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6)
- 日月
- 安意如
- 4067字
- 2013-08-03 04:26:48
尹守國對尹蓮發作完,回過頭,俯下身子,伸出大手擦去長生的眼淚,換了一種溫和的讓尹蓮詫異的語氣,對長生說,乖孩子,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波拉保證,過不久你就能吃上糌粑、奶渣、風干肉、人參果,波拉叫人給你打酥油茶,甜的咸的都有!
長生聽話閉上眼,尹蓮在旁實實在在地愣住了。她想不到長生一聲“波拉”,就能把父親叫得心軟,心里暗松了一口氣。這個頭開得不錯,下面的事應該會順利點。
探視完長生,尹守國叫尹蓮一起去自己的書房。尹蓮到目前為止,還不完全知道父親對自己收養長生的態度,心里惴惴不安。
上樓進了書房,尹守國將尹蓮撂在一邊,站在窗口遠望了一會兒,方轉過身來,劈頭就說,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你打量我看不出你想什么?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情況,你竟然給我帶個孩子回來!別人會怎么想,早知不該放你去。
尹蓮見父親沉下臉來,心中暗驚,知此事沒有那么容易放過,只是先前在長生面前顧及顏面不發作而已。
爸。尹蓮站在那里思忖良久,終于開口,我在江孜過達瑪節,不小心丟了媽留給我的玉鐲。如果不是長生,媽留給我的東西怕就找不回來了。我跟長生相處了好長時間,知道他是好孩子。
——理由不假,根本原因卻不是這個。長生神似謝江南,這是不能說的秘密,別人看不出來最好,由她獨享。
她知父母這一生相濡以沫,感情極深。母親死后,父親常臨詩詞,尺幅的宣紙上,來來回回只得一句:“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筆意凌亂,不能終。
提及母親,尹守國臉色果然緩了緩,眼中浮起一絲悵然,半晌才道,就算這樣,這么大的事情也該跟我商量下。感激他也有其他法子,未必一定要領他回來。
尹蓮見父親語氣大見和緩,當下松了口氣,回道,我怕可惜了他。這孩子是個孤兒,留在那邊,如果沒有好的教育,長大了不曉得變成什么樣子。咱家又不是養不起,何不成全了他。
尹守國聽得一笑,小孩子家的不經人事,你想得倒輕省!收養一個孩子是那么簡單?說不驚動也要驚動!你還大張旗鼓四處找人辦這辦那,唯恐天下不知!
尹蓮知自己收養長生,托人辦入學的事已有人稟報父親,現下揣摩不透父親態度,唯有閉口不言。
尹守國慢慢踱到桌邊,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抬頭望著尹蓮,突然岔開話題,這一趟出去回來,我瞧你是瘦了不少,難不成他們沒好好照顧你?
尹守國雖仍是面色沉沉,留心去看,卻早已風消雷隱。他和夫人育有一雙子女,長子不幸早逝,夫人又先他而去,身邊惟有一女。尹蓮眉目似她母親多,一顰一笑一惱一默,皆能牽動情思,由不得他不心軟松動。
爸,可別冤枉了你那些老部下,人家事無巨細,恨不得二十四小時緊迫盯人。我前腳到拉薩,他們后腳就找到了,抓賊倒沒見這么快的!是我自己不想麻煩他們,我去看了羅布,在甘丹寺附近住,比住招待所舒服多了。尹蓮含笑半真半假抱怨著。
尹守國看著她,嘆一口氣。這也罷了。總算你出門還知禮,沒給我惹是非。趙家那孩子前一陣去了趟成都,風言風語傳到北京來,老趙氣了個半死。你不許學他,做人做事謹言慎行要緊。
尹蓮見父親訓話,忙畢恭畢敬地應了。
尹守國眼波一閃,隔了半晌說,長生這孩子我瞧著不錯,舉止清貴,倒不像窮鄉僻壤出來的。西藏這地方我也有感情,留下就留下吧。也是他的緣法,只要品行好,出身倒在其次。既然姓尹,對外就說是你哥的孩子吧。只有一條,入了我尹家門,對他要嚴加管教。
尹蓮原想著要大費一番口舌,正暗自拿捏言辭。想不到父親輕易答應下來,一時喜不自勝,忙湊上去給父親捏肩。
少拍馬屁!尹守國笑著打她的手,早干嗎去了?性子來了就去了西藏,這么長時間也不和家里聯系,差點海陸空三軍都要出動找你了;一時順了你的意就眉開眼笑,半點城府沒有。
話雖如此,仍是閉目享受愛女為己捏肩孝敬的快樂。
尹守國一時又想到一事,眉頭一皺,你和他到底怎樣?
