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近年興起的“文明熱”

在蘇聯時期，學界雖然也有人討論“文明”問題，但是不占重要地位。在歷史學、哲學和社會科學領域，占主導地位的是“社會形態”方法。20世紀60年代，蘇聯史學界展開了一次關于史學方法論的大討論?！拔拿鞣椒ā遍_始受到重視。70～80年代，有關文明問題的研究更是多了起來。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受到戈爾巴喬夫改革的影響，“形態方法”受到很多批評，但是“文明方法”依舊未能占據優勢。蘇聯解體以后的形勢是：“形態方法”一統天下的局面被打破?！拔拿鞣椒ā币膊⑽葱纬蓧艛唷]有出現一種新的主導的理論學派或流派，在不同的、多樣的理論和概念中，“文明方法”是影響很大的一種。

“文明熱”的興起在蘇聯解體以后逐漸出現高潮。這股熱潮的特點不僅是卷入的學者、報紙、雜志、書籍越來越多，不同的觀點五彩紛呈，也不僅是教育機構已把“文明”問題列入中學的教科書和教學大綱，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次“文明熱”的核心是探討俄羅斯的文明問題。俄羅斯并不缺乏研究世界上各大文明的有水平的專家，他們也并非完全置身事外。然而，不容置疑的是，這次“文明熱”就是圍繞著俄羅斯文明展開的。對其他文明的討論，除了純粹的學術目的外，也是為了從別的角度探討、對比俄羅斯的文明問題。這就使這次“文明熱”具有了特殊的、現實的意義，從而更加值得我們關注。

我們先要看一看俄羅斯近年來為什么會興起這場“文明熱”？這自然與從20世紀末起國際上出現的“文化熱”的影響有關。如不久前去世的美國著名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提出的“文明沖突和世界秩序”的問題引發了世人的思考。然而，從根本上說，這次“文明熱”主要是與俄羅斯本身的處境及其對自身前途的考慮密切相關的?！岸砹_斯文明熱”與俄羅斯的重新崛起所面臨的挑戰和問題，以及應對這些挑戰和問題、應對世界格局的變化所應采取的對策有關。一位俄羅斯學者指出，研究俄羅斯文明的興趣高漲是和俄羅斯社會這些年來的自我認知能力有所提升密不可分的。這是很說明問題的。

由上可知，我們很有必要進一步了解在這次“文明熱”中俄羅斯學者提出和討論了哪些主要問題，都有哪些重要的觀點，從中可以從側面了解他們對俄羅斯國家的當前形勢和發展前景的理論思考。

這次“俄羅斯文明熱”討論的問題很多，但是其中有兩個問題值得特別關注：一個是俄羅斯文明是什么樣的文明？另一個是應怎樣評價俄羅斯文明？

圍繞這兩個問題，學者們發表了許許多多的不同觀點。歸納起來，其中有兩類對立的觀點最引人注目。持第一類觀點的人盡管表述上有所不同，但是大多把俄羅斯文明與理想的文明對立起來，認為俄羅斯不存在完整的文明，不存在成熟的文明；俄羅斯就是“小文明”，或“不夠文明”，只是“不同文明的堆積物”，是一個“處于多種文明之間的空間”。譬如，一位東方學家認為，俄羅斯從來不是一個完整的文明體系，除“純粹的”東正教、伊斯蘭教以及佛教區域外，同時存在的還有一些過渡性的、中間性的、“無主的”介于多種文化之間的區域。在俄羅斯的不同區域，不同的文化成分組成了一些混雜的、湊合的堆積物。也有人說，俄羅斯是同時存在的幾個不同的文明的堆積物，或者說是周期性地一個接著一個地輪換的若干文明的堆積物。也可稱為“成分復雜的、多節體的社會”。一位哲學家認為，俄羅斯之所以會成為一個介于“自發勢力”和文明之間的存在，是因為基督教會于12世紀的分裂和俄羅斯脫離了正在形成中的西歐中心。而隨之而來的蒙古-韃靼人的入侵使俄羅斯在經過一個短時期的文明發展之后，再次招致野蠻化，致使“文明的生活中斷”。

持這些論斷的人大多看不到俄羅斯本身有什么“文明”因子。它只要脫離開其他的“文明”特別是地方文明就不能成為文明，至多只是個“堆積物”。有意思的是，有兩位俄羅斯學者聯合提出一個概念——“俄羅斯體系”。他們的目的就是用此來解釋俄國的政治和歷史。因為在他們看來，現在對俄羅斯所用的所有術語都來自西方，只能解釋西方，無法用于俄羅斯。但是他們新創的體系主要解釋俄國的政治，并沒有對俄羅斯文明做出解釋。

第二類觀點稱之為“地域文明”。“地域文明”本是一個歷史概念，19世紀時已有學者提出，簡單地說，是指“文明”不是單數，而是多數；意思是說，不是只有歐洲文明是文明，其他地區也有文明存在，彼此是平等的。

在這次“俄羅斯文明熱”中，“地域文明”理論被再次提了出來。我們這里主要介紹力主這一理論的俄羅斯學者伊戈爾·約諾夫的觀點。他說得比較清楚。在約諾夫看來，“地域文明”是指一種文化-社會的體系，它的歷史發展與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相比具有重要的特點。這樣的體系是超民族的、超種族的。它處于地球上一定的地域，包括一個國家或多個國家。它往往具有世界公認的穩定的文化傳統和生活結構形式。不同的地域文明之間是有差異的，但是也有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區別于野蠻狀態和蒙昧時期的特點，如都有一定的規范和準則、理想和價值，都存在有序的社會結構等。顯然，這些共同的特點在不同的地域文明里的性質和表現是各不相同的。

約諾夫等學者認為，俄羅斯文明就是“地域文明”，它是具有獨立性和完整性的。俄羅斯文明的完整性不僅包括俄羅斯人，而且包括屬于這一文明的各民族、各種文化。約諾夫指出，世界上的“地域文明”有古埃及文明、古典文明、西方文明（包括歐洲文明和北美文明）、阿拉伯—穆斯林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國文明等。他強調，俄羅斯文明可以有條件地列入這樣的“地域文明”。之所以要有條件地進入，顯然是因為俄羅斯文明同時受到西方文明和東方文明的影響，但是作者認為，盡管如此，這并不影響俄羅斯文明的獨立性和完整性，因此可以有條件地列入與上述各大文明一樣的“地域文明”。

約諾夫等學者把俄羅斯文明列為單獨的“地域文明”是種新的提法。這種提法把俄羅斯文明提高到與世界古代文明和其他公認的文明列為同等的文明。這正反映了當前俄羅斯人的強烈愿望，即大大地提高俄羅斯在世界上的地位，重振俄羅斯文化的光輝，提升俄羅斯的民族自豪感和再走強國之路的期盼。這種觀點在俄羅斯學者中得到不少人的支持，在中學教科書中也有反映。不過，有關俄羅斯文明的許多理論和歷史問題還有待學術上的更多的探討和研究。我們還需要繼續跟蹤觀察。

（原載《臺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院訊》第4卷第1期，2009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