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黃泉路(3)
- 生死河
- 蔡駿
- 4934字
- 2013-08-03 04:40:13
我一言不發地跟著他,踏上樓梯的拐角時,他低聲說:“前幾天,那個叫黃海的警官來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說出來了。”
半句話都不想說,我能猜到他要說的話——你有證據嗎?你拍下照片了嗎?這件事我已經跟校長匯報過了,誰會相信一個殺人嫌疑犯的話呢?
沉默著來到辦公室,老校長的面色慘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額頭的汗。七年前,是他親手給我頒發了見義勇為的獎狀,也是他決定保送我到北大讀書。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門口熱烈歡迎我回來,給我騰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個月,他還說要登門拜訪我的未來岳父。
“申老師,很高興你能回來。今天,我已向全校師生傳達了一個重要決定——鑒于申明老師在我校的行為不端,違反了人民教師的基本道德,為維護我校的聲譽,給予申明開除公職的處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許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靜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對于這樣的反應,校長有些意外,跟教導主任對視了一眼,搖頭說:“對不起,還有一份通知——因為相同的原因,上面已經批準,給予你開除黨籍的處分。”
“好吧,我只想告訴你們——我是清白的,更沒有殺人,連警察都相信我的話,為什么你們要這樣做?”
“申老——”校長意識到我不是老師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歲,未來的路還長著呢,不要灰心喪氣,誰沒遇到過坎坷呢?像你這樣名牌大學畢業的,總能找到合適的工作,說不定在外面還發展得更好。”
“開除我的公職與黨籍——是誰的意思?”
“你別誤會啊,這都是市教育局領導的指示,學校也沒人提出反對意見,黨支部全票通過了。”
“市教育局領導?上個月,局長還找我談過話,說我是重點培養的對象。”
校長背過身嘆息:“此一時,彼一時也。”
他在趕我走,我也不愿像條狗似的跪下來求他。
教導主任送我到樓下,在我腦后輕聲說:“哦,申老師,還有件事啊,你的那間寢室,學校會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這兩天請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盡管說。”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戰栗了半分鐘,憤怒地回頭打出一拳,這家伙早就沒影了。
晚風帶著夾竹桃花的氣味吹來,我像個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關門了,我卻并不感到饑餓。
回到寢室,屋里已被翻得亂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書,學生們的考卷也不見了,反正再也不是語文教師,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是——慌張地趴在地上,臉貼著地板到處搜尋……
翻箱倒柜,終于在角落的垃圾堆里,發現了那串暗淡的珠鏈,我緊緊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邊吻了兩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間,恢復到被捕前的樣子。我打消了給未婚妻掛電話的念頭,可以想象打過去是什么結果,就讓谷秋莎和她的爸爸睡個好覺吧。
關燈,上床,再過三天,這張單人床也不再屬于我了。
還有我新房里的那張席夢思大床,未來將會屬于哪個人?
§§§第七章
第二天。
1995年6月17日,清早,我換上一身干凈衣服,坐著公交車前往市區,或許能趕在他們出門之前……
說來可笑,第一次上女朋友家,我既激動又笨拙,手里提著各種落伍的禮物,讓谷秋莎奚落了一番。倒是她的爸爸平易近人,作為大學校長,跟我討論教育界的問題。幸好我做足了準備,說了一番別有見地的看法,讓他刮目相看。
九點整,我來到谷家門口,整了整衣服與頭發,顫抖著按下門鈴。
門里許久都沒聲音,我跑下去問門房,才知道他們父女昨晚出門,有輛單位轎車來接走了,據說是去云南旅游。
抬頭看著太陽,我任由眼睛刺得睜不開,腦中未婚妻的臉也烤得融化了。
忽然,我如此強烈地想去見一個人,假如世上的人都拋棄了我。
正午之前,來到一棟六層公寓,我按響了四樓的門鈴。
“誰啊?”
四十歲出頭的女子打開房門,手里還拿著炒菜的勺子,疑惑地看著我這不速之客。
“請問申援朝檢察官在家嗎?”
其實,我認識她,但她似乎不認識我。
沒等對方回答,有個中年男人出現在她身邊,皺起眉頭說:“我知道你來找我干嗎。”
我一句話還沒說,他就把我拖進家里,他關照妻子回廚房繼續燒菜,便讓我坐在沙發上,又關上客廳房門。
“她知道我是誰吧?”
