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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4)

  • 日月
  • 安意如
  • 5650字
  • 2013-08-03 04:26:48

尹蓮驚喜地看著次仁。在他做出決定,抬頭的這一瞬間,從他臉上的神態,她覺察這個孩子已經接近成人。他懂得清晰準確地表達出意愿,在選擇面前做出決斷。

羅布的神色平靜如常,目光深沉,無悲無喜,好似早就預見會有這樣的結果。他靜靜地看著尹蓮和次仁,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對次仁說,你過來。

次仁乖乖地走過去。羅布撫著他的頭,直視著他的眼睛,叮囑道,次仁,無論你走地多遠,無論你將來要經歷什么,不要忘了,自己是誰,不要忘了,這里是你的故鄉。當你找不到方向的時候,就是你該回來的時候。

羅布拉,我記住了。次仁低著頭恭順地回應。六歲的他并未意識到這句話對他今后的影響,羅布指出去路的險惡,同時為他指出歸途的坦蕩。

時光一瀉千里,三十一年來,當長生逐日長成,隨波逐流,身不由己,迷失在城市叢林,內心被欲望填塞的時候,他確實久已遺忘羅布的教誨。

當他重新想起這句話的時候,他決意起程,尋回自己。

2

次仁走開后,羅布將尹蓮留下來。

貝瑪,你要想好。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你要想清楚。法不孤起,必仗緣生。這緣是好是孽,最終由不得我們妄加揣度。我只能告訴你,隨順世間的世相而行。不要讓次仁在欲望中陷溺。將來,不管發生什么,不要被主觀的情緒、意見、計劃影響,無論無常怎樣,你要持守今日的善念。

天色全然暗下,房中酥油燈灼灼。凝視著羅布,尹蓮不由自主地跪下來,對他合掌頂禮。諸天菩薩為證,我會一生善待次仁,不離不棄,不餒不退。我會教養他成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這是我的責任,是我一生的修行。

見她發了重誓,羅布看著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起身從柜子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交給尹蓮。他坐在那里,眼中顯出追憶的神色,慢慢地說,這是我撿到次仁的那一天,在他身上發現的。

尹蓮打開來一看,里面是幾件小孩的衣服,衣服里放著紅線穿起的一枚避邪的狼牙,一塊碩大的綠松石。還有一張寫著次仁名字和生辰的紙條。

羅布按著她的手說,貝瑪,我將次仁托付給你了,這是屬于次仁的東西,你要好好保存。等他將來,想知道的時候,再告訴他。

羅布的語氣讓尹蓮傷感,仿佛他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次仁那樣。她想安慰,又覺得言語空洞無力。她覺得自己有罪,無論如何,是她生生的將次仁從羅布身邊搶走的。

她想起了桑吉,桑吉或許比次仁更應該留在寺院中修行。尹蓮這樣想著,對羅布說,羅布,我還認識一個孩子,想要托付給你。請你幫我好好地教養他。

聽她詳細說了桑吉的情況,羅布答應如果桑吉愿意,可以將他帶回寺中教養。一切他會妥善安排。

你放心吧。他說。

尹蓮滿懷感激。羅布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他給予了她索求的一切。他就像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用溫暖和包容,接納一切,給人帶來希望。他不需絮言,已令她由衷信服。

在此后的人生中,雖然目睹現實晦暗,心中時時掙扎,羅布所昭示的那份光明,始終在遙遠的、卻又讓人看得見感覺得到的地方,熠熠生輝,令她奉持善念,不悔不退。

再見羅布,遇上了次仁,尹蓮覺得自己找到來此的答案。前路亦不再迷茫。她或許失去了謝江南,但亦因此尋得了索南次仁。失去和得到同時存在,同等重要。她不再深感遺憾了。

在拉薩,收養長生頗費了些周折。當時的情況下,要將此地的孩子帶回內地長期收養,且尹蓮又是未婚,在一般人是全無可能的。尹蓮動用了父親的關系,在京也要人盡快去辦理。時隔不久,不單收養的手續辦妥,在京的學校也安排妥當。在收養的證明上,尹蓮為次仁寫下新的名字:尹長生。

臨行之前,羅布為他們誦經,打卦。得出的卦象吉祥。

尹蓮與長生起程離開甘丹寺當天,天空出現的景色讓人駐足,那是長生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日月同輝的奇景。空氣清冷干燥,天空非常藍。當金燦燦的太陽從山后噴薄而出,月亮高懸天空,色澤淡白,如一面沾滿霜露的鏡子。

