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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之交的歷史記憶和歷史文化

〔俄〕洛琳娜·列賓娜 著 曹特金 譯

在不同的社團和文化中,關于過去的概念的形成和內容問題,今天已引起了極大的關注,而研究人員獲得的結果有力地證明了下述這點,即在歷史記憶中對個別歷史事件和對過去的整體形象的領悟是與當前現實的社會—文化語境密切相關的。最近幾十年來,“歷史記憶”一方面被看作傳送有關過去的經驗和知識的主要手段之一;另一方面被看作個人形成的最重要的自我意識和在許多方面保障社會感的因素,以及聯結政治的、種族的、民族的、信仰的、團體的因素。以不同的文化范式、符號、神話形式出現的事件的形象,成為多種解釋模式,可以為個人和社會團體在世界上和在具體環境中指明方向。歷史記憶,第一,是有社會性的差異的;第二,它會遭到變化的。不同文化-歷史社團的歷史有許多實例,即為了重新理解,多次反思過去的經驗。對過去的興趣是社會意識的一部分,而重大事件、社會環境的變化和新經驗的積累和思考,會引起對這一意識的變化和對過去的重新評價。而且,社會里發生的變化越是劇烈,在社會意識中形成的對過去的形象改變得也越巨大。況且,過去的形象可以為現在提供正面的理想,并使現存制度合法化,或者相反,它為現在提供一個對立的已消失的“黃金時代”的理想,并造成對目前發生的一切的負面印象。歷史記憶與對社會-歷史經驗(真實的和/或虛構的)的思考相連,同時可以成為帶有政治目的的群眾意識的幻想的產物。一個越來越具有迫切現實意義的重要問題是有關對過去發生的涉及深刻社會變形和沖突的概念的研究,因為這些概念在思想爭論和政治實踐中起著關鍵的作用。眾所周知,“誰控制了過去,誰就控制了將來”。這里說的是歷史合法化是權力的源泉,也說明利用歷史神話以解決政治問題。爭奪領導權的斗爭經常表現為不同歷史記憶版本之間的競爭,以及它的偉大與恥辱之間的競爭,也表現為有關一個民族值得驕傲或感到恥辱的那些歷史時期的爭論。

世紀之交和新千年時的形勢,加劇了當代社會對這個問題的注意,并促進了對轉折時期歷史記憶的研究。在這樣的時期,危機性的趨勢、社會沖突、激烈的變化是典型的現象。它們導致已形成的社會生活結構以及社會準則、傳統和價值的破壞。而且,在談到研究過渡時代語境中的危機、戰爭、重大社會沖突和革命時,研究人員更多地注意的,與其說是它們在歷史改革過程中的直接作用,不如說是當代人及其后代對危機現象和事件的領悟。研究人員雖在許多問題上有爭論,但在歷史記憶的基礎特點的定義上是一致的。他們普遍承認,記憶是有選擇性的。它保存的只是最鮮明的和最重要的事件、偉大的行為、勝利和災難。此外,關于過去的集體的概念體系,其彼此之間的不同不僅是各自對某些歷史事件的解釋不同,而且是它們各把哪些事件看成有歷史意義的。此外,歷史記憶所保存的歷史上的中心事件,事件中的杰出英雄和反派人物具有象征性意義。而且,歷史記憶不是取決于進入其體系的個別因素,而是取決于把這些因素建構成過去的完整形象的方式。這里說的是兩個不能分的過程——牢記和忘卻,同時也是另兩個緊密聯系的過程——直接感受現在的形勢和“策劃”未來。

于是,當代的歷史記憶理論就是一種經常的生動得牢記和忘卻的過程,其中某些穩固的集體記憶的因素對社會具有重要的價值,并作為重要的組成部分進入社會成員的自我意識中。例如,很難想象,對當代俄羅斯人的民族自我意識來說,可以沒有1945年的偉大勝利。

