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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保護色
一
吳紅霞未嫁給陳鵬飛時,臉蛋總是紅的,像是剛從灶口燒了火出來,紅的也不是整個臉,而是腮上的兩坨,和電視里那些吃多了辣椒的女子很相似。身邊的人說,興許是取了這個名字的緣故,紅霞,紅霞,這霞光都爬到臉上去了。這是玩笑話,理解吳紅霞的人都知道,這女孩性情內向、怕人,整條村上都是大熟人了,如果突然遇上了一個,或在巷子里,或人家來到門樓叫阿爸出工,她這邊話還沒說出口,臉就開始熱起來了,五月的晚霞一般。
興許陳鵬飛就喜歡上了吳紅霞這一臉紅暈,喜慶——農村對紅色向來歡迎,娶親嫁女都得以紅色作基調,后來在電視里看見外面的人結婚時穿的是白婚紗黑西裝,呸,那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能這樣?多不吉利。——陳鵬飛一喜歡上吳紅霞,就三番兩次往她家門樓跑,喊她爸出工,問她爸田里需要幫忙嗎,他陳鵬飛年輕氣壯,么活都干得了。這么說時,陳鵬飛脫下皺巴巴的襯衣,露出健壯的黝黑肌肉。阿爸興許是先喜歡上了陳鵬飛那一身肌肉,覺得可以用一用,于是有什么活就沒跟他客氣,他都敢問了,阿爸就敢用。誰知就這樣中了陳鵬飛的圈套,反過來說,阿爸也是樂意被這樣的圈套打中。所以當人們笑著說,喂,老頭,你這么用陳鵬飛,是不是想把女兒嫁給他哦。阿爸竟然笑得很開心。
阿爸的笑讓吳紅霞紅的不只是臉了,還有心。
結婚那天,幾個平時玩得好的小姐妹過來幫忙,當然沒幫什么,就幫吳紅霞打扮打扮——這農村的新娘打扮起來也不比城里來得簡單。折騰了半天,突然感覺少點什么。有個叫秋菊的姑娘大大咧咧的,她說,咱是不是應該給紅霞化個妝啊?外面的女人可都是化妝的,把臉打白了,把嘴唇涂紅了,把眉毛描黑了。人們感覺有道理,可苦于沒化妝品,那得要到鎮上去買才行。于是找到陳鵬飛,伸手向他要錢,要一百,到鎮上買化妝品。陳鵬飛嚇一跳,問給誰化?她們笑,罵他死心眼,當然是給你老婆仔啰。陳鵬飛也笑,說,紅霞啊,我就喜歡她那張紅臉哩,你們又把她打白了,可賠我不起。
幾年后,吳紅霞和陳鵬飛一憶起結婚時的這段插曲,還是會笑彎了腰。只是這時吳紅霞的臉已經不紅了——她見誰也不再臉紅了。由于長時間和陽光親密接觸,她的臉早已經黑掉了——陳鵬飛說她現在是個黑美人。
這時的陳鵬飛和吳紅霞夫婦,當然還包括他們的孩子,已經沒在那條村里生活了,他們來到了深圳,在深圳關外的偏遠地區,開了一間門面,收購廢品。收購廢品的生意前些年可是來錢的事業,別看它臟,讓人不太瞧得起,這廢品收進來的時候是廢品,價格低,可經過挑揀、加工,轉手一賣,那可成了寶,中間的利潤不小。當時最先從村里出來的人都到城市做起了廢品生意,幾年未到就回家起新房了。陳鵬飛可不是傻子,都看在眼里,也想在了心里,想著在村里種幾畝地能有什么出息呢?一輩子勤勤懇懇,最后可能還衣食不保。這一想,心也橫了,帶著吳紅霞就離開了村子。偏偏就不湊巧,陳鵬飛一到城市收購廢品時,廢品生意卻開始萎靡下去了,也不是說沒錢賺,就是賺得少。賺得少也得賺,總比在村里種田要強些的。磕磕碰碰幾年下來,生活還是能維持下去,還買了一輛二手人貨車拉貨,孩子也能在城市里上個私立學校,像模像樣的和城里孩子一樣,乘坐校車去學校上學。能這樣,已經不容易了。在村里人看來,陳鵬飛這小子還是挺能干的,年底見了,還是老板前老板后地叫喚。阿爸臉上也有了光,想當初看中的是女婿一身肌肉,是個田里好漢,如今想來,陳鵬飛那一身肌肉不僅能在村里混得好,在城里同樣能出人頭地哩。