日的明烈、變動和月的幽定、恒靜——以無邊際的藍作背景,形成強烈對比。那一刻的莫名震撼,銘刻在他的記憶里,難以取代,不能磨滅。

3

到達一個站,停車時間較長。長生下車到站臺上活動腿腳,天邊星輝淡淡,東方微露曙光。遠處山坡上草木蕭瑟,沉默如巖石。火車開動時,他看見枝椏間驚飛的鳥雀,在天空中盤旋。

人的一生,都行走在尋找光的漫長旅途中。因為尹蓮,他心中的光芒雖然時時搖搖欲墜,卻從不曾隕滅。

他從尹蓮處獲得的潔凈力量,比愛情具有更大的拔除力。命運顛沛,紅塵浪蕩,他雖屢受傷損,終因內心持有善信而保有一條深入靈魂,超越自我的渠道。那覺悟之門,始終為他打開,也為所有人打開。

他所前往的遠方,有終點,亦沒有終點。故鄉,此時成為心理上的概念。這趟溯游之旅,連他自己亦不知最終會浪跡到何處。只是心意所引,是以義無反顧。

關山阻隔,故園已遙。

這一宵是在蘭州,黃河穿越了這座城市,讓它變得狹長。這孤涼的城市,沒有金戈鐵馬,沒有冰雪塞川,沒有尹蓮。夢中若隱若現的濤聲伴隨了他一個長夜。

以為會泅河而遇,夢醒卻一無所獲。

醒來長生想起一句詩:“年來多夢少年事,唯夢閑人不夢君。”心下無限凄清。

現實向前,回憶往后。已經是這樣了,還不能兩兩相忘。

早起去吃了一碗面,轉身離開,前往敦煌。當年尹蓮帶長生返京,走的就是二○五國道,由拉薩到格爾木,經敦煌,前往蘭州。如今他重走故道,只為懷念。重新收集與她的點滴記憶。

敦煌比當年齊整得多,是座健旺的,令人欣喜的小城。而更多的地方,荒原如砥,沙漠如海。七月驕陽,照得人心慘烈荒蕪,舉目望去黃沙漫卷,寸草不生。當年尹蓮曾帶他去過很多地方,莫高窟、鳴沙山、月牙泉、玉門關、陽關、漢長城,而今他獨自一人,靜默走過,孤單堅決如千年之前的行腳僧人。

洞窟,山川,城闕,依然如故。它們經得起萬載風塵侵蝕,而他無能,僅僅是數十年的歲月磨礪,已令他千瘡百孔。

莫高窟的壁畫依舊斑駁鮮亮。那時是尹蓮帶著他一個個洞窟走過,告訴他許多典故和傳說。陰暗陳舊的洞窟里,即使外面陽光如瀑,里面也涼氣逼人,尹蓮打著手電,一點點照亮。藏經洞北壁的壁畫,畫的是僧侶和侍女,樹木的枝條垂下,上面掛著一些物品,像是酒壺和挎包。僧侶的手中拿著團扇,女人的手里拿著長長的木杖。

身處幽深洞穴,與佛像壁畫劈面相對,太古老的陳舊感,令年幼的長生既新奇又害怕,緊緊拉住她的手,直到走出洞口才松一口氣。牽住她的手,始終不舍放開——當年回京,尹蓮特意選擇多行經一些地方,一路豐富他的見聞,亦是長生此生旅行的開始。

心事如塵,小心翼翼步入舊夢,目睹的卻是嶄新現實,心知逝日不可追。如今莫高窟建了博物館,洞窟被保護,整修,多了專家學者的關注,門前有許多佩戴講解器的導游。鳴沙山前則多了許多駝隊,有組織地殷勤招徠游客,還有往來穿梭的區間車,載著興高采烈來去匆匆的游人。

長生徒步走到月牙泉,坐在沙丘上,直到月色滿懷,游客作鳥獸散,再難覓到一個人影。

一望無垠的沙海,沙丘像波浪一樣起伏,冷風襲來,卷起細沙。工作人員來清場。長生裹緊了外套往外走。月光下沙漠浩瀚,月色浮動,隱隱如波光瀲滟。轉過一座沙丘,那一泓清泉就看不見了。清澈月牙的影像卻深印腦海,久久難以消散。泉山對峙,他想,人與人的感情,若能如這月牙泉和鳴沙山一般多好?亙古相依,存在著小小的距離,遙遙相望,不厭不離。