還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時,歷史學家已經很好地知道了歷史記憶在民族團結中的作用和意義。革命開始時可以宣布過去已經被廢除,對它的記憶也是不需要的,但是企圖拒絕過去的嘗試注定遭到失敗。1918年夏天公布的、歷史教員的科學-教育協會的宣言的作者們,在評估1917年后對民族歷史原有概念改寫的規模時,十分準確地指出:

 

民族意識是各代人的傳統的聯結,首先是關于共同過去的記憶,由此也是對共同未來的決心,是對亡者的責任感和對那些準備接受我們的遺產的人的責任。過去會給予現在以形式,給予未來以生活。歷史記憶的充實和對自己歷史的意識,與決心一起共同成長,并豐富這種價值,使民族性成為民族。學校鞏固了這種記憶,并形成了這種決心。學校保存了各代人之間活生生的繼承性,并建成一座從過去優良傳統到未來的橋梁。在學校中,創造了民族,但在學校中,也發生了它的瓦解。Петроградский учитель. 20 июля 1918 г. № 17-18. С. 8-10.

 

20世紀30年代,在意識形態和政治-教育工作中,占第一位的是歷史學。30~50年代的政治形勢所具有的無所不包的影響,政權對歷史學家和對建立俄羅斯史新概念過程的高壓,可令人信服地反映在杜勃羅夫斯基(А. М. Дубровский)的有重大價值的專著《歷史學家與政權》中。Дубровский А. М. История и власть: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наука в СССР и концепция истории феодальной России в контексте политики и идеологии(1930-1950-егг.). Брянск, 2005.作者強調,這本書名的概念“包含了革命—階級的和民族—國家的,而甚至正是大國主義的方方面面”,而且“在說明歷史生活和不同時期的不同方面時,最主要的是突出上述各方面中的某一方面,以決定對各類事件、現象和過程的認識”。Дубровский А. М. История и власть: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наука в СССР и концепция истории феодальной России в контексте политики и идеологии(1930-1950-егг.). Брянск, 2005, С. 787.

不言而喻,歷史意識中的某些變化不僅僅發生在災難形勢下。例如,不少專家對19世紀下半期西歐國家和俄羅斯歷史的研究表明,日常歷史概念的變化普遍是在普及教育的影響下實現的,而在這過程中職業歷史學起了不小的作用。它的成果(以最簡單的形式)在人民群眾中傳播。19~20世紀,在不同歐洲國家出現的供中學和小學應用的無數教科書和參考書提供了許多鮮明的且很通俗的歷史形象。它們在半文盲的群眾中喚醒了民族的自我意識。俄羅斯的中小學歷史課程建立在有目的地選擇和調整事件和事實的基礎上,形成了近代的民族神話化的堅固基礎,作為有影響的傳播歷史經驗的社會渠道,繼續在當代解決同樣的任務。

記憶為了能保存下來必須具有另一種形式。負面的、外部受損的事件會被從集體記憶中擠出來,因為它們未被列入群眾關于自己的概念體系之中。在集體評價之前,至少需有兩個行為作為前提:這一評價已被制定;已有擁有足夠威信和權力的機構把這一評價提供給社會,以便它被接受。這樣就形成了某種意識形態的器械,可以按掌權的精英的利益來解釋事件。逐漸地,關于關鍵事件(如戰爭)的記憶就具有了標準的形式。這樣就建立了官方的正式的關于危機(戰爭)的圖景,即必須遵守的樣板,也就是應該怎樣進行回憶(這種圖景會經常在事件參與者的敘述和回憶中復制出來)。然而,這種記憶不是唯一的,它同時與其他有關同一些事件的記憶樣本一起存在,而這些樣本存在于非官方的、民間的、團體的記憶之中。而且,除此之外,還有科學的歷史學。歷史研究具有弄清真相的辨析功能。而且歷史科學絕不會排斥歷史記憶在之前設計和確定的形式:在歷史記憶的形成中繼續起作用的有宗教、文學和藝術。群眾意識的營養基本上來自老的和新的神話,保留了對老傳統、對過去的思鄉性的理想化或對光明未來的烏托邦信仰。