二
雖說城里的生意不好做,往生意這條道上擠的人卻不少。生意是小生意,但小小生意能起家,不少從農村出來打工的,其實也都抱著一個目的,看能否打幾年工、攢點錢,弄點小生意做,這在城里的生活也就有了另外的奔頭,有了和打工不一樣的架勢和希望。擺地攤、收購廢品,有錢點的開個小店面賣賣煙酒茶……在陳鵬飛眼里,總是會時不時從街巷里蹦出一兩家鋪頭來。肚子大的人總是覺得滿街都是大肚子一樣,陳鵬飛這些年也感覺身邊那些拉開門面或者踩著三輪車收廢品的人在日益增多,這于他不能不算是一種壓力。
陳鵬飛和吳紅霞剛到這里租房開站時,這里還偏僻得很,半天不見人煙,不了解的人完全不知道這么一塊地方也屬于城市范圍。他記得那時,一到傍晚拉貨回來(那時踩的還是三輪車),卸下給吳紅霞挑揀,自己總愛抽空到站前的一片荒草坡上蹲會,抽個煙,看著眼前一片農村模樣的荒地發呆。天氣好時,他還能看見落日,雖然落日的光彩沒能和家鄉的相媲美,偶爾飛過的鷺鳥,還是被染成了醉人的顏色——那時他做夢也沒想到,那片荒地,沒過幾年,就成了今天這副模樣:先是第一工業區建起來了,后是第二工業區、第三工業區,如今已經建到第五工業區了,有了工業區,就有了打工者,而有了打工者,附近的小樓房密密麻麻地豎了起來,它們幾乎陽臺靠著陽臺,人們稱作親嘴樓。親嘴樓里住的都是外來的打工者。隨著起來的還有商場、溜冰場、菜市場、發廊、黑網吧、更多的廢品收購站……
剛開始,陳鵬飛是嘗到甜頭的,那時這里收購廢品的人不多,附近的店鋪和一些沒被承包的小工廠,幾乎都是他一輛三輪車在拉,拉得歡快、自在。當然這樣的美好時光沒維持多久,很快,光陳鵬飛租住的這條巷子,就有三個鋪面開門收購廢品,各自在門口放出個四方形的白底紅字招牌,招牌和街上發廊的招牌竟然相差不大,夜里也能插電發光。
陳鵬飛也算是個靈活人,加上吳紅霞的勤懇,兩人里外配合,幾年歷練下來,成了這個行業的佼佼者。當別人家還是一輛三輪車到處吆喝時,陳鵬飛已經開上人貨車了。有時為了多拉一點廢品,陳鵬飛不惜把人貨車開到關內去,甚至開到附近的東莞惠州。關內是好地方,干凈,有秩序,自然沒多少收購廢品的,但關內人家制造出來的廢品可不見比郊區少。一天下來,陳鵬飛總能拉回滿滿當當的一車子,回來往院子一卸,嘩啦啦地竟滿院子。這滿院子的廢品、垃圾,塵土飛揚,里面有銅鐵、塑料、紙皮等用得上的,也有不少爛蘋果、死老鼠和衛生巾,但在陳鵬飛和吳紅霞看來,這一院子都是寶貝,至少藏有寶貝。它們就像是滿院子的稻谷,等著他們去晾曬、去虛谷草屑,然后包裝入倉。
挑揀廢品的活基本上是吳紅霞一個人在干,這些年下來,她在各種廢品里摸爬滾打,從一個靦腆少女變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婦人。這不要緊,出外討生活,靠的是實在的能力。如今的吳紅霞就有了這方面的能力,面對滿院子的廢品,她知道哪些是值錢的,哪些是不值錢的,并能熟練地挑揀出銅、錫、鋁、鎳、鍍金、鍍銀等等,甚至光塑膠一類,她拿到手上一敲,聽聲音就能辨別出來是丙稀還是苯乙烯,其精準讓陳鵬飛都感覺驚嘆。
吳紅霞在院子里挑廢品時,陳鵬飛就到巷子里的雜貨店買瓶啤酒,拎回來,回屋吃飯。吳紅霞做的飯菜不錯,特別合他胃口,他總說吃這樣的飯菜不喝酒可惜了。喝了酒,吃了飯,吳紅霞基本也把廢品分類挑好了,這時陳鵬飛才過來幫忙把貨裝袋,綁結實,過秤,然后堆放一邊,明兒再拉出去轉手賣給更大的廢品收購站,期間能賺多少,其實一算也就能算清楚了。做好這些,這一天的活也算忙完了,一家子才能洗澡、看電視、說些話。
