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屋里有三張床,各有上下鋪住了六個男生。1988年,高考前夕的深夜,其中一人上吊自殺,當我們在晨曦中醒來,看到一具尸體懸掛在電風扇底下……我不幸睡在上鋪,死人僵硬的身體晃在眼前,露出肚臍眼與我的雙目平行,仿佛一只眼睛在對我說話。
學校調查不了了之,只說他無法承受高考壓力,擔心落榜而走上絕路。這結果讓我們幾個室友都難以接受,連續做了幾周的噩夢。等到我們這屆畢業,再沒人敢踏入這間寢室,連同隔壁好幾間屋子,不斷傳出鬧鬼的說法,便全部被學校廢棄了。
四年后,我作為新晉教師歸來,也是南明高中唯一自北大畢業的老師。但我沒有房子,學校也無法解決住房問題,只能將這間兇屋辟作我的單身宿舍。
不過,下個月我就要搬家了,告別這間度過了六年的屋子。
新房是教育局分配的公寓,也算開了個特例,畢竟我踏上教師講臺僅僅三年——而許多教書一輩子都快退休的老人,三代人擠在狹窄漏水的破爛老屋,都沒機會分得這樣一套住房。兩個月前,我剛拿到新房鑰匙,市中心的二室一廳,教育系統能分配的最好條件,樓上住的就是市教委領導。未婚妻家里人幫我們張羅著裝修,昨天剛運進新買的進口家具與電器,其花費早就超過我一年工資。
我明白,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我,嫉妒我,恨我。
雖然睡不著,我還是早早關燈躺到床上,沒過片刻就聽到敲門聲。忐忑不安地打開房門,卻看到中午那位警官,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掃視屋里各個細節。
“晚上好,申老師,我能否檢查您的房間?”
警官出示了一張搜查證,后面是學校的教導主任嚴厲,正以憐憫的目光盯著我。
“你們……你們在懷疑我?”
教導主任是個中年男人,有一副誠懇的表情:“申老師,你上課可是出了名的口齒流利,今晚怎么也——”
我幾乎要抽自己耳光,死死攔在門前:“嚴老師,是你?”
“對不起,你不讓我進來嗎?”
黃海警官的嗓音更為沉悶,要是普通犯罪分子撞到,早就嚇尿褲子了。
“不,請隨便看!我沒有做過虧心事,怎么會害怕搜查呢?”我把警察讓進屋子,指著寫字臺上掛著的一串珠鏈說,“小心別打壞了這個東西。”
雖然,他們沒有驅趕我離開,但我一臉羞恥地走出寢室,有個警察形影不離地跟著我,我還會逃跑嗎?
我走到冷冷的月光下,回頭看到男生們擁出寢室,大概已認定我是殺人犯,警察正在將我逮捕押送?
等待搜查的幾分鐘,難熬得要讓人死掉。我轉向另一邊的女生宿舍樓,窗邊同樣擠滿少女們的臉,唯獨沒有看到她。
黃海警官下樓了,透明袋里裝著一個塑料瓶。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臉,但他沒再跟我說一句話。兩個警察從左右夾住我,將我帶到學校大門口,一輛閃燈的警車正在等候。
“警官,請鎖好我的房門,里頭有我重要的東西。”
這是我被逮捕時所說的唯一的話。
當我被塞入警車的瞬間,南明路邊站著個男人,路燈照著他白得有些嚇人的臉。
他叫張鳴松。
§§§第五章
在公安局度過的第一個不眠之夜。
我請求給未婚妻打個電話,但不被允許。黃海警官答應我會通知她的,他也知道谷秋莎的爸爸是誰。然而,直到天明,一點消息都沒有。拘留室內沒有鏡子,我看不到自己的臉,恐怕已熬出了黑眼圈。吃不下任何東西,胃里難受得要命,盒飯早餐仍放在地上。
1995年6月6日,上午,第一次審問。
“從我的宿舍里發現了什么?”
警官還沒說話,我搶先問了一句,黃海沉悶地回答:“那個塑料瓶子,在你的衣櫥頂上發現的。雖然瓶子是空的,但殘留有夾竹桃汁液的提煉物,經檢驗就是在最近幾天。”
“你是說我提煉了夾竹桃的毒液,在前天晚上毒死了柳曼?”