與此相關,我想就在俄羅斯和世界上有關群眾概念與作為科學的歷史學之間的相互關系的爭論談點想法。許多人都承認,歷史學是社會意識的重要部分。世界上職業歷史學家和他們出版的書的數目在不斷增長,更不必說數百萬計的歷史愛好者。實際上,在許多有發達的教育體系的國家里,歷史是中小學校和人文大學的必修課目。但是,在發生史學危機的時刻,圍繞過去和期待未來的辯論和社會性爭論加劇了。著名的俄羅斯歷史學家波利亞科夫(Ю. А. Поляков)在其著作《歷史學:人們與問題》中持相反的態度,十分悲觀地評估歷史進程的前景,其出發點是20世紀凄楚的經驗,而他本人正是它的直接見證人和記錄者。“我們不能預測,我們在新的戰爭中會不會死去,那時人的發明創造的智力已足以消滅所有生物。會不會死于生態災難,人類不顧所有警告仍然頑固地向它靠近。會不會死于民族間和宗教間的爭斗……然而,全部實質在于,應該明白,目前這樣的形勢過去從未有過,‘或這-或那’的問題是現實的。”Поляков Ю. А.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наука:люди и проблемы. Книга 3. М. , 2009. С.202-203.關于20世紀的基本事件,另一位著名的俄羅斯歷史學家丘巴里揚(А. О. Чубарьян)也有論述。他不講極端性,而稱20世紀是世界史中“正常的”時期,并建議道,21世紀將成為“重新綜合的世紀”,這種綜合會滲透進社會生活的不同領域。“這種綜合會聯合一體化趨勢和分離與分立趨勢、市場經濟與國家調節、政治合理性與道德,消除政權與個人自由之間長期存在的矛盾。不管歷史進程如何復雜,趨向綜合的全球性趨勢將會增長。歷史學家的責任在于,在研究20世紀時,要理解今天的發展邏輯,幫助當代的政治家預先確定未來的前景。”Чубарьян А. О. XXвек. Взгляд историка. М. , 2009. С. 21-22.

不得不指出,對20世紀如此不同的評價,實際上不是指向過去的,幾乎所有這些意見都被現在的問題現實化了。而這與下述情況有關,即現在的形象總是在歷史的急劇的轉折中形成的。沒有人歷史是不存在的,正是人創造了歷史的形象,而且使其不同程度地與所謂“社會現實”相符。但是也可以說,所有建構的過去的形象是現實,因為它們存在于人們的頭腦中,并成為人的行為或不行為的動力。某些形象由政治引發,某些——由情感引發,某些由具體所感受的經驗引發,而某些則基于掌握“客觀知識”。但是所有這些形象自身都有局限,既在構建過去方面,又在預測未來方面。有意思的是,最有遠見的分析家經常是在這樣的人中間,他們放棄歷史預測,尤其在今天,當我們已經不相信歷史是按包羅萬象的規律發展的。我們對過去的知識的性質改變了。現在對許多歷史學家來說,歷史已不是“什么實際存在過的”,而是“形象”、“再現”或者“構建”。關于“什么是對過去的現在的領悟、重構和運用”,正進行著激烈的爭論。

今天,處在第一位的是那些問題,它們引起不安的既有不同輩分和流派的職業歷史學家,也有更為廣泛的居民類別——普通百姓。這些問題有:研究過去的社會現實的科學的實質是什么?世界史與它今天的歷史書寫如何擠壓在政治與權利之間?在歷史教學中可能有標準嗎?還有許多意義和迫切性稍差些的問題。許多政論家、新聞工作者、作家認為,歷史的科學不存在。例如,歷史的解說經常是由電視觀眾投票決定的。可以理解,這也可算是個商業活動,是在歷史普及讀物中獲取聲譽,而電視轉播加上觀眾投票是對與過去對話的社會需求的滿足,并試圖解釋現在,如果可能,則是在某種程度上與現在妥協。而且觀眾的意見被認為是歷史學家對歷史現實理解水平的反映。那么,如果在現在人們的頭腦中主導的是混亂,那么如何才能更好地從現在理解過去呢?今天的職業歷史學家的作用是什么呢?或者說,他們不能勝任自己的職業任務嗎?最后,除了研究過去的職業人員,還有從中小學開始的公共歷史教學。所有這些證明了當代歷史文化中的嚴重問題。