尹蓮心頭一凜,含糊回道,哪個他?
尹守國霍然開目,瞪了她一眼,半笑不笑地譏諷道,非逼我挑明了!謝江南!你要有第二個人你倒是出息了。
這個名字讓她胸口一窒,血氣閉塞,逼住了,什么都出不來。明明有人拿刀在心上剜,傷痕密布卻不見血流出。她轉頭向窗外,想起在高原上看到的起伏不絕的山。想到達的那一座永在前方,巍巍峨峨,無法靠近。
爸,我能怎么著?他已經結婚了。她苦笑,不覺停了手。
所以你就領養個小孩回來,也算是表明姿態?
尹蓮心中一驚,父親到底是看出來了!
悶了半天,她說,除非是跟他,否則我不打算有小孩。這是真話。
感覺到父親身體一僵,半晌才聽尹守國沉沉道,現下你這么別扭著,我由得你,可你別指望永久這么著。
爸,我知道。我需要時間。現在,你且由我一陣吧。我答應你,我會好起來的。爸,我已經好多了。
屋里靜如廢墟。人埋在廢墟里不能出來。見父親閉上眼,尹蓮放下手,輕悄悄經過他身邊,下樓去了。
無能為力的,尹守國看著女兒的背影一聲嘆息。每個人都有無能為力,無法自拔的時候。
橫亙在心中,那人是一道深不可測的暗流。只可觀望,不可泅渡。這種感覺他懂。
悲歡喜樂在其間繁衍、生滅、流轉不息。真心相愛的戀人,他和夫人也是這樣。他不欲女兒變得無情,冷硬。是以,不勉強她忘,不勉強她放,惟等時間來平息干戈。或者滄海橫絕,或者海枯石爛。他這一生經歷太多,得到的多,失去也多,已知順從天意,萬事自有天命裁奪。
3
第二天,長生醒得格外早,站在窗口看到門口停了一輛黑色小轎車,過了一會兒,只見尹守國從林蔭間走來。
走到院門口,早有人迎上,尹守國將手中蒲扇遞給身邊人,抬腳跨進院子。雖然昨天迷迷糊糊叫了波拉,但長生此時方敢確定他是尹蓮的父親,那位連尹蓮都很畏懼的“老爺子”。
不一會兒,尹蓮出來叫他起床,見他已醒,不由笑道,我忘了你總起得比我早。這下好了,以后你陪老爺子鍛煉去,我是陪不了他,起得絕早,要人命的。
長生去洗漱,換了衣服,隨尹蓮下樓,見尹守國在餐桌前端坐看報。見他們下來,略抬眼,頷首,坐。
尹蓮先站著叫了一聲爸,方敢挨著他坐下。長生亦步亦趨,見尹蓮坐下,方挨著她坐下。
一陣靜默,尹蓮用眼神示意長生叫人。
老爺……子。長生艱難張口,差一點脫口而出叫成“老爺”。
跟她學那些混賬叫法,叫我波拉,叫我姥爺也行。尹守國哼了一聲,將視線從報紙上移開,不動聲色地瞥了尹蓮一眼,又盯著長生看。
尹守國有一張清冷嚴峻的臉,顴骨稍寬,言談時不怒自威,只一雙眼睛望著尹連和長生時,流露出淡淡溫情。長生尚未反應過來,尹蓮已喜孜孜地對長生說,長生,快叫姥爺啊!
長生方才反應過來,趕緊叫了一聲,波拉。想想不對,又改口叫姥爺。
尹守國心情大好,露出笑臉,對長生說,“波拉”好!“波拉”聽著親切,想當年,我在西藏,被人叫做“居覺”①,(①藏語,小伙子。)現在也到了被人叫“波拉”的年紀了。尹守國見長生一臉迷茫,不用尹蓮解釋,自己興致勃勃地說,波拉以前,那個,年輕的時候,在西藏當兵的。波拉還會說藏語!