“現在,你是最大的嫌疑人,但并不等于你就是兇手。”
不用再解釋了,所有人都把我當作了殺人犯——認定我與柳曼有不道德關系,而我即將結婚走上仕途,她成了最大的絆腳石,說不定畢業后,還會不斷來騷擾糾纏。我住在學校宿舍,有天然的作案條件,何況校園里到處是夾竹桃,半夜出去弄點汁液如探囊取物。圖書館小閣樓這種地方,夜里誰都不敢上去,也只有我才可能把柳曼騙上來……
“我沒殺人!”
指天發誓,有用嗎?我真蠢啊。
“我詳細調查了你讀大學時的記錄,你居然選修過毒理學,對于中文系的學生而言,不是很奇怪嗎?”
“那你查過我的母親是怎么死的嗎?”
黃海飛速說出答案:“她是被你的父親殺死的,在你七歲那年。”
“重點是——她是被毒死的。”我反倒恢復了平靜,像在敘述一樁社會新聞,“他在我媽媽每天喝的藥里下毒。在媽媽死的那天,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流,而是從家里逃出來,抱住警察大腿狠狠咬了一口,才給媽媽送去做了尸檢,查出了真正的死因。”
“昨晚我調閱過卷宗,你的父親被判死刑槍決了,對不起!這么說來——你是因為媽媽被毒死,才在大學里選修毒理學的?”
“還有其他理由嗎?難道我能未卜先知?幾年前就知道我想要殺柳曼,因此先學會毒死人的技巧?”
“申明,學校里流傳的你跟柳曼的曖昧關系呢?”
“那是沒有過的事!她只是經常來問我題目,有時候說些奇怪的話,可我知道老師與學生間應該有的分寸,特別是像她這種漂亮女生,我從一開始就格外當心。”
“你很討女高中生們的喜歡吧?”
我下意識地低頭不語,從未覺得自己是個帥哥,只能說五官端正雙目有神,看上去像先進表彰大會上的一臉正氣。偶爾有人夸我氣宇軒昂,面相里隱藏出人頭地的英雄之命。
現在的女孩子會喜歡我這樣的類型嗎?
“不知道,大概是我的性格比較溫和,平時的話又不太多,空閑時會寫點古典詩詞,你知道十八歲少女多愁善感,對我這樣的男人有些崇拜吧,再過兩年長大后,她們肯定會改變的。”
我在語無倫次什么啊?這不就是在承認柳曼被我吸引了嗎?
旁邊的筆錄員迅速記下這些話,黃海警官微微點頭:“好,我們換個話題吧,申明,能說說你的過去嗎?”
“我的過去?”
“就從高中時代說起吧,昨天我們聊得太倉促了,聽說你是被保送進的北大?”
“對,我的志愿填寫的就是北京大學,但并沒把握能考進去。但在高考前一個月,差不多就是七年前的今天,南明高中對面發生了一件大事——當時南明路上除了荒野與工廠,還有些破爛的違章建筑,外來流浪人員搭的窩棚,不知什么原因發生了火災。那晚火光沖天,許多學生都爬上圍墻看熱鬧,只有我沖過馬路,投身火場去救人,僥幸撿回一條命來。我因此榮獲全市表彰,再加上高三就入了黨,電視臺與報紙都來采訪,差點上了新聞聯播。”
“于是,你得到了金子般的保送機會。”
“黃警官,你相信命運嗎?”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在大學里讀書非常刻苦,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成績名列前茅,畢業時卻遭遇不公,許多同學功課比我差很多,有的簡直是糟糕,卻被分配到中央機關。而我竟被發配回原籍,做了高中語文老師。”
“可你現在獲得了最好的機會。”黃海警官點起一根香煙,噴到我頭上的空氣中,“聽說你快要結婚了,能談談未婚妻嗎?”
“兩年前,我坐公交車回學校,發現有人在偷她的錢包,全車人無動于衷,售票員居然打開了車門。就當小偷逃下車時,我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把他壓在地上,最終扭送到了派出所。我與谷秋莎就這樣認識了,她非常感激,接連請我吃了好幾頓飯。她在教育出版社工作,負責高中語文教材的編輯,跟我聊得特別投緣,很快成了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談過戀愛嗎?”