當代世界史學中確認的“歷史文化”概念的實質是什么?在最近十年的俄羅斯史學中,在我的領導下,完成了有關這個題目的一系列集體研究作品。這些作品揭示了這一現象的內容,同時有根據世界史和俄羅斯史資料的這一學術流派的內容。在其中一本書中,我指出,歷史文化是與研究過去的概念史有關的研究對象。這一流派打算分析智力領域里的現象,其語境是社會經驗、歷史心態和社會精神生活的一般過程。在對歷史文化的研究中,最重要的是歷史神話,日常歷史意識,作為“領悟、概念、判斷和有關事件、杰出人物與歷史過去的現象的總和,同樣還有在 ‘學術文化’中對過去的解釋、合理化和思考的方法的總和”。История и память: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культура Европы до начала нового времени. Под ред.Л. П. Репиной. М. , 2006, С. 9. См. Также: Образы времени и историчесие представления: Россия-Восток-Запад. Под ред. Л. П. Репиной. М. ,2010.“巨大的和不同種類的歷史著作(口頭傳統文獻,年鑒,編年史,史冊,‘教會史’, ‘民間史’, ‘自然史’)的資料,政論的和藝術的文獻,以及個人的和公共的文件。這些資料以某種方式反映了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中流傳的關于過去的概念,以及這些概念在個人和團體的社會生活和政治方向中的作用。這是研究歷史文化最重要的史料基礎,包括:一方面是固定在不同民族的和社會的團體中的有關過去概念的互動;另一方面是某一時代的歷史思想的互動。而且,學術知識對有關過去的集體概念的形成有影響,反過來,也受到群眾的準則的影響。”История и память: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культура Европы до начала нового времени. Под ред.Л. П. Репиной. М. ,2006, С. 13.

歷史文化養育和供養了時代的官方歷史書寫,但它本身反過來也受到后者的影響。如果想要給歷史文化概念下個詳細的定義,那么,首先就必須注意它的復雜的結構:歷史文化的組成有習慣的思維方式、語言與交流手段、社會協同的模式(包括精英的和大眾的)、話語的敘述的和非敘事的類型。歷史文化既表現在文本中,也表現在普遍接受的行為形式中,例如,通過引用公認的歷史樣板來解決沖突的方法。歷史文化的特點取決于物質的與社會的條件,也取決于某些偶然因素,如已在傳統中研究過的,可決定關于過去的思考、閱讀、書寫和說話方式的智力影響。除以上所說的以外,在任何歷史文化中,關于過去的概念并不簡單地是為后代福利而固定在其中的抽象觀念中,更重要的是成為這個社會的心態的和口傳的資源的一部分,而社會則通過口頭話語、書信和其他交流方法把這些觀念輸入當代人的交流中。

最近幾年,在新資料的基礎上,不少著作再次證明,歷史在為新的發現和重新審視方面提供資料的能力不僅是多樣的,而且是無窮的。每一代人好像都會創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符合為當代人提出的那些問題和課題的要求的歷史解釋。因此,今天要說的是歷史意識的不斷變化的性質和歷史學家的職業,以及歷史學本身的社會狀態的變化。

