的人必須先構筑出自己的正義——這是我對月光假面的第一個要求。而且,要構筑出自己的正義,就勢必得構筑出自己的法律,創造出作為管理單位的“另一個國家”。涅恰耶夫[54]將自己編寫的《革命者教義問答》作為一種法律,以正義的名義槍殺自己的同志;聯合赤軍[55]也以他們的法律與正義對自己的同志進行“人民審判”與“處刑”。由于這些都是未得到公認的法律,所以它們被管轄人們日常生活的另一個法律認定為犯罪。那么,如果月光假面出現過的話,他作為“正義之士”是如何表現的呢?
6
弗雷德·羅代爾[56]寫道:“法律是諸科學中的蜂鳥。”蜂鳥是會向后飛的鳥,法律也是墨守既有原則與先例的成規,“以革新為惡,以陳規為德”的。所以,如果撇開現在那些想要創造自己國家的革命家們,正義就是極為保守的東西,就等同于“向后飛”的東西,就成了將革命家變為罪犯的魔術師。我忘了月光假面飄動斗篷飛翔時是在“向前飛”還是“向后飛”,但記得自己曾經一直指望月光假面會以那副圍巾加假面的“制服”形象出現。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當人觸及自己的極限時,會因此產生聯想,期望有能夠沖破極限壁壘的“超能力”出現,希望能夠以此為階梯超越真實的自己。然而,當意識到這種“正義之士”并非對任何人都會給予幫助的時候,人們就開始產生懷疑了。當他們明白所謂“正義”只是帶有樂觀色彩的政治用語,月光假面不過是現體制雇用的保鏢之后,所謂的“是正義之士,是好人”,在他們眼中就開始成了警察招募宣傳中的廣告用語。不過說來挺難為情的是,在我書桌抽屜里,現在還放著忘記扔掉的月光假面的面具。
腿時代的英雄們
奄奄一息的家庭劇
話題還是從數落棒球開始吧。
棒球是以跑進本壘的次數決定勝負的比賽。
“巨人隊善良的柴田何時能夠沖進本壘(家里)啊?”
“你看那個規矩文靜的長島,他不是憑借本壘打一下子就跑回本壘(家里)去了嗎?”
這些事成了棒球比賽最受人關心的熱點。
而且,許多白領在下班之后也是直接從公司跑進本壘,打開電視機,一邊喝著冰鎮啤酒一邊監視棒球運動員們是不是得以順利跑進本壘了。
“啊——,笨蛋!你干嗎不滑進去呢?”白領惋惜地叫道,“滑進去還是來得及的嘛。”
公寓外邊,開過了一輛路面電車。
如果說“邊觀賞夜場比賽邊品味的啤酒”這個廣告用語是想表達自得其樂的意思,那么生活本身也是一種自得其樂。
松松垮垮襯褲般的短褲加上一雙土里土氣的長襪!心中無時不在惦記著跑進本壘。假如這些棒球運動員算是“當代英雄”的話,那豈不等于說冒險與史詩的時代早已結束了嗎?望著那些對準本壘拼命奔跑的運動員,我甚至好像聽到了妻子們的呼喚聲:“當家的,快點兒回來吧……”
“棒球是一項體育”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現如今,棒球成了餐廳里觀賞的“家庭劇”。而且,它還成了相對穩定的小市民們的保守思想代言人。然而,我卻并不喜歡這種計算跑進本壘次數的生活,不喜歡家庭劇那樣的生活。什么家庭劇啊,我最討厭了。
直播夜場棒球比賽的灰色電視畫面上,運動員們在朝著本壘奔跑,但那不過是對于幸福的偽證。那樣的比賽與日常生活中的變革沒有一丁點關系。
美麗的腿與強勁的腿
接下來介紹一項粗野的運動。
我說的是足球。
據說,全世界的足球人口已有十億,在我國,足球也熱得非同尋常。今年以來單場體育比賽觀眾數的排行榜上,足球比賽也已越到了棒球比賽的前面。6月22日在國立體育場舉行的英國阿爾比恩隊與日本選拔隊的足球比賽,更是吸引了四萬五千名球迷到場觀戰。球迷們為杉山和小城對英國阿爾比恩隊逼搶時的凌厲腿腳送上了熱烈喝彩。