“是,但她有七年沒見過你了。”這個叫申援朝的男人,給我倒了杯茶,“你的臉色不太好。”
“你已經聽說了吧?”
“申明,我們的事情有人知道了嗎?”
看他一本正經的表情,我只能報以苦笑,他最關心的果然還是這個!
“我從沒說過,可不知什么原因,上個月突然在學校里流傳了。”
“顯而易見,有人要害你。”
“簡直就是要殺我!”
他在客廳里徘徊了幾步:“有誰知道這個秘密?”
“除了現在這房間里的三個人,還有我的外婆以外,不會有其他人了。”
“不要懷疑我的妻子,她永遠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口的。”
“我上門來可不是問這個的。”我難以啟齒,但事到如今只有來找他了,“你能幫我嗎?”
“幫你清洗嫌疑?”
“警察都把我放出來了!他們也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只是外面的人還不清楚罷了。”
“其實,我很擔心你要是真被冤枉了,公安把你的案子送來檢察院立案公訴,我這個檢察官該怎么辦?”
申援朝有張20世紀80年代國產電影里英雄模范人物的臉,每次聽他說出這些話來,我就會生出幾分厭惡。
“如果我死了呢?”
這句話讓他停頓了幾秒鐘,擰起眉毛:“又怎么了?”
于是,我把昨晚發生的一切,包括我被開除公職與黨籍,以及未婚妻一家躲避我的情況,全部告訴了這位資深的檢察官。直到我再也無法描述想象中的明天,低頭喝干了那杯茶,竟把茶葉也咬碎了咽下去。
他冷靜地聽我說完,從我的手里奪過茶杯,輕聲說:“你最近做過什么事?”
“沒有什么特別的啊,準備結婚,裝修房子,帶學生復習高考……”
“你做過對不起未婚妻的事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經二十五歲了,該知道我問的意思。”
“我——”
看著這個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卻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你有事瞞著我。”
“對不起,我想我不能說——但我現在面臨的不是這件事。”
“所有的事歸根到結都是一件事,相信我這個檢察官的經驗吧,我跟無數罪犯打過交道,我知道每個人作案的動機,以及他們的內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殺人犯,現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還太年輕了!但你告訴我的話,或許可以救你的命,這也是我唯一能幫你的機會。”
我解開衣領看著窗外,太陽直射著他的君子蘭,而我搖頭說:“不,我不能說。”
“太遺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邊說,“你跟我年輕的時候很像!餓了嗎?在我家吃飯吧。”
還沒等我回答,他已去廚房關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無處可去,等到主人夫婦端上飯菜,這是我第一次在這里吃飯。
幾周之前,南明高中開始流傳兩個關于我的謠言——
第一個,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與班主任老師申明發生了師生戀,最瓊瑤的版本說我們是《窗外》的現實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說柳曼請了幾天病假是專門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個,說我的出身卑賤,并非如戶口簿上記載的那樣。而我七歲那年被槍斃的父親,與我沒有絲毫血緣關系。生我的母親是個輕薄的女人,我是一個帶著恥辱與原罪來到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關于我是私生子這件事,并不是謠言。
給予我生命的這個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與我共進午餐的檢察官申援朝。
但我從不承認他是我的父親,他也不承認我是他的兒子。
不過,他的妻子早就知道這件事,她應該想起我是誰了,卻沒有對我表現出敵意,反而不斷給我碗里夾菜。說實話這是我被關進監獄以來,吃到的最豐盛可口的一頓飯。
午餐過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樓下。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什么,我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他卻從身后拉住了我,輕輕抱了我一下。
記得他上次抱我,還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點的陽光正烈,小區花壇邊的夾竹桃樹蔭下,他的嘴唇顫抖,“兒子!”
他終于叫我兒子了,我卻還是沒有叫他一聲爸爸,尷尬點頭又默然離去。
這是他最后一次見到我。
兩小時后,當我回到南明高級中學,門房間老頭叫住我:“申老師,醫院打來電話,請你立刻去一趟!”