今天常常會有一種肯定的說法,即歷史在許多方面可指導現在。是的,我現在對過去比以前知道得多得多,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過去對現在的權力增長多了。正好相反,過去為了當代的目的以自己的可能性為誘餌對掌控現在變得更有吸引力了。正是這種過去的工具化可以稱為新歷史文化的一大特點。今天的歷史書寫——民族建設的關鍵的組成部分(例如蘇聯解體后的新國家和南斯拉夫)或對老的民族認同的重新思考的手段(例如大不列顛)。這是對所有民族主義方案(民族的或公民的-國家的)的基本的營養資料。而且,歷史政治化的可能性的根源,不僅在政權機構的預謀的操縱上,即“歷史經驗的巨大儲存”,而且為了賦予“所有變動的政治方案”以可靠性。此外,歷史學今天也還保存有自己原有的人文啟蒙和教育的功能。

那么,我們為什么要談新歷史文化,它是最近20年在俄羅斯和其他一系列國家形成的?某些作者認為,在當代的史學中,發現了許多新的課題和流派,而這使得對歷史遺產的理解復雜化了。由此出現了在當代文化中的“傳統的碎裂”,而作為結果,是有關過去的不同的概念,對以前占統治地位的有關歷史的民族解釋和全球說明都被粉碎了。的確,應該承認,當代史學以其職業藝術揭示了過去生活的多樣性,并以不可靠的通俗性好像破壞了集體記憶的完整性。這里,在互聯網-書店中的歷史著作和歷史政論作品,歷史書目錄的風格和題材,再版和翻譯的多樣性簡直就取勝了。在當代史學中,發生了學術流派色彩的極大的廣泛化,題材和情節的數量的史無前例的增長。還應補上在介紹歷史資料的方法上的變化和新的“娛樂史學”工業的出現。這些情況,包括這一學科進化的內部邏輯,社會環境的變化和工藝資源的改變,成為歷史文化內容急劇變化的因素。

在傳統的史學中,好像存在著三種觀察過去和組織歷史資料的層次:全球層次(普遍史),民族層次(祖國史),地域的-特區的層次(民族團體史、地區史和地方史)。存在著體裁和目的不相同的史學:從個別家庭、氏族或鄉村史到世界史。讓我們從史學的對象或主題的角度看看不同的史學類別。如果我們看看古代的歷史文本,從“歷史之父”希羅多德開始,我們就會相信,記述的對象是無所不包的題材:戰爭史、王朝史、軍事遠征史和描述各族人民的游歷史、杰出人物的傳記等。作為記述的基本單位的國家的歷史是在19世紀出現的,這一時期是當代民族國家形成的時期,與此同時,也是職業歷史學形成的時期。歷史教學本身和歷史學家,以及出版活動還只局限于一個國家的范圍內,國際的出版和貿易網還不存在。很自然的是,歷史學家首先是記述本國及其居民的歷史。國家被認為是人們最重要的和最合法的社會集體形式。順便說說,它至今還是這樣。由此,很長時期內國家史一直是歷史書寫的主要體裁。這是國家形成過程本身中重要的組成因素,它由以下方面——居民群眾,由空間的邊界劃出的領土和由關于共同的和血緣起源而構建成的方案構成。對世界史的興趣,對世界史進行分期和寫作世界通史的嘗試(通常都是多卷本),在世界史學中已經出現,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然而,仔細觀察過去這些先前的世界史,可以發現它們有足夠強烈的對國別史的依戀。從實質上說,它們是各個國別史的總和,只有世界戰爭和國際關系是例外。它們也只是社會-政治史,僅有部分是文化史。最近幾十年,在全球化進程影響下的世界面貌的變化,在人們的安全保障和應有的生活條件方面的民族國家危機,以跨國家共同體和機構形式出現的新的“歷史作者”的誕生,成為歷史學家對國家敘事的局限性的不滿轉變為有意思的意見和方案的爭論的決定性因素。在最近幾十年內,出現了與國家敘事不同的嚴肅的作品。新全球史的創立已越出國別史的焦距。而同時國別史自身也越來越多地進入全世界的語境,其中越來越明顯地反映出外部的因素和影響。

