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海底,雨過河源。車打著錐形的光柱,在黑夜里顛簸穿行,更遠的地方尚埋藏在黑暗中。時間無法篡改記憶,歷歷分明,毫不紊亂。
一路行來,長生時時陷于回憶中,因而得以反省。是當年舊事如夢,還是這么多年的辛苦勞碌如夢?他是踏上了尋夢之旅,還是已經醒來的歸人。觀想前塵,如夢境深沉。
夜里,車突然拋錨停下。司機下車修理,車上人逐漸醒來。車內開始喧囂,有人抱怨,有人談笑,有人則開始打手機。長生下車去車前幫忙,然后獨自繞到路的另一側。
撲面仍是西北夜間慣有的寒涼大風,促人清醒。仰面看天似水墨,星河橫亙,遠處山巒模糊起伏,近處的山路,迤邐通向黑暗未知。邂逅這樣的場景,恍若置身夢境。不期而遇,又異常熟悉。長生伏下身子,觸摸道路,粗糙的石子和沙礫,尚帶有白晝里陽光炙曬殘留的余溫。
天地清曠,大地呼吸綿長。
當年,隨尹蓮沿這條路從高原走入城市。索南次仁,成為了尹長生。有些路,縱然多年不曾重走,亦保有深重感情。
聽見司機打開大燈,按響喇叭,催促眾人上車,長生回望耀眼之處。那光影中仿佛有尹蓮。
5
一九七九年秋。
尹蓮本想開車帶長生回去,但又想讓長生坐坐火車。她決定先開車走一程,到蘭州再乘火車返京。
尹蓮獨自開車帶長生走。從二一五國道出來,經青海,敦煌,到蘭州,道路顛簸艱險,有時綿延百里蒼山寂雪,戈壁荒灘。有時又見河川秀雅,樹木蔥蘢,炊煙裊裊,走入山中仿佛置身江南幽謐的小村。
湖泊靜雅,草原豐美,戈壁綿延,胡楊蒼勁,紅柳柔媚。長生從不知自身世界之外還有如此廣大美好的天地。尹蓮一路指點風光給長生看,長生雖然對途中某些景致早已司空見慣,但此時有尹蓮在旁,心情大好,入眼時總覺得風光耀眼,不同以往。
尹蓮一人開車。風景太好,或是覺得累時,就會停下來,找地方歇夠了再走。其時青海正好油菜花開,藍天白云底下,燦黃于一片艷綠中噴薄而出,前赴后繼撲入眼底,霸道地盤踞不去,一開始看,只覺得亮眼,振奮。
尹蓮一直覺得幸福如果有顏色,就應該是這種濃艷的黃,鋪天蓋地而來,可架不住幸福太多,泛濫成災。看到后來,連開始興奮的尹蓮都戴上墨鏡,笑說雖然不花錢,也架不住這么看,眼睛吃不消。
在青海湖邊過林卡,在草原上遇上了牧人,邀請他們同飲、共食。有時同樣被邀請,做短暫逗留,被人迎入氈包休息,覺得困倦就小睡片刻。醒來心明眼亮,心懷暢快。
只要尹蓮愿意,一路自有人接待。有些路段艱險,路況不熟,可找當地軍車開道。有時,路段較崎嶇時,有軍人代為開車,尹蓮就窩在后座和長生聊天。
這樣自在的旅行經歷,在長生可算有生以來第一次。亦因這一路走來,朝夕相處,使他愈加信任尹蓮。她不會半路拋下他,她是真心帶他同行的人。這個認知使他振奮。長長旅程,使他忐忑悸動的心情也時有平復。
如是邊走邊玩,走了半個月,車開到蘭州。尹蓮帶著長生轉乘火車入京。她打過電話,家里一早安排了車在站臺等。車甫一到站,就有人避過人潮,將她和長生護送上車,一徑開出站去。
車穿過這城市的心臟部位。尹蓮細細告知長生,這是天安門,我們走的這條路是長安街。車里極安靜,司機坐得筆直,形同一個會開車的雕塑,連頭都不回一下。只有尹蓮輕軟的聲音在耳邊涓涓滴落。
長生四顧茫然,再次因羞慚而忐忑不安,他聽見自己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戰鼓擂動,好像馬上就會掙脫這胸腔飛去。由車窗望出去,這城市華燈綻放,綿延燦若星河。眼前這么亮,光芒已灼傷他眼眸。他不知道身在何處,更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甚至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否自然。
藉由這光芒穿越黑暗,車拐進了一條林蔭密布的小道。又不知怎么三拐兩拐,走了多遠。他還在發愣,司機已經停車熄火,下車打開車門。尹蓮跳下車,笑著伸出手去,長生,下來。這下我們真的到家了。