“但是,為什么足球會一下子熱起來呀?”有些人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這是奧運會的副產物嘛。”一般人都這么認為。
“聽說在開奧運會的時候,其他的比賽都場場客滿,只有足球比賽訂票的人很少,竟還剩下好幾萬張票賣不出去呢。最后只好去到處發。”
“這樣一來,進場的凈是些不懂足球看熱鬧的外行們。他們聚集到體育場里,抱著‘管它什么比賽,只要能體驗一下奧運會的氣氛就行’的心態,卻看著看著就來了興趣。所以后來足球迷一下子多了起來。”
除了這種說法,更有體育記者解釋說:
“克萊默到參加奧運會的日本隊來當教練以后,日本隊的技術得到了迅速提高,所以才會在奧運會上一舉擊敗世界排名第一的阿根廷隊,人氣也就一下子高漲起來了。”
然而,我卻覺得另一個更普通的人——酒館里的一個女招待的感悟很耐人尋味。
她說:“你問我足球有什么好看?那是因為球很大呀。”
說得沒錯,與棒球的球相比,足球的確大得多。它外圓周長68到71厘米,分量有396到453克重呢。
所以在寬廣的綠茵上不論滾到哪里都“看得很清楚”。
棒球的球可以被嚴嚴實實地藏在手心里,所以經常會讓人看不到它。
有時候播音員大聲喊叫:“球滾到外場圍屏那兒去了!”可是網后面的球迷們根本沒看到球。
所以在業余棒球比賽中,才會有人使用“掩球觸殺[57]”這種快速變化的計策,甚至在棒球史上也發生過“比賽中球突然消失”(其實是球埋到了投手前面的草叢里)的事情。
與棒球相比,足球的球實在要大上太多,所以觀眾很清楚場上哪里是比賽激烈進行的區域。“一目了然”肯定是足球人氣大增的原因之一。
不過,“球很大”這句話里還有其他的微妙含義。
大顆的球是男性化。
它是性感時代的象征,看上去儼然有種雄赳赳的感覺。
而且,只有大大的球,才是制約世界的條件之一。
在電影《紐扣戰爭》中,一個男孩問:
“誰來當大將?”
話剛出口,另一個男孩傲然回答:
“誰雞巴大誰當啰。”
簡而言之,現代正在走向“腿時代”。
人類歷史是發明工具、使用工具并以此催生出各種產業的“手時代”。取而代之的則是“腿時代”。
“手可以做東西,腿做不了。”
換句話說,手具有的是生產性,但腿是消費性的,而且腿似乎遠比手更具有享樂性的形象。
腿時代的標志是“膝蓋以上十厘米的短裙和足球”。
那里展現著美麗的腿與強勁的腿。
恢復男子漢氣概的希望
在手的時代活了大半生的老人們剛見到膝蓋以上十厘米的短裙時,嚇得差點癱倒在地上。這大概是因為以前的女人腿很短,他們害怕裙子一旦短到膝蓋以上十厘米,就會看得見女人身上那至關緊要的部分。
然而,統治“腿時代”的腿是又長又美的,碧姬·芭杜的腿長得足以輕輕松松地一步跨過小市民家里那窄小的屋子。而且,就連街頭巷尾的少女們,現在也在借助膝蓋以上十厘米的短裙炫耀她們的“財產”,以此來反抗“手文明”。
空前的賽馬熱一直在不停地謳歌腿時代,柴田和杰克遜的走紅也說明“腿腳功夫好的家伙”享受著何種榮耀。
可是別忘了,還有一個榮獲這個時代最高榮譽“黃金腿”的人。
這個人是杉山隆一。就因為他腿腳功夫厲害,阿根廷的職業足球隊以七千萬日元的高價邀他簽約入盟。
早在上清水東高中的時候,杉山漂亮的腿腳功夫就已經開始引人注目,進入明治大學以后,他立刻成為了明星,現在他在三菱重工隊踢球。看著他的腿腳跟著球飛奔而去的情景,不禁使人想起了英雄史詩。
當我看著日本隊與英國阿爾比恩隊的比賽中杉山快速奔跑在綠茵上時,心里想道:
“啊——,強勁的腿腳是何等英武啊!”