三
每天都這樣重復著過,本是枯燥,在吳紅霞看來,卻也有新鮮的地方。因為挑揀廢品時,偶爾能遇到一些玩具,變形金剛、塑料車子、魔方等等。吳紅霞知道,這些玩具看似簡單,其實貴著呢,她到商場看過,一個玩具大多要賣上百元,而一些有錢人家,買了就買了,有一天孩子玩膩了,不喜歡了,還好好的,就拿出來扔了。吳紅霞可像是撿到寶似的,挑出來,放一邊,她舍不得把它們當塑膠賣掉,洗一洗,還是新的,留給孩子玩,特意去買還真舍不得花錢。如今有現成的,多好——吳紅霞有時也會暗暗歡喜,都嫌收廢品臟,其實里面可都是寶貝呢,每次挑揀她幾乎都懷著一種收獲寶物的希望,像尋寶旅程一樣充滿了驚喜。
當然,能給吳紅霞帶來驚喜的,還不只是孩子的玩具。有一樣東西,其實也撩動著她細微的心——起初吳紅霞還真沒在意,一個個塑料盒,顏色各異,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她也沒打開看,就扔到塑料堆里去了。后來有一次好奇,拿起一個打開一看,竟懵住了,里面十幾個小方格,紅紅綠綠的,竟色彩斑斕,旁邊還放著細細的毛刷和夾子之類的工具——憑女人的直覺,吳紅霞知道,這些就是化妝品了。
化妝品,這對一個還算年輕的女人來說,應該是最熟悉不過的了,它甚至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物件,尤其是生活在城里的女人。可說實在的,于吳紅霞,它還真是陌生東西,說是陌生,其實名字也不陌生,她老早就知道城里的女人愛化妝,化妝自然少不了化妝品,就在她出嫁那天,那幫小姐妹們還嚷著要去鎮里買化妝品給她化個妝呢——想起那天,突然就想起那個大大咧咧的秋菊。后來她也離開了村子,去了一個大城市生活。聽說嫁給了一個富豪當二房,過上好生活了,每個月光買化妝品的錢就要上萬塊。有一年春節回家,吳紅霞遇到過秋菊一回,乍一看,真認不出來了,那個臉蛋,幾乎和戲臺上唱戲的沒什么兩樣。村里人對秋菊背地里閑言閑語,吳紅霞也跟著附和,內心其實對那一臉的內容充滿了好奇,甚至躍躍欲試——所以說,結婚那天,聽秋菊那么一說,吳紅霞是滿懷希望的,希望真能趁著結婚真正認識一下那些神秘的化妝品,可她最終失望了,陳鵬飛不讓,他說他喜歡的正是吳紅霞那緋紅的臉色。聽著這話,她心里的不悅其實也不存在了,和陳鵬飛的贊美比起來,化妝品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此一別,這么些年下來,吳紅霞真的就和化妝品沒有了緣分。當然,沒有緣分,并不是吳紅霞從此就不想了,有時她和陳鵬飛去商場,經過化妝品專柜,各種各樣的品牌化妝品擺了一玻璃櫥子,前面還坐著一個臉色白皙的美女,那女人很美,一眼就能看出化了妝,于是顯得更美了。吳紅霞知道,原來化了妝的女人竟是可以這般白皙美麗的,還有那眉毛、睫毛、眼影、鼻梁、嘴唇,無不光彩照人。她每每經過這樣的化妝專柜,總愛多看幾眼,她甚至想上前去,壯著膽子問問那個化了妝的女人,盡管不買,問一下總可以吧。可她終是不敢,不敢不僅是因為膽怯、自卑,更多的是身邊的陳鵬飛似乎討厭化妝的女人,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說,看看這些女人,臉抹粉抹得跟鬼似的,嘴唇描得跟雞屁股似的,多難看啊。這時候,她總是附和著說,是啊,真難看,我也討厭死了。