長生隨她跨進院子。只見庭院深深,不知要走多遠。看著眼前矗立的小洋樓,分辨不清是什么茂密植物爬滿了院墻,開得繁盛的,仿佛是花。晚風過處,一陣幽香逼到鼻端,長生呼吸一窒,腳下一頓,心里一驚,這就是新家了嗎?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站在臺階上,不能舉步。眼前門半掩,透出淡薄亮光,像一匹絲緞。雖然他不知里面是個怎樣的世界。但他知道,那個世界與他之前生活的截然不同。
忽然他有畏懼。覺得自己并不像預期的那樣期待這新生活,他情愿還是在甘丹寺,退守在熟悉的世界里。站在這高門深戶前,他一點也不雀躍。未來,以深不可測甬穴的形式出現在眼前。他全然不知即將要面對的是什么。以為自己勇氣十足,然而,僅僅是這一扇門,已不夠膽量推開,去看看門后有什么。
長生轉臉看一眼尹蓮,突然疾步走下臺階。
長生!尹蓮愣在那里,陡然領會到他的意圖,心中一緊!急喚出聲。
長生朝院門走去,他聽得出尹蓮的關切緊張,可他按捺不住心中想要逃離的恐懼。
他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院門外是憧憧樹影,幽幽的一片黑。木葉顫動,霍霍有聲。外面一樣是他不熟悉的世界,長生回過頭,看見尹蓮站在臺階上,看著他,她身后有光,光雖然微弱,卻足以引誘他回轉。
他默默站住,轉身走回來。尹蓮奔下來,緊切地抱住他,你要去哪里?別嚇我,長生。
猝不及防的親密使長生一驚,強忍住要退避的想法,抿嘴望著她,尹蓮眼中瑩然有淚,星星點點,她對他的感情總是鮮明得讓他困惑。一個人,怎么就能對另一個人如此好。
我……怕。長生以悄不可聞的聲音說。心中比夜色還要深沉的懼意,也只能化作云淡風輕的兩個字。
他站在那里,腿緊張地打顫,手心里全是汗。
進退無路,是他最真實的感受。是他自己決定到此,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這里,沒有一絲痕跡與他曾經生活的世界相同,他是貿然的闖入者。惟一熟悉的只有尹蓮,但不知她可依賴多久。
有我,長生。你相信我,好嗎?尹蓮握住他冰涼的手。她能夠感受到他的驚懼,卻無言告慰。
好似過了很久,又仿佛只在剎那。長生若無其事地笑笑,點點頭。
最終還是走進去,偌大的屋子里看不見人,每一處陳設都和他熟知和設想的不一樣。有些東西見所未見,盤旋而上的樓梯,壁燈朦朦朧朧的光,映在墻上,像一只只蝴蝶,停在那里。
尹蓮領長生上樓。勤務員只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在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
“首長出京開會去了。”有人為他們打開房門。
“知道了。你們去睡吧。東西明天再收拾。”
尹蓮帶長生進了三樓的一間套房,隨即有人送上一碗粥,尹蓮略略喝了幾口就叫端下去了,另叫人給長生備了點心。房間里也不甚奢華,只是每件東西都恰到好處,顯出清淡的貴重來。
洗漱,睡覺。一夜無話。
在大而軟的床上醒來,被子那么溫軟,幾乎像溺死一樣醒不過來。睜著眼,盯著房梁上雕刻的繁復圖案,并不認識具體是什么花鳥,只覺得層層漾到眼底來。閉上眼睛,伸開雙臂去探測。好像不是躺在床上,是睡在寬闊河面一樣,手探不到邊,翻滾了兩次,才摸到床沿。
長生小心翼翼跳下床,揭開窗簾,此時才看見這院落的樣子。一樓的院落里,疏落種了丹桂、玉蘭、海棠、金銀花,還有一株青梅,結實累累。庭院里已有人忙著修剪花木,掃灑庭院。清風拂過,送來一陣馥郁花香。
長生想起昨晚,站在院里,不敢抬腳出門去。現在,從樓上看過去,門外是幾條幽靜曲折的胡同,看不清通向哪里。國槐夾道,枝葉間有鳥棲息,啼鳴。近處,是幾處格局相似的院落。再往前,隱隱一帶紅墻黃瓦,一座矮得不像山的山,脊梁被樓群割斷,艱難蠕動,一如被禁足的獸。
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地方,在陌生早晨,對年幼的他展開了模糊的面目。
長生茫茫看著,聽見身后門響動。他回過頭來,看見尹蓮,披散著長發,站在門邊對他點頭。
你起得真早。她笑著說。