據說,足球起源于1042年。
開始時踢的不是球,而是人的頭骨。
當時英國人還處于丹麥的統治之下。在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是把滾落在小巷子里的丹麥士兵頭蓋骨用腳踢著玩,這就是最早的足球。
就這樣,頭蓋骨踢出去后,第二個人把它踢回來,另外一個人再接著踢。
隨后,滿懷憎惡的英國人從踢頭蓋骨竟至創造出了一種游戲,這種游戲不久便普及到了整個英國。
自工業革命時期開始,這種游戲有了自己的規則,爾后作為英國的國技一直發展到了現在。人們稱它為“世上最大的體育比賽”,這句話一點兒也不夸張。
現在足球已經擁有十億球迷。
它的規則極為簡單,除了守門員之外,任何人不得用手觸球。只需用手以外的任何身體部分把球送進對方球門就行了。犯規的時候,由對方罰任意球(任意球這個說法實在是太妙了!),就是從犯規的地方對準犯規方球門使足力氣踢一球。
比賽分為上下半場,每半場時長四十五分鐘。
比賽中兩支球隊的腿腳始終以球為中心進行爭搶,觀眾的眼睛也始終集中在一個地方——視線只要追著球就行了。
而在棒球比賽中出現雙偷壘[58]的時候,球迷在一瞬間會猶豫不決,不知該盯著哪個地方看。
在棒球比賽中,會由于投手賣弄自己而遲滯比賽的節奏。當我看到投手擺臂轉體做完投球前的準備動作之后,還要擺出一副靜止姿勢環視全場觀眾來賣弄自己的樣子時,不由得感到,他們與奔跑中的小城和釜本相比,真是一點兒魅力都沒有。怎么說好呢?我國棒球運動員遲滯比賽節奏的站姿可實在不少啊。
還得說一句,我之所以喜歡足球,最大的原因是足球實為一項“從憎惡中起步的比賽”。
踢!用腳踢!這種行為讓人感到一種噴涌而出的激情。
這是自得其樂的小市民和幸福的家庭劇主人公們已經忘卻了的感情。
那些安居樂業的白領們已經好多年不曾踢過一塊小石頭了。當他們看著足球場上的斗士們踢著頭蓋骨大的球沖向對方球門(不是自己家!)時,難道不感到應該找回某些失去的東西嗎?
足球能夠喚醒現代人對于已忘卻感情的回憶。
足球運動員閃亮的鞋尖上寄托著恢復男子漢氣概的希望。
阿瑟·米勒[59]的《推銷員之死》中的主人公威利·羅曼是個年老體衰的父親,他抓住自己兒子(一個美式足球運動員)說的一番話令人難忘:
“你必須盯住帶球的家伙,永遠待在那家伙旁邊。這可是你人生的目標啊。”
不相信什么歷史
就是想逃到什么地方去!
一個青年乘坐帆船橫渡太平洋之后,人們都把他看作“英雄”。
然而,這個青年并不是想當英雄,只不過企圖逃脫自己原來的生活而已。所以,他沒有像麥哲倫那樣“發現”什么,只是寫了一本《孤苦伶仃太平洋》的逃亡記錄。
1960年那場反對日美安保條約的斗爭結束后,遭受失敗的年輕人身心疲憊殆盡,呆呆地眼望著遠方。在遠離鬧市的酒館里,杰利·藤尾[60]唱道:
我想走在不知其名的街上,
我想到遠方的什么地方去。
這支歌很像另一首布魯斯,那是被統治下的黑人對改變自己所處時代感到灰心喪氣時唱的歌。黑人在這首布魯斯中唱道:“要是有七十五美分,就請給我一張七十五美分的車票吧。”杰利·藤尾唱的歌與這首布魯斯出自同樣的感情,兩首歌中全都不想要回程車票,只要能有離開的單程車票就行了。歌曲為我們刻畫出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那個“逃亡時代”的情景。
1960年冬,或許正是承載著那個廣大群眾精疲力竭的“逃亡時代”的感情吧,在朝日杯三歲馬特別獎金賽中,白勝[61]甩開對手并奪魁;接下來在1961年的德比賽[62]中,白勝再次把對手拋在了后面,沒有辜負馬迷們對它的期盼。然而,它如此奔跑,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或許只能像黑人們在那首布魯斯中唱的那樣:
我全然不知將走向何處,
只想遠遠離開這個地方。
或許人們會深深地感到,就像小說《長跑者的寂寞》[63]中的主人公那樣,逃跑已經成了一種傳統。
對歷史的幻想破滅之后
我深感自己無處可逃,但這只不過是對歷史的幻想破滅之后在地理上表現出來的一種浪漫主義。對《山那邊天高地遠》[64]的憧憬,也只是在年少的時候。到了六十年代,有落語藝人模仿結巴的腔調把“那邊”說成“窟窿”,編出了一個讓向往“山那邊”的人掉進“山窟窿”里出不來的笑話[65]。
然而,到了無處可去的地步,就必須得橫下一條心來了。這就是我在中學課本里學到的《山椒魚》中的思想。老師通過井伏鱒二[66]的這篇小說教導我們說:“人活在這個世上,就會幡然轉變態度。山椒魚從小洞口爬進洞穴里,長大以后已經無法從同一個洞口再爬出來,可是也無法再變回到原來那么小的身體。于是,它只好在洞穴里死了心:‘事到如今,我也想開了。’這種幡然轉變態度的方式正是值得注意的地方。”
自暴自棄的手槍
然而,態度是如何幡然一變的呢?