這里還需要補充史學本身的全球化,亦即國別史的作者并不總是以本國歷史學家的身份,而是經常以國際指揮的身份出現。當然,國家敘事這首先是本國歷史學家的領地,但是甚至在像俄羅斯這樣有強大的歷史學的國家,在最近20年內外國作家的譯作對后蘇聯時期的國家史的形成也產生了明顯的影響。某些新的國家或一些小的組織,由于歷史學家的史學素養很低,它們的本國敘事只能由外國人來寫。史學孤立主義在“冷戰”后已不時髦,這引起許多歷史學家對境外的議論的好奇。但是所有這些都不妨礙在蘇聯解體后成立的幾乎所有新國家和南斯拉夫里創建自己的民族主義的關于過去的敘事,把“自己的人民”(完全是民族意義上的)的歷史和實現“自己的國家體制”的歷史作為重點。在這個問題的范圍內,某些“世代相傳的”國家敘事的弱點已顯露出來,關于它們已寫了很多,但是還是沒有克服。首先,由某一國家的歷史學家所創建的國家史敘事被拋棄是被意識形態和政策所論證了的。例如,在美國的國家敘事中,美國的不少段歷史時期被忽視了,特別是20世紀40年代末至50年代,即與越南戰爭有關。См. Согрин И. И. Исторческий опыт США. М. ,2010.企圖對一種官方的說法提出懷疑的歷史學家,會被貼上“修正主義者”和旁注者的標簽。關于在俄羅斯歷史敘述中,尤其是蘇聯時期,采取了有選擇的手法,就沒必要說了。在評論如此古代的題材,如《伊戈爾遠征記》時,因為離開了占統治地位的說法,所寫的研究著作竟多年被禁,而試圖寫作斯大林搞驅逐出境問題的作者自己最后卻被驅逐出境。

在目前的歷史書寫的發展中,顯示出一種新的傾向,它可以顛覆該歷史學體裁的中心地位。它是亞民族的共同體、個別的民族團體、公社、地區、城市和其他居民點的誕生。出現了所謂“從民族的向地域的第二次轉向”。的確,地方史和地域史今天在地方文化和認同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同時,地方史從總體上豐富了歷史理解,并以地方史的資料賦予民族敘事更為復雜的性質,并使得一些居民團體或地域共同體感覺不到自己被驅逐出了民族史。

當代歷史書寫和與此有關的歷史意識,從未有過地處于政治與法權之間的狀態。最近幾年所發生的最重要的事是,現行的法制規則進入了對過去的解釋,就好像過去的人們共同體是按現在的規則生活的,好像具有同樣的關于善良和公正、道德與價值的標準,關于事件、關于自己和別人的判斷好像和現在的人一樣。政治家和社會積極分子,特別是過去受侮辱的,甚至被奴役的少數人,或者是那些受到暴力、歧視、同化和其他現在已承認是“過去的罪行”的人,他們已在國家的和國際機構層面組織了有關這些罪行應負的“歷史責任”的爭論。參加的有知識分子-學者,包括歷史學家、人類學家和哲學家。出現了社會運動和社會組織。它們提出了保護“沒有法定地位的”少數民族和“不被承認的”國家。他們的要求是確立“歷史真相”,接著是建立國際性的調查和確定事實委員會。通過了國家的法律和國際宣言,用以“審判歷史”,同時確立了在通過的裁決遭到拒絕或企圖懷疑這些法律和司法決議時應負的法律上的和刑事上的責任。

在歷史文化中這樣的現象和概念以前是沒有的。“記憶法則”是不久前出現的現象。它表明,當今的一代人是如何使自己認識過去,又是如何對待它的。后一點甚至更重要,即比確定歷史真相更重要。這正是“為了某一東西的歷史”,也就是歷史作為政治,或者可以說,是歷史政治。最后這個術語在當代社會-政治話語中也是相當新的。現在我們可以說,歷史政治是社會意識的重要的和公認的形式,是新歷史文化的特點之一。歷史記憶和歷史書寫具有決定和確定行為的價值和規范以及動機的權力。記憶與學術彼此之間劃分了共同空間,這里就需要有已形成的新歷史文化條件下的標準和對話。基本上,后者除了上述的特點外,具有程度大得多的道德考慮,從而產生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矛盾估價。或相反,使他們激進化。然而,不僅應該記住,而且應該尋找調和的道路,不僅要尊崇記憶的責任,而且要尊崇忘卻的責任。