海棠初醒,花容愈媚。長生被她的美驚得低頭,笑了笑。又抬起頭來,看見她,他心就安樂了。
肆
1
遠山和樹木的輪廓在日色中逐漸清晰,車在清晨時分抵達格爾木。
格爾木,蒙古語音譯,意為河流密集的地方,一九五二年,跨越“世界屋脊”的青藏公路從西寧修到格爾木。一九七九年青藏鐵路西寧至格爾木段八百一十四公里鋪通,全線通車后,高原上僻靜的小城格爾木密集進入大眾視線,開始有人在此逗留。取道去三江源,去昆侖山口,去看鹽湖。一九七九年,他隨尹蓮到此,此地還是初具城市雛形,人跡罕至。
在長生心里,時光深處,格爾木依舊是個小鎮,而非現在的新興城市。
重抵格爾木,走在街上,長生驚覺時間流動如此迅疾,生動,無情。它令一個當年荒僻的小鎮,變成明顯有城市氣質的地方,亦令當年的幼童涉過了而立之年。格爾木朗朗而立,是歲月的鏡面,令他不得不直視內心的蒼老,荒蕪。
下了車就去旁邊的火車站買了車票,選擇坐火車去拉薩。格爾木之南,就是故鄉。
一路奔波,到此終于要休整一下。住進了格爾木賓館,當地最好的賓館之一,整齊潔凈,服務周到。洗頭,沖涼,刮完胡須之后,出門去旁邊的超市買點東西。凌晨的車,由格爾木到拉薩尚需一天。
潛意識里,他又不自覺拖延回到故土的步伐。因為自覺面目全非,羞于面對。
出乎意料的,賓館旁小小的超市里擠滿了人,熱鬧得令人起疑。長生聽到身邊人議論,接下來幾天可能會停水,可能會發大水,先后聽來幾個版本,不知真假。只見不斷有人蜂擁到超市來采購,小孩興奮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大呼小叫。他聽到身邊人在感慨,真是,格爾木過年也沒這么熱鬧。
長生買的東西少,兩瓶水,一碗面,一盒木糖醇。眼見他只買這點東西,身邊一位大姐好心提醒他多買點以備不時之需。長生一笑說,謝謝,我明天就回拉薩。
是回,而非去。脫口而出后,才悵然吃驚,察覺蟄伏的念想有多深。此身之于西藏,長生自認是棄子。非是西藏拋棄了他,而是他自覺離棄了西藏。長于北京,成年后工作經商足跡歷遍大半地球。投身了另一種光怪陸離,催人麻木的城市生活。是以此時近鄉情怯,心中慚愧。
悵悵然出了超市門,日色竟還鮮亮。這高原小城日光豐沛,不依不饒。幸好還有絲絲涼風,道旁樹木青蔥挺拔,是高原特有的昂然之態。迎面有年輕女子牽著孩童走過干凈街道。小孩看見他,甜美一笑,長生亦搖搖手。這驟然而至的溫馨刺目,照亮他心底空洞,酸楚。
記憶里恍惚有過類似的溫馨場景,當年尹蓮一定帶著自己走過這樣的街道。
要在遠鎮的落日里踽踽獨行,檢點悲傷深處,才痛恨自己倔犟,痛恨生性的疏離,錯失了那么多相處的時光。光陰一去不返,歲月深處,往事難追,故人再難親近。
人間事事不堪憑,心事歷歷終虛化。一幀一幀過往亦不過是廢片。
長生自知,他至深的辜負不在別處,乃在于他默默成為心機深沉,謀定而后動的人,背離了尹蓮單純美好的愿望。因此他沿著來時路,與記憶纏斗,想看看當年的自己。想試一試,能否尋回本真的自己。
尋找的意義,不在終局,而在過程。
短短的一段路,心意飄搖,牽連太多記憶,因而走得極慢。長生走到賓館門口時,兩個小孩沖過來,圍著他爭鬧不休,拉扯不斷。
長生醒過神來,凝看兩個小孩,閃念之間明白他們要做什么。他靜靜看著兩個小孩的把戲,不動聲色。他身無長物,出門時亦沒帶錢包,只拿了一百塊錢。兩個小孩在他身上摸索一陣,暗中交遞了一個失望的眼神……
長生看在眼底,忍不住笑意浮現。正當兩個小孩失望準備離開,長生叫住他們,掏出剛找的零錢,又將手提袋打開,問他們想要什么。
兩個小孩把戲被識穿,明顯怔住,愣愣地看著他,又再交遞了一個眼神,準備開溜。
長生再次叫住他們。他溫和的聲音自有一種震懾。兩個小孩乖乖地站住,長生蹲下來,將錢塞在他們手中,打開手提袋說,想要什么,自己拿吧。
兩個小孩確信他不是在開玩笑,亦不像要為難他們,小心翼翼拿了兩瓶水,兩個面包。靦腆地道謝之后跑開。
看著小孩的背影,長生突然想到,當年他和桑吉的作為,在尹蓮看來,是否也一目了然呢?她寬容凝視,從未點破。
想起桑吉。當年尹蓮離藏時帶走長生,將桑吉托付給羅布拉。一別經年音信稀,不知桑吉如今怎樣,是否一直在甘丹寺里?