或許,他的錯誤,不是愛上了一個人,而是對這份愛起了貪執。貪執讓人不舍,痛苦,煎熬,但他努力過,嘗試過,真的不能放下。

山河暗淡,星月隕落,掌紋斷裂。縱然形骸朽爛,生命湮滅淪陷,他對她赤子之心永存。

仿佛下一刻,尹蓮就會從大漠中緩緩走來,風塵滿身,光彩不減。腦海被回憶塞滿,長生知道,是離開的時候了。

搭車回到城中。經過夜市,霓虹招牌招搖閃爍,各式小吃目不暇接。但人聲鼎沸,待久一陣會覺得聽力受損,心跳加速。長生徑直穿過那些熱情招徠生意的人,去菜場附近吃驢肉黃面。

“順張”是老字號,當地人才知道,以前尹蓮帶他來過。問了人,拐進小巷,這家店果然還在,生意越發紅火。不一會兒院子里坐滿了人。吃完飯出來,長生在街邊買了點李廣杏。這也是他童年的記憶。

穿過幾條街,選擇一家私人旅館住下。小旅館有個露天院落,等待前臺辦理入住手續時,長生站在走廊里點燃一支煙。聽見旁邊幾個形似背包客的年輕人,正興致勃勃討論著行程。一會兒是新疆,一會兒是甘南,一會兒是稻城,亞丁,一會兒是拉薩,墨脫。議論紛紛,顯然是一群對旅行充滿熱情想法的年輕人。許是放暑假結伴出行的大學生,許是城市中久被拘禁,好不容易討得年假出游的普通白領。

長生的出現,令他們短暫中止了熱烈討論。座中兩個女孩一見長生,對他招呼,嗨!帥哥,要不要過來坐一下?

長生禮貌地微笑搖頭。他不欲加入這樣的討論。前臺安排好房間叫他,長生進屋去取了鑰匙和行李出來,一個短發女孩搖曳生姿,迎過來問,hello,帥哥,你一個人?你準備去哪里?

還沒想好。長生笑答,隨即道聲,晚安。繞過那女孩轉身上樓去,不理那女孩臉上顯而易見的落寞。

我叫Lisa!你記住,我叫Lisa!短發女孩站在樓下大聲說。長生站在樓梯上點頭一笑,好的,晚安,Lisa。他上樓去,聽到樓下一陣起哄,有人吹起口哨。旅館的前臺小妹,不得不出來招呼他們小聲點。

此時旅館里住客不多,關上門,依然能聽見他們在院子里嬉笑,聊天。一時是在議論他,一時話題又從國內轉到了國外,那短發女孩Lisa剛從加拿大留學回來,口口聲聲說著溫哥華多倫多的優越,另一個女孩便不甘示弱地說起在美國上學,香港工作的經歷,話題漸漸由旅行的精神追求轉入城市的物質生活經歷。

當長生聽見他們喋喋不休爭執旅行線路,或談及都市物質生活的種種,因為年輕的緣故,在細節上仍舊心存攀比計較,長生失笑,索然。

Armani,Chanel,Gucci,Cartier,golf, sports car……言語之中,中英文交雜,邏輯混亂。在那群年輕人津津樂道的喧囂里,長生翻起隨身攜帶的書,靜心閱讀。

木質的舊床,坐上去咯吱作響。長生在筆記本上記下上師開示的一段話:“希望受到贊美,不希望受到批評。希望得到,不希望失去。希望快樂,不希望痛苦。希望聲名遠播,不希望默默無聞受到忽視。毀與譽,得與失,苦與樂,譏與稱,世間八法十分重要,應當熟記于心,如此就可以不時檢查我們是否落入其中一個甚至全部陷阱。”(宗薩蔣楊仁波切語)

長生檢視自己,覺得自己完全掉入這些陷阱中,喜歡被贊美,喜歡贏,不喜歡輸。雖然看似不在乎別人的關注,事實上,他始終生活在被重視和關注的環境中,未被真正輕視過。他最想得到的,就是尹蓮的關注,和她全部的愛。這么多年,為了得到想要的,他努力在扮演著一個符合別人要求的角色,滿足著別人的自我。