今天,與半個世紀前不同,當代民族及其自我意識已經不是歷史記憶的人質。這就引起了完整的民族史的碎片化,由此引起占統治地位的文化傳統的部分代表的不滿,政治階級高層的不滿更甚于其他對公民團結感到不安的人,還有國家教學體系的代表,他們對教師和教科書負有責任。歷史遺產經常被看成和接受為神話的過去的家常的一種說法,它的認同感十分重要。正是這種說法對教育本國公民十分重要,并因此學校的歷史教學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歷史遺產的表達的說法。因此,對民族性說法的碎片化的反應就是發生了關于學習歷史需要統一標準的爭論,甚至在國家范圍內和歐洲共同體內建立統一歷史教科書的爭論。新綱領的目的在于,通過有關國家史和文化的統一知識體系,加強民族認同和各民族和宗教團體的更完全的一體化。

的確,今天的歷史教學在人文教師中和社會上是最尖銳的和經常討論的問題之一。在最近幾十年內,關于學校的歷史教學和關于過去的國家解讀,都緊密地與全球在“冷戰”結束后的重新評估,與民族主義新奇的變化和對民族認同的探索交錯在一起。應該承認,社會上對歷史的態度有好幾種。其中之一是科學的歷史學,即對過去的學術性的解釋,由職業歷史學家在文獻資料和歷史書寫的學科標準的基礎上完成。但是還有所謂的民間史,即體現在紀念地、博物館陳列品、日歷和地形標識中的歷史。還有一種民族的和民族信仰的自我意識的歷史——也算是人民的或地域民族的共同體在一個國家里的認同性的形成、建構、進化的歷史。最后,今天已可以說的歷史表現,它體現在無數的歷史連續劇中,電影中,電視節目中等。然而,歷史題材的電影制作者可以不顧歷史準確性,甚至允許自己完全虛構。電視劇的戲劇性的一面是對同一題材和問題的學術解釋的唱反調。實際上,在普及的史學和辦公室產生的史學之間,不僅有不協調,而且是社會極不愿意看到的彼此疏遠。在某種意義上說,學校的歷史教學是歷史知識的存在和運用的特殊形式之一。它的特點是在極大程度上存在政治干預和政府控制,首先通過這樣的機制,如教學計劃、綱領和國家考試制度。本國史的內容和深度直接取決于對相關的題目的教授有多詳細或是選擇性的。有一種最直接的政權干預學校歷史內容的手段——通過教學資料,這些資料可以從各級國家教學機構獲得也可算是證書的文件。在某些國家,中小學歷史教科書是要由中央部門“準許發行的”,在另一些國家,這是地區(州、省等)的特權。此外,學校里教的歷史也算是官方史的一種版本。在許多國家里,教學大綱的內容由政府決定,而根據法律教師必須教的題目是永遠要包括國家史,但可有某些不同的解釋。盡管如此,歷史教科書雖然遭到各種批評,但它們依然是歷史學習的基本工具。對學校的壓力、對歷史教學的控制,不僅來自政府,而且來自社會的各個方面(政黨、社會組織、家長聯合會、教會等)。這些做法的原因是對下述問題的擔心:為了使歷史可以在學習某一時期在社會占統治地位的社會規范和道德價值時做出貢獻,或者某些有權勢的機構,有時甚至是個人,希望通過歷史在社會中生根。