這一宵人在格爾木。
夢回時,痛楚根深蒂固。他像一只螞蟻,背負著傷痛,眷戀前行,自以為行進了千山萬水,卻依然在她手心輾轉。
長生頭疼欲裂,雙眼澀痛。睜眼醒來,晨光折進。世景荒茫,如天地初開。好像記得什么又好像忘記了許多,仿佛得到過什么,轉手失去了更多。
起身收拾了行李,下樓退房。格爾木前往拉薩的火車在早上五點多發出。長生出門打到一輛車,街上人跡稀疏,只有路燈寥寥亮著。城市很小,不到五分鐘就到了火車站。
火車駛出。車窗外的零星燈火,使他想起古人所言:“傷情處,高樓望斷,燈火已黃昏。” 晨景凄清,回望這座城,它面貌簇新,在他眼中卻滿覆煙塵。處在記憶的節點,他想起自己初到城市的狼狽。
2
尹蓮料不到長生會有那么多的不適應。
初離高原,長生的身體有強烈的“醉氧”反應。開始幾天,只是尋常低原反應癥狀,胸悶,頭昏,嗜睡,整個人無精打采。尹蓮帶他去醫院看過,醫生吩咐好好休息,隨后情況越來越嚴重,吃什么吐什么,沒幾天,原本健康活潑的他就變得面黃肌瘦。低燒持續不退。尹蓮急得無法可想。
那晚,長生已經睡下。聽到一樓有響動,不一會兒即燈火通明。長生正要從床上起來,看見尹蓮打開房門出來。
你躺著別動,老爺子回來了,我下去迎一下。尹蓮說著匆匆下樓去。
老爺子是誰?長生疑惑卻不敢多問。即使是待在床上,亦能感知今夜不同尋常,只因一個人歸來。家中寧靜被打破,從眾人的鄭重中,長生驟然感到恐懼,兵荒馬亂的茫然。
像一個戰俘,不知將被如何處置。
因為緊張過度,聽力反而變得遲鈍,怎么集中了精神亦聽不到一言半語。又過了一陣,樓下聲音漸悄。長生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聽到尹蓮開門進來,走到他床前,卻是另一個人開口說話,明兒叫人弄點青稞、酥油過來,還有風干肉,飲食不習慣,吃不進東西,營養怎么跟得上!小孩子家沒經驗,亂吃藥沒好處,都給我停了!
是個男人的聲音!還是個老人家!幼小的長生吃了一驚,睜開眼,看見床邊站著一位面目端嚴的老人,頭發花白,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他,說話中氣十足,身板很硬朗的樣子。
長生想不到,第一次跟尹蓮以外的尹家人碰面,是在這樣狼狽的境況下。
聽他說起糌粑、酥油、風干肉、不用吃藥,長生感動得口水和眼淚快一起流下來了,驟然對眼前這老頭子產生了巨大的好感和親切。
波拉①!(①藏語中對男性年長者的稱謂)他望著他,喃喃地,不由自主地叫出來,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波拉”,叫得尹守國也愣住了。他回頭對尹蓮說,聽見沒有?孩子叫我波拉。你看你把他照顧成什么樣了!沒本事盡逞能!
知道父親的脾氣,尹蓮一聲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