在那些參加反對日美安保條約斗爭遭遇失敗的青年們眼中,無論喬治·奧威爾[67]的《西班牙市民戰爭》還是托洛斯基的《我的生平》,都顯得越來越過時。自暴自棄成為一種常態,到了1962年,少年犯罪更是刷新了記錄。
這個從1960年到1970年的潮流,也反映在一個少年的經歷中。當時那個被稱為手槍魔鬼的少年永山則夫起初心里只想著逃亡,他想要離“家”出走,逃出荒涼的北國,逃脫貧困的生活,逃離日本。然而,問題出在了他偷渡之后的自暴自棄上。
永山由于一直向往美國,想當個現代爵士樂咖啡店的侍者,想到登山營地去干活,他就這么一路在當地追尋,一路用弄到的手槍一次又一次地殺人。然而永山并不知道,他那種地理性的追求不過是一種幻想。
報紙上將永山稱為“手槍魔鬼”,可是把他抓住后一看,哪里是什么“魔鬼”啊,人們看到的只是個溫順的少年。公寓里的鄰居對他的評價也不壞,說他“給人印象最深的,是經常在樓梯上彎著腰擦皮鞋”。
他擦皮鞋干什么?這話其實用不著問,因為對于逃跑的人、出門在外的人來說,只有干凈的皮鞋才是他唯一的朋友。
我在1960年寫過這樣的詩:
一棵樹也有流淌著的血,
樹干的里面,
血站著睡著了。
然而,總有一天,睡著的血勢必也會醒來,然后它會探尋樹的歷史。假如一切歷史令它感到幻滅,那么樹唯一的選擇是變為將自己砍倒的斧柄。
銀幕上的殺人文化
1965年夏,一個少年守在一家槍店里用步槍對外濫射,報紙上的大幅報道將他稱為“步槍狂人”,譴責他“不是野獸就是瘋子”,質問“怎么能允許這樣的人存在”。然而,我覺得不能簡單地責難這個叫片桐操的少年。因為假如電影銀幕上發生了同樣的事,片桐肯定會產生與史蒂夫·麥奎因[68]同樣的共鳴。沒什么大驚小怪的,片桐不就是背后少了一塊電影銀幕嗎?“你數過沒有?”我問酒館柜臺里的調酒師,“高倉健到現在一共殺了多少人?若山富三郎犯了幾次法?小林旭用步槍濫射過多少回了?”
想想吧,一天的電視里有多少人被殺呀?而我們呢,對這些已經習以為常了。
“可是,電影電視里的故事跟現實是不一樣的呀。”調酒師說。
“沒什么不一樣,”我說,“電影電視里的雖然不是事實,但卻是真實。人們把事實和真實都混同在一起了,所以只要高倉健[69]殺人,那么片桐操也會殺人。就算那塊叫作銀幕的布是條國境線,這條線一抬腿也能越過去。”問題不在于實際死了多少人,而在于殺戮已經變成了一種文化。如果將這一點與越南戰爭聯系起來考慮的話,大概就能明白了。
我對他說:“那個警察是中了片桐操的步槍子彈死的,與其說他是被殺,我看還是把他作為事故死亡比較妥當。因為那不過是某個夏日里發生的‘事故’嘛。”
“然而,把殺人是一種快樂教給片桐操的到底是誰?只要把殺戮變成文化的行為不被追究罪責,就算判決片桐操有罪,也還是沒有觸及這起事件的本質。”
一個喜歡步槍的少年總是到槍店去看他夢寐以求的步槍,但從他突然在店里“幡然轉變態度”的時候開始,他人生中的虛構與現實就發生了錯位。“怎么樣?挺酷的吧?”片桐操一邊對扣作人質的女店員調侃一邊朝著警隊連續開槍,儼然他已經有了“自己的銀幕”。這種行為不僅是對自己通常行為的反叛,也是一場“孤獨的東京戰爭”。要稱其為革命,卻又顯得過于幼稚了。
然而,這里必須注意的一點,就是他和永山同樣都是遭受了“地理性挫折”的年輕人。他一直夢想能乘上跑國際航線的大輪船,對描寫海外旅行和越南戰爭的書籍很有興趣,據傳他曾對好朋友說過:“我真想跟你兩個人一起逃出日本到巴西去。”
我不清楚片桐操為什么會挑選巴西,不過有人說他確實講過“在巴西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槍”。然而,因為鳥在東京無處可飛,自然也就無處打鳥了,這對于執著于槍支的少年來說是何等悲哀,對此我很能理解。