學校教的歷史和國家史是相互聯系的概念,因為在許多國家里,本國史教程進入學校的教學大綱還是在國家教學體系剛建立時,正是作為必需的學習課程。這些課程的引入是由于擁有選舉權的人的范圍擴大了。在所有新獨立的國家里,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非殖民化的國家,也包括蘇聯解體后的新的國家,歷史都成了必需的學校內課目。在后蘇聯國家,引入必需的歷史課程不是新事,新的任務是要為每個國家機構創立一種國家史的解釋。在學校教學中占統治地位的國家的歷史敘事,也決定了學校的歷史大綱。例如,企圖在歐洲學校里引入更多的世界史的資料的努力,引起了反響。許多國家重新審視了各自的歷史教學大綱,出發的角度是加強國家敘事并給予其更多的價值和一貫性,以取代跨學科性和其他的新方法。在后蘇聯國家里,國家敘事一般被控制在后殖民主義的范式內,避開了帝國統治和恢復古代的帶爵位的歷史國家體制。所有這些現在已引起國內的和國際的許多人和居民團體的不滿。

最近半個世紀,特別是21世紀初,學校歷史教學的內容改變了。中心仍然是自己國家的歷史,但是這已不只是政治史,而是社會史,包括所有基本群體(民族的、種族的、宗教的)和居民范疇(婦女、年輕人、老年一代、殘疾人等)。歷史教授方法也改變了,從而使歷史課程不那么“專橫”了。在不少國家里,引進了史料方法。學生可以更多地思考歷史證據,并從不同的觀點去考慮它們。當代史通常具有更多的世界史性質,但是這種世界性往往被限于突出少數大國。學校的國家史敘事的重要創新是出現了不同的地區性解釋。然而,對中小學生來說,民族敘事內容的進步在于,民族本身現在已不被看成一種文化整體,而是一種復雜的共同體,包含著不同的民族信念傳統。為什么在學校歷史教學中歷史的民族敘事要占據首位?看來這很明白,需要讓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和傳承自己的歷史。祖國史是民族認同的重要成分。一般認為,如果一個社會對自己的過去不感興趣,對它的內容不關心,就有丟失自己認同的危險。但是對這道理立即會有人提出反對的論證。例如,著名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Hobsbawm E. J.)就警告說,把歷史與民族認同聯系起來是危險的,或者把民族認同建立在歷史資料的基礎上是危險的。他寫道:“所有個人、人的集體和機構都需要過去,但是歷史研究只能揭示個別的現象。文化認同要是通過神話創作與過去相聯系而形成的標準模式,那就只能是民族主義。”Hobsbawm E. J. On History. London,1997. p.357.現在,民族認同概念已經不再被看成建立在自己國家和人民過去的禮儀和有紀念意義的地點、節日、藝術文化和大眾信息手段上。

的確,歷史學從自己固有的目的來看是重要的——培育品行端正的、有責任心的公民。在此情況下,各個國家共同體所遭遇的變化與危機迫使它們去尋找下述問題的答案,即過去什么是正確的,而在我們如何創建現今社會中是做得不對的。尋找當今形勢的答案是歷史學家的任務,因為他不僅對活著的人,而且對生活在過去的人都有責任。

他對逝者應該是正直的。歷史學家就像是在代表逝者說話,這是他的特別的責任所在。

每個人都參與歷史之中,每個人都有權知道過去。爭論永遠都有,但是有一點是不變的:講授歷史必須建立在事實和公認的對過去的解釋的基礎上。原則上,學術和教學的方向是一致的。歷史學家在社會上的傳統身份就是教師和啟蒙者。但是歷史學家可以做得多得多,可以指出事實上的錯誤、不正確的解釋、故意的偽造。雖然跨學科的互動不是單向的,但是歷史的立場依然是共同的科學方法,而且歷史現實本身明顯地出現在所有的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中——正是歷史學成為創建有關過去的科學知識的主要學科。而如果情況正是這樣,那么這個關于過去的科學就會有未來。

(洛·彼·列賓娜,俄羅斯科學院通信院士,俄羅斯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副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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