后來,吳紅霞再去商場時,就連看都不敢去看那些總是在白炫的燈光之下的化妝品專柜了,似乎是一種刻意的回避。當然,這時候的吳紅霞認為自己也沒了化妝的必要了,別說已經結了婚,生了孩子,而且做的還是收購廢品這樣的臟活,就算不是,憑她現在的皮膚,真有化妝品,她也沒勇氣往臉上抹了。她有時趁著陳鵬飛出門,拿起鏡子偷偷看了看自己的臉,不看還好,一看,整個人都喪了氣,之前那紅撲撲的臉色早就不見了蹤影,如今取而代之的是黝黑的肌膚,各種斑點、皺紋、紅痘,整張臉幾乎成了一片戰后的廢墟,狼藉一片,傷亡慘重。她恨不得把鏡子摔了。可冷靜一想,都已經是這把年紀的女人了,丈夫都不嫌棄,自己還嫌棄了,這算個什么事啊?想著才傻傻地笑了。
事不湊巧,卻讓吳紅霞在廢品堆里見識到了這些神秘的化妝品。單看包裝質地,就知道這些都是名牌貨,肯定值不少錢。而對于一些關內的有錢人,這化妝品還不是跟孩子們的玩具一樣,不喜歡了,隨手就扔了,扔到了吳紅霞的眼前。有的明顯沒用過幾次,十幾個格子的顏料還都溫潤可人,就連那些毛刷,也都像新的一樣,靜靜地躺著,等著女人們的纖纖細手去拿捏、畫描呢——這些,吳紅霞怎么舍得扔了呢?和玩具一樣,吳紅霞也把這些還沒用完的化妝品挑了出來,擦拭干凈,藏了起來。她是不會用的,她也不知道藏起這些化妝品做什么用。但她每次見了,還是毫不猶豫地藏了起來。一段時間下來,各種化妝品竟然藏了一抽屜,種類多樣,有些樣式她還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她真的樂意把它們擁有。一有空,她會打開抽屜看看,像是孩子們玩著玩具,她也要玩一玩這些女人的玩意。這時,她的心思總是變得溫潤起來,像是赤腳蹚過一道清涼的溪水,渾身爬滿了浪漫的濕意,都不像是一個挑揀廢品的女人了。
四
有些美好的感覺,其實就像螞蟻一樣,時不時會癢著吳紅霞的心。吳紅霞不知道這樣的癢是否是一個女人正常的心理,于她這里,卻是感覺羞恥的,至少不是好意思的。比如,看著陳鵬飛赤著上身往人貨車上捆綁廢品袋,雙臂扯著繩子一拉,那一塊塊黝黑的帶著汗水油光的肌肉像是山上的石塊一樣在他的上身凸顯出來。這時候的男人總是充滿力量的。“力量”這個詞一閃現,吳紅霞的心也隨之怦怦跳了起來。她想著這時眼前這個男人要是能狂野一點、粗暴一點,甚至留著身上的汗水,用捆綁廢品袋的力量把她抱上床——甚至不是床,是其他任何角落——還是用捆綁廢品袋一樣的力量,一下一下地砸在自己的身體里面……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她渴望這樣的感受,卻也知道永遠也實現不了。別說陳鵬飛不會那樣做,就算他真的那樣做,吳紅霞也是沒辦法在身體上接受的啊。這只能是一個秘密,藏在心底最深處,就像那些別人的化妝品,藏在抽屜的最底層一樣,是羞于啟齒,羞于示人的。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渴望?其實來自一次不經意的閑聊。雖是閑聊,于吳紅霞卻是一個未知世界的敞開。那天天氣還算不錯,陳鵬飛和往常一樣開車出去拉貨,孩子也被校車接走了。吳紅霞做好家務,閑著就出來走走,到了隔壁的雜貨店里坐會。雜貨店是一對湖南夫妻開的,平時就湖南女人在那看著,沒事打打毛線,吳紅霞來了,就一邊打毛線一邊聊了些話。那天不知怎么,聊著聊著就聊到了男女之事上了。