“沒有,她是我的第一個。”面對黃海口中的煙霧,我下意識地往后靠了靠,“談了半年,我才知道她的父親,是教育局的前任領導,如今是大學校長。她從小就沒了媽媽,受到父親的寵愛。像我這種沒有父母的出身,恐怕任何人都會嫌棄的吧。但她爸爸對我印象不錯,湊巧也是北大畢業,他的秘書回家生孩子了,我從南明高中被借調到大學,臨時做了三個月的校長秘書。我格外的賣命,沒日沒夜跟隨左右,不但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上上下下的領導與教授們,也都對我交口稱贊。”
忽然,我頓住沒繼續說下去,未來的岳父為什么會看重我呢?像我這種出身貧寒的窮小子,居然得到鯉魚跳龍門的機會?谷校長只有一個女兒,將來總得有人挑起大梁,免得退休后晚景凄涼,與其找個高干子弟聯姻,不如親自培養個勤勉的年輕人,還能死心塌地效忠。
黃海警官打破了沉默:“聽說在三月份,你們舉辦了訂婚儀式。”
做夢也想不到,訂婚儀式如此盛大,大學與教委領導都來了,乃至各種社會知名人物,從電視臺主持人到作家協會主席,簡直讓我受寵若驚。那是未來岳父的良苦用心,要將我引入他的社交圈,有了這么多人脈關系,什么事都會很方便——比如將我從公安局里弄出去。
我可不想跟警察說這些沒用的,抓緊關鍵:“一個月前,學校接到上級通知,我將在高考后調離教師崗位,進入市教育局的團委工作,正好我也是南明中學的團委書記。未婚妻谷秋莎告訴我,因為他爸爸的關系,我已被領導內定,將在兩年后接任全市教育系統的團委書記——這消息很快在圈內傳遍了。”
“因此,會有很多人嫉妒你!”他掐滅煙頭,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桌面,“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重點吧。”
“黃警官,你看過《基督山恩仇記》嗎?”
“我可沒空看小說,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好吧,請你告訴我,你覺得誰想要陷害你?我說的是陷害,而不是嫉妒——聽你那么一說,連我都忍不住了!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干了十多年,抓了不知多少殺人犯,渾身傷痕累累,連套房子都沒分到,而你小子轉眼就要平步青云,正常人不嫉妒才怪呢!”
“我明白,通過殺人來栽贓陷害,這樣的人不僅僅是嫉妒,能不能給我紙和筆?”
黃海警官盯著我的眼睛,同時把紙筆推過來,我拿起鋼筆寫了兩個漂亮的字——嚴厲。
§§§第六章
嚴厲是南明高級中學的教導主任。
他為什么要對我栽贓陷害?其實,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我認定他是個壞人,其他人頂多是散布謠言嚼舌頭,他卻是那種看起來很老實,卻能在背后插你一刀的家伙。
每個學校的教導主任,都是一本正經的老頑固,嚴厲給人的印象也是如此——就像他的名字。這個四十出頭的男人,幾年前離了婚,孩子被老婆帶走了,并未因此變得老實,反而微謝的頭發代表過人的欲望。
有一回,半夜在辦公室批改作業,我敞開窗戶看星星,無意中瞥到多功能樓頂,有個人影趴在欄桿邊。我的視力不錯,擔心是學生,飛快沖到對面樓頂,發現那人是教導主任,端著長鏡頭照相機,對準女生宿舍的春光乍泄。我不好意思說什么,畢竟是我的領導,趁他沒發現便離開了。從此我開始注意嚴厲,學校浴室的氣窗開得很高,外面是茂密的夾竹桃林,一般不會有人能偷窺到。但教導主任掌管所有的鑰匙,能輕易爬到房頂上偷看。有次夜幕降臨,當我看到柳曼和兩個女生走進浴室,便再也無法容忍,到屋頂上把嚴厲拖下來,不由分說揍了一頓。這小子非但沒反抗,反而跪下來求饒,保證再也不干這樣的事了,請我不要說出去,想要什么都可以給我。他答應給女浴室氣窗換成毛玻璃,就沒有偷窺的可能了。次日,他更換了浴室玻璃,我心慈手軟放了他一馬。
中山狼。