那種簡單把他斷定為“兇殘少年”“精神異常”的處理,無異于抓錯了這起事件的真兇。
有個少年到郊外去對空打槍,警察嘲笑他說:“你大概還不懂怎么擺弄槍吧?”這話傷害了少年的自尊心,以致他不假思索地放了一槍。他為這一槍付出的代價是被判死刑。如果將他的罪行作為一種時代感情的反映來考慮,這個判決則讓人覺得似乎過重了。至少對于他來說,判處的死刑沒有考慮到這個因素。
“啊——,做了個噩夢!”片桐操早晨醒來時心里大概是這樣想的,“好,該去干活了。”然后他會揉著眼睛站起身來,或許當看清眼前是拘留所冰冷的混凝土地面時,他才意識到那一天已經完全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原本憧憬著“山那邊”,卻掉進了“山窟窿”。這種地理派少年的挫折與悲慘遭遇一直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就像我自己的遭遇一樣。
把家像襯褲一樣扔掉
我回想起自己的大學時代。1960年,我早已輟學的大學里還留有我當年的學籍。想必我們當年的教室里,現在也還留著用預測賽馬結果的紅鉛筆寫下的馬雅可夫斯基[70]的詩句:
站住!
人人都是一張
仿佛背負著重物的臉。
在這同一條路上,
就在剛才,
時間母親給我們產出了
龐大、歪嘴的反叛!
——我曾經對革命有興趣,但對革命后的社會沒有興趣。雖然我知道政治的解放說到底不過是“部分的解放”,但每逢學生們鬧事的時候,我都想看到許多年輕人從地理派轉變為歷史派。在1960年到1970年那個更大的新階段,誕生了新型的年輕人。他們已經不認為“離家出走”是一種逃避行為了。
島崎藤村[71]曾經想要戰勝“家”,但最終沒能如愿。而這一代年輕人卻干脆利落地將“家”拋棄了,就像是扔掉一條舊襯褲似的。從父親們的權威角度看來,這是不可寬恕的造反。
然而年輕人卻創造出“家庭帝國主義”“爸爸·斯大林主義”之類新詞匯來予以回擊,他們把從家族血親之中解放出來視為確立自己社會生活的條件。
這些年輕人開始反抗一切權威,想要嘗試挑戰各種可能性。只要有一把吉他,他們就能從就職、奮斗、升遷的流水線上逃避出來。“不受任何人指揮”成了他們的生活目標,沒有劇本的即興戲劇、沒有樂譜的音樂、沒有畫布的繪畫——如此逐漸地將自己從形式中解放出來。
只看連環漫畫的年輕人不斷增多,恐怕也與此不無關系。按照年輕人的邏輯,通過沒有文字的書籍——連環漫畫,可以學習唯物史觀。從擺脫形式的觀點來看,或許他們這種邏輯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
當然,要說他們這樣是不是聰明地找到了一種方法,我認為絕對不是。大概反倒可以說,這些年輕人在這十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了各種苦難。他們想要在街頭演戲時,受到了各種法律的管束;就是想通宵跳跳搖擺舞,一過晚上十一點也被完全禁止。所以他們才會唱道:
我們已經死了,
我們已經死了……
雖然這么唱著,但只要找到一點點空子,他們也會鉆進“民謠”團體,或是參加已經注冊過商標的反代代木派全學聯旗下的組織。他們只能如此尋找“表現”自己的方法。
無家孩子們呼吁的革命
如果要問留長發的年輕人為什么不去理發店,理由很簡單,因為長頭發是他們身上唯一的自然。
如果你沖著天上的鳥問:“為什么你們不記住樂譜?”所有人都會笑話你。同樣,那些決心反抗現在的“殺人文明”的年輕人會想讓自己更接近自然,以此作為對文明的抗議。
他們不想認同既有的社會,而對自己創造的社會越來越充滿幻想。簡單地說,這是一場“無家孩子們的革命”,是在創造自治團體。歐洲的年輕人已經離開家庭,開始過起年輕人自己的集體雜居生活。這已經是各個地方隨處可見的現象。