說話間,家中的保姆端上早餐。尹母是南方人,家中飲食以南方風味為主,早飯尤其清淡。只單為長生捏了糌粑,打了酥油茶,還配上一碟生牛肉醬。
一聽尹守國會說藏語,長生明顯沒有那么拘謹了。他指著面前的酥油茶說,這個,怎么說?
考我呢!尹守國哈哈大笑,卻不厭其煩回答。他說得比長生問得還多。尹蓮驚得差點合不攏嘴,為了掩飾驚訝,只有低頭不停地吃東西。
酥油茶叫Qia pe jia,喝茶是Chi a dong,肉是Ca xia,青稞酒是Qiang,奶酪是Da xiu,碗是 Po ba,杯子是Ge la si,筷子是 Kuai zi。你說,我回答得對不對?
長生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眼睛發著光,拼命點頭,他像見了親人,心里高興,不知怎么表達,忽然啪啪地鼓起掌來。
尹守國被他的動作和表情逗樂,熟練地捏了一個糌粑,說,我也吃一個!好久沒吃了。
好吃嗎?他用藏語問。
很好吃!長生用藏語回答。
老少之間有問有答,尹蓮倒成了局外人,一頓早飯吃得其樂融融,熱鬧非凡,這是多年不曾有的奇觀。尹守國歷來威嚴少語,自從三年前愛子尹凱旋意外過世,更沒怎么展露笑顏。
與父親的關系,一直舉重若輕。尹蓮覺得父親更器重哥哥一些,對她只是嬌寵。這嬌寵有時不免使她失落,懷疑自己的能力。
在尹蓮的心里,一直蟄伏著保護和照顧人的欲望。遇見了長生,她的欲望更蓬勃起來。
她開始學習做一個母親。
4
火車上的人逐漸安頓下來,少年的嬉笑聲響起。長生對面的鋪位和隔壁幾節車廂都是在內地上初中放假歸來的孩子。長生幫他們拎熱水,取放行李。很快與他們熟絡起來。這群孩子,有來自那曲的,有來自山南的,有來自拉薩的,都是藏地家庭條件不錯,自身成績又優異的。因為離家在外,言行舉止更多了幾分穩重和樸實。
仿佛是天生的親近,他們亦樂意同長生交談,圍住他問,叔叔你是藏族人嗎?
長生驚訝他們能一眼看出,點點頭,我從小就離開了,現在回去。我的家在拉薩。
幾個小孩相互看一眼,表情更振奮了,聽了長生的話,說,我們也想家!很快就能見到爸爸媽媽了!
一句無心之言,勾得長生心潮起伏。這些孩子們還有家可回,他的家在哪里呢?回到拉薩,也只能先回甘丹寺,看看能否找到桑吉。羅布拉已在幾年前過世,桑吉是他唯一的親人。但他和桑吉已經失去聯系好幾年,能不能找到他,還是未知之數。
和孩子們閑聊,問起他們在內地讀書的情況,孩子們七嘴八舌,說的大致是一個意思,開始是不習慣的,現在慢慢習慣了。但還是會想家,一到放假就歸心似箭。
是啊!怎么可能一聲不響就習慣呢?畢竟是離鄉背井。到一個生活習慣、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地方去。需要一個不短的適應過程。眼前這幫孩子,小的才讀初一,大的也才讀到初二。此刻人生某些段落重疊,他們就像年華的倒影,讓長生想起初到城市、初入學校的種種不習慣。
盡管學校一早聯系好,回到北京后,尹蓮亦沒有急于安排長生入學。假如漢語不過關,長生不可能跟上學校里的學習進度。如果無法與人正常交流,他的不適感會更加嚴重。
為幫長生打好語言基礎,尹蓮找來漢語拼音的教材,一字一句教他。他們的教學并不限于某一特定時刻,而是隨時隨地。長生像一個重新睜開眼認識世界的孩子,總是拉著她不厭其煩地問,這是什么,這個用漢語怎么說。她耐心糾正他的發音,回答他的疑問。
尹蓮從中獲得極大樂趣,長生不經意間冒出的話,問出的問題,都能令她反省深思,仿佛是換了一雙眼,一顆心去看待萬事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