靈犀觸動,但尚有關竅未打通,困意來襲,伏枕睡去。

4

敦煌到格爾木,乘坐汽車臥鋪。未出城前,車開得極有風度,司機忙著四處拉人,兜圈帶貨,將車上的鋪位塞滿,兜帶的各式貨品和眾人的行李放在車底廂里。司機在車下跟川菜館子的老板抽煙聊天,交接貨物,一點也不著急趕路。看著時間充裕,長生進店要了一碗粥,門口熱氣騰騰蒸著饅頭花卷。他買了幾個。在旁邊的小賣部買了水、煙和干糧。

一出敦煌,車速就提起來。無懼顛簸,在戈壁上開得意氣風發,義無反顧。忽而青天白日,大風凜冽。忽而沙塵滾滾,遮天蔽日。戈壁上的紅柳雜草,掩映在風塵中,與荒山做伴,顯出孤傲的生命力。

汽車臥鋪條件比火車硬臥又差許多。低矮的鋪位,令人無法直起腰來,只能躺臥。躺久了又震得周身酸痛。車上沒有廁所,到了某個可以如廁的點,司機就大力按響喇叭,叫起車上的人去撒尿。下一個停車點可能遠在數小時后。一群人下車迅速朝道旁奔去,遇到連簡易廁所也沒有的地方,只能在風力逼人的曠野找一個避人之所,匆匆解決。

天漸漸地暗了,落日余暉鋪陳的道路充滿迷幻色感,猶如傳說中的天路。車廂里各種混雜的氣味和聲音讓人感覺是在一座流放的集中營。

路途漫長,司機放出音樂來,一車人跟著碟片哼哼唱唱,一會兒是《青藏高原》,一會兒是《回到拉薩》。歌手的聲音在平時聽來還有幾分蒼涼,到了真正的青藏高原上就顯得太甜膩輕薄了。

過了一會兒,車載電視又開始熱熱鬧鬧放著幾年前的香港槍戰片。身邊小孩啼哭,大人聊天,有人打電話。熱鬧紛呈。長生的整個旅程就在這樣的氛圍中一寸寸挪移前進。

道路顛簸。書看久了,眼睛酸脹。長生躺下來,閉上眼睛。嘗試著按書中所言的方法去調息,修習禪定。

禪定隨時隨地可做,無論采取何種姿勢(當然以身體坐直,全身放松,坐姿端正為最佳,躺著容易入睡),靜下心來,雙眼微閉。將注意力專注到自己的呼吸,跟隨氣息的出與入。初時可觀想身如大地,頭觸蒼穹,安然不動。漸漸身化虛空,只余呼吸存在。

釋迦牟尼說:“我們在每一口呼吸里都經歷著生死。”

念頭紛沓而來,意念飄散。以往看過貝托魯齊的電影《小活佛》的片段閃現腦海。一場大霧降臨王城,王宮里的人紛紛陷入沉睡,悉達多王子在車夫迦拿的幫助下走出王宮。

悉達多回望故城,他們尚在沉睡之中,而他已經醒來。踏上覺悟之路,不會中途折返。

長生深吸一口氣,將念頭收攏,再次專注呼吸。禪定意在調服心性,不斷與散漫對峙,直至念頭不再如亂馬狂奔,雨后春筍般冒出。

覺察到念頭,不去執著,讓它來去如行云飄散的過程,直至意念減滅,波瀾平息,心如止水。

實在地去修習,每一步都殊為不易。尤其對于塵世中心事繁雜、思慮重重的人而言,深入空性、靈性的修習,是漫長,艱辛的過程。

昏沉來襲,不再專注于呼吸吐納。

在深長的記憶里跋涉,又再憶起,昨夜跟他打招呼的女孩,提醒他想起生命中經歷過的那個也叫Lisa女人。

他和她的關系,一言難盡。一如敦煌壁畫,斑駁殘損舊痕,不能長久與之相對,令人思緒飄搖,內心凄楚。

與范麗杰相識,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細節不明,亦無心追究,總之是糾葛,不是愉悅。她和他,只是特定時期的必然勾連。她是長生決意舍棄的曾經,不想攜行的過往。

是以曾經的青春繁華慷慨相贈,還是以歲月的漫長荒蕪相欺,相欠,相負。無論怎樣定義,都勢必與這個人一刀兩斷,再無干系。

暮色已沉,路燈亮起。錯車時,刺目大燈射在他臉上。同車的藏民翻了個身,發出響亮鼾聲。

長生朝前看了一眼,司機側頭點一支煙。火星一閃,滅了。車往前開著,四周一切已經沒入黑暗中,荒原荒山,不知到了哪里?看時間估計,應過了當金山,還未到大柴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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