眼看我就要調去教育局,暗下決心調查嚴厲,要把這個敗類清除出教師隊伍。恐怕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我離開南明高中,他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柳曼被害的三天前,她告訴我,有天夜里她上廁所出來,發現教導主任在女生寢室的走廊徘徊——按照宿舍管理制度,只要是個男人即便老師,也不準深夜進入女生宿舍,她大膽地叫住嚴厲,責問他為何在此。而他面色緊張支支吾吾,最后竟以教導主任的身份威脅她,不準她告訴任何人,否則就要她好看。換作普通女生大概被嚇唬住了,可柳曼絕非省油的燈,嚴厲也很清楚這一點,因此給她惹來了殺身之禍。
作為學校的教導主任,具備在圖書館作案的條件,用毒藥殺人滅口。第二天,嚴厲還能潛入我的宿舍,將殘留夾竹桃汁液的瓶子偷放進去,一箭雙雕。
不過,黃海警官沒把我放出公安局,反而送入了拘留所。
我是個高中語文老師,卻被關在狹窄陰暗的牢房,身邊躺著殺人犯與強奸犯。剛進來就被揍了幾頓,我拼命反抗,卻被他們拳打腳踢打得更慘。黃海警官審問我時,發現我臉上的淤青,便關照看守給我換牢房,獄友變成小偷與詐騙犯,起碼打起架來不太吃虧。
度日如年的這幾天里,我的未婚妻一次都沒出現過,包括我那無所不能神通廣大的岳父大人。
黃海說他去找谷秋莎談過,盡管不告訴我詢問的內容,從他沉默的目光里也看不出端倪,但我有種可怕的預感,讓自己一下子冷到冰窟里,即便悶熱的牢房擠滿了人。
這是老天爺對我去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報應嗎?
6月16日,星期五,我被黃海警官釋放。他說根據這些天來的調查,無法判定我與柳曼被殺有直接關系,殺人現場沒有我的指紋或毛發,柳曼的尸檢結果也與我無關,警方傾向于我確實是被人陷害的。我幾乎要撲倒在他懷中,這個親手把我送進監獄的男人,居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戴上谷秋莎的爸爸送給我的手表,這是我被逮捕后由警方保管的,還有我的錢包與鑰匙。終于照到了鏡子,摸著幾乎被剃光的頭,憔悴的眼袋與傷痕,鬢角第一次冒出白發,仿佛不是二十五歲,而是即將躺進棺材的老頭。
在看守所里度過的十天,絕對是此生最漫長的十天。
出去以后,我把身上的鈔票都花光了,只夠買一件新衣服。我獨自去了澡堂子,感覺身上與頭發里有數不清的污垢,用盡了好幾塊肥皂,幾乎要把皮膚搓破,這才坐公交車去找未婚妻——還好錢包里的月票沒丟。
趕到谷秋莎工作的教育出版社,門房說社里正在開重要會議,谷秋莎已關照過他,如果我來找她的話,讓我先回家去等她。
回家?
半小時后,我來到充滿油漆味的新家門口,位于鬧中取靜的市中心,十二樓的電梯小高層。前兩個月,每逢周末我都會來監督裝修。掏出鑰匙塞進鎖孔,卻怎么也打不開,敲門也沒反應。隔壁的老太太出來,說昨天有人來換了鎖芯。
憤怒地踹了一腳房門,又心疼地蹲下來摸了摸,還是留下一個深深的凹痕——這是我自己的家啊,我是怎么了?腳趾頭火辣辣疼起來,我一瘸一拐地下了電梯。
夏天,氣溫超過了三十攝氏度,公交車上散發著各種汗臭味。我昏昏欲睡地靠在欄桿上,車窗外從密集的樓房,變成稀疏的建筑,直到大片荒野,還有煙囪噴著白煙的鋼鐵廠。
公交車在南明路停下,兩堵漫長的圍墻間,是一道學校大門,掛著“南明高級中學”的銅牌。
星期五,住宿生們離校返家,大家驚訝地看著我走進校門,無論老師還是我帶的學生,沒人敢跟我說話。我看到了馬力和他的室友,就連他們也在躲避我,同學們如潮水般散開,讓我變成一塊干涸的島嶼。
“申老師,請到校長辦公室來一下。”
身后響起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回頭看到教導主任嚴厲的臉——他怎么還在這里?關在監獄里的不該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