§§§第八章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時,閘北區中心醫院。急診室彌漫著酒精與藥水味。燈光照在慘白墻上,隱約映出幾點污跡,似一團人形的煙霧。一個孤老頭被子女遺棄在擔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輸液針頭相伴,待到行將就木,小護士們就會叫來值班醫生,做下象征性的搶救,厭惡地送入太平間。有個女人被推進來,年輕又漂亮,估計是大學生。烏黑長發從擔架床一頭披下,搖晃出洗發水的香味。一對中年夫婦哭喊著,說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藥。值班醫生當即為她洗胃。女孩媽媽輕聲說:“她肚子里有小孩。”接著惡毒詛咒某個男人。女孩沒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藥,醫生無能為力地攤開雙手。正當家屬要給醫生下跪,又一群人沖進來,抱著個血流如注的年輕人,胸口插著把尖刀,皮膚白白的戴著眼鏡,不像是流氓。有個女人撲到他身上:“他還小呢……他還小呢……”醫生勉為其難搶救幾下,搖頭道:“準備后事吧!”
“他還小呢……”
天還沒亮,二十五歲的我守在外婆身邊,撫摸著她的白發,直到心電圖變成一根直線。醫生默然離去,簽下死亡證明。
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點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歲。
我很冷靜,沒流一滴眼淚,有條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殯葬車上,沒有半點恐懼,陪伴外婆來到殯儀館。我沒有其他親戚,外婆也沒有單位,人們是不會關心一個老傭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來了兩百塊錢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與她的一家,則從沒見過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會遺體告別儀式了,這世上只需我來跟她告別就夠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愛的人,她一定會同意我的。
一整天簽了無數個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著她小小的身體送入火化爐,很快變成一堆骨頭與灰燼——讓我想起萬念俱灰這個成語。
我沉默著撿起燙手的骨骸,將它們放進骨灰盒,捧在胸前親吻了一下。我沒錢去買墓地,只能像許多人那樣,把骨灰寄存在殯儀館。
手上沾滿外婆的骨灰,卻舍不得把這些粉末洗掉,我為自己的手臂別上黑紗,綴一小塊代表孫輩的紅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車。
深夜,疲憊不堪地回到學校,剛踏入寢室門口,發現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隨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腦勺砸去,對方卻轉身叫起來:“喂!是我!”
你他媽的叫得再晚一些啊!這樣還能算是正當防衛!
果然是猥瑣的教導主任,嚴厲慌亂地后退幾步,舉起一長串房門鑰匙:“不要誤會,今晚我在學校值班,只是來檢查房間。”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紗:“申老師,原來你家辦了喪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
嚴厲卻賴著不走,打量我的房間說:“哎呀,申老師啊,你還沒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們就要來安裝乒乓球臺了,你明晚能準時搬走嗎?”
說罷,他旁若無人地走到寫字臺邊,摸了摸我掛在上面的那串珠鏈。
“別動!”
我狂怒地嚷起來,沖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沒想到他用力掙扎。教導主任雖然四十來歲,個子卻比我還高,兩人要一起倒地時,響起珠鏈斷裂散落的聲音。
似乎不太合適,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盤?
我發瘋似的趴在地上,到處尋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個鐘頭,直到頭暈眼花大腿發麻,才把所有珠子撿齊了。
嚴厲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個,無力地癱坐在地板上,捏著手心里的幾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細繩,想要重新把珠鏈穿起來,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鉆出來的極不規則,一旦斷開就再難以穿上。
固執地穿到凌晨,依然無法令珠鏈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會驚醒樓下的學生。拳頭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個布袋子,將這串珠子收起來。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手心攥緊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第九章
人,為什么要殺人?
第一種,為保護自家性命;第二種,為奪取他人財產;第三種,為占有異性而消滅競爭對手;第四種,因各種理由而對他人復仇;第五種,為了執行上頭的命令;第六種,為傭金而殺人;第七種,無理由殺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這是死亡詩社討論過的話題,我想把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銘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還活著。
太陽照到床頭,恍惚著睜開眼睛,到第三節課了吧?這是我第一次在學校睡懶覺,作為一個被開除公職的老師,我已被剝奪了上課的資格。
我踩上凳子摸著天花板,從一個夾層縫隙里,抽出了那把軍刀——很走運沒被警察搜出來。刃上刻有“305廠”字樣,帶血槽的矛形刀尖。這是兩年前路中岳送給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學,也是這間寢室的室友。他爸在區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特供煙酒、軍鉤靴子、走私手表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