大麻、迷幻藥之類的毒品也似乎成為他們為了革命而使用的工具。我在阿姆斯特丹邂逅的一個叫野部的日本人嬉皮士說:“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理性地干著壞事。唉,我既干過好事也干過壞事,每次都是按照自己理性判斷發出的指令行動。所以,有時候就會想讓自己從理性中解放出來,想讓自己變得自由。遺憾的是,為了做到這一點,就不得不使用毒品……大概過些時候,我不用毒品也能做到這一點了吧。”
“到那時候,我們集體幻想的‘家’呀‘社會’呀,或許就能夠構思出來了。”
野部并未將自己禁錮于一夫一妻制的傳統習俗中,這一點我很清楚,但這是他作為一個外國人獲得的帶有地理因素的自由,對這一點我并不欣賞。我對他說:“咳,要是你回到東京也同樣過這樣的生活,大概咱們就能更親近了。”
裸體也是一種造反
以政治解放為目的的造反學生們打垮了一個又一個“大學的權威”。畢業典禮的講臺上,造反的高中生在憤怒聲討自己一直接受的虛假的學校教育;女高中生也自己做出了革命的武器。包括這一切在內,歷史正在逐漸拆除自己與虛構的界線,不知不覺之中,主角(原來是父親,現在是兒子)與配角(原來是兒子,現在是父親)的立場開始發生了逆轉。
每期周刊雜志的彩色頁面上都印著幾個女大學生或十幾歲女孩的全裸照片,這也是對傳統道德的造反。男妓也漸漸興旺起來了。
我的“天井棧敷”[72]每月有一次考生面試,來面試的人中總會夾雜著三四個“女妝打扮”或有明顯同性戀特征的男子。
“鏡子……鏡子……鏡子!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人是誰?”浸泡在浴缸里的全裸男妓問道。
鏡子回答說:“是瑪麗小姐呀,我是說你呀。”
瑪麗聽了好像很高興。
“真的?白雪公主還沒有生出來吧?”
說著,一條腿突然從浴缸里伸了出來,只見那腿上黑毛濃密,分明是一條丟人的男人的腿。
怎么又長出來了?真是的!看來脫毛劑這玩意兒也靠不住啊。
(——《長毛的瑪麗》[73])
沒過多久,對一切既有概念的造反終于發展到了對“國家”概念的懷疑。對于那些無政府主義者們的話題,曾經只能躲在舊書店最里面竊竊私議,如今已能在早餐桌旁一邊聽著莫扎特的音樂一邊暢所欲言了。經過1960年至1970年的漫長準備,人們終于開始琢磨“自己真心想要的東西是什么”。20世紀70年代,或許會在地理的歷史上將虛構包容到現實之中,從而使價值觀得到重新塑造吧。
經歷過十七歲少年山口二矢[74]、小森一孝[75]的歷史主義(政治恐怖襲擊)后,片桐操和永山則夫的地理主義挫折(步槍、手槍犯罪)又將如何改變20世紀70年代少年犯罪的形式?我很關心這一過程。
之所以如此關心,是因為它讓人感到,這個時代的少年犯罪正是這個時代國家犯罪的反映。
明天還會說“再見”
一直糾結著如何對“告別語的概括”再進行概括,不知不覺之中,我的20世紀60年代就要結束了。我琢磨的是如何通過概括性的告別,像即興爵士樂那樣把握住自由的時代。正像已經鳴鑼開場的戲在劇作者死前不會落下帷幕一樣,看來我還得一次又一次地繼續“再見”下去。我并不認為人生就只有告別,也不想只對告別進行告別——這難道不是永遠革命的法則嗎?
那首老歌《綠色的山脈》[76]中不是這樣唱的嗎:
舊衣裳啊,
再見啦!
我覺得到了如今的時代,這首歌里的“舊衣裳”可以換成任何一個其他的詞——穿著舊衣裳的知識分子、沒有指望的日本、派閥主義、傳統、越南戰爭、大學、行將逝去的對我們毫無助益的廢話、看起來不會發生的革命、佐良直美[77]的《只要幸福就好嘛》[78]、將被歸還的沖繩、1969年的大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