在這事上,吳紅霞一直是羞于啟齒的,她甚至覺得兩夫妻都不便說的話,湖南女人卻大大方方地說了起來,臉上還帶著詭異的笑,似乎說起這樣的話題讓她感覺既享受又刺激。吳紅霞也沒說什么,就低著頭,任湖南女人一個勁地說。湖南女人都說了些什么,吳紅霞事后都忘了,但她還是記住了一個詞:高潮。她單獨就記住了這樣一個詞,主要是因為湖南女人特意問了她,且不止一次,她問:你感受過高潮嗎?她又問:你家男人給過你高潮嗎?見吳紅霞一臉茫然,她再問:你真不知道高潮是什么啊?然后就哈哈笑了。笑里,自然是帶著嘲諷的——或許湖南女人真沒有嘲諷的意思,只是感覺一個女人不知道高潮算得上是件挺可笑的事。可在吳紅霞想來,她是在笑自己無知了,竟然不知道什么是高潮。吳紅霞其實也能猜出來,所謂高潮,無非就是男女之事。只是她真的想不起來,男人陳鵬飛給過她高潮嗎?如果高潮是一種特別享受的感受,那顯然是沒有的。在吳紅霞的印象里,陳鵬飛爬上自己的身體從來就超不過一分鐘,在那一分鐘里,陳鵬飛從堅挺到泄氣,最后就是連聲嘆氣,底下的吳紅霞在那一分鐘里,唯一的感覺就是胸口被壓得悶,都快喘不過氣來了。還沒孩子時,陳鵬飛表現得要稍好一點,至少在這之前會用嘴唇蹭蹭吳紅霞的嘴唇,用他那雙粗糙的手撫摸她的身體。孩子出生后,一切就冷淡下來了,有時一連好幾個月,兩人睡在一起都沒碰過對方的身體,似乎那事已經不存在,或者不需要了,偶爾想起了,也像是應付任務,趁著孩子熟睡,褲子一拉,還沒完全脫去,掛在膝蓋彎里,就匆匆地進入,速戰速決了。當然之所以這樣,倒不是雙方都不想了,而是環境不允許,十幾平方的單間,一家三口就睡在一個鐵床上,哪有那么多機會可以供他們私自廝守啊?記得有一次,陳鵬飛多喝了幾杯,那晚在吳紅霞身上折騰了有一會,正當來勁時,床板的搖晃把孩子驚醒了,孩子立馬跳下床,驚慌失措,喊:媽媽,是不是地震了?然后一頭鉆進了床底下去。待陳鵬飛慌忙穿好褲子把兒子從床底拉出來時,兒子說:老師說了,地震來了,就該往床底下躲。夫妻倆聽了,哭笑不得。從此,足足有差不多半年時間,不敢輕舉妄動。
五
多年的夫妻了,這些其實都不值得當回事去想了。吳紅霞也確實是這樣安慰自己的。而關于高潮的想象,卻一直刻在了她的心里,久之差不多也成了一塊心病。心病歸心病,有活干,事情也漸漸淡漠下來。讓吳紅霞擔心的是,她發覺陳鵬飛卻不然,他有了些許的改變。一個男人的改變在女人心里最開始總是以猜測的形式存在的,后來猜測越深,各種證據也隨之多了起來。
最初引起吳紅霞猜測的是,陳鵬飛的口袋里喜歡放錢了。當然,出去拉貨,是必須帶錢,只是他一直以來就不喜歡,具體說是不習慣,這人是馬大哈,在村里時就老丟錢,所以不像別的男人,一有個錢,都恨不得全往身上帶,掏個錢買東西還不忘一抓一大把出來顯擺——陳鵬飛不喜歡這樣。吳紅霞喜歡他這點。一直以來都是吳紅霞管著家里的所有錢財,陳鵬飛一天拉貨要多少,就向吳紅霞拿多少,從不多帶。現在的他開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有時拉了貨出去賣,回來了錢也不主動給吳紅霞了,吳紅霞不說,他就一直放自己身上。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都不須言語的,如今吳紅霞也不好開這個口,好幾次都這樣耗著,誰也不提。慢慢地,吳紅霞也不知道陳鵬飛身上帶了有多少錢。只有洗衣服的時候,他忘了把袋里的錢拿出來,吳紅霞才把錢收起來。
一個一直那樣的人突然變這樣了,多少讓人感覺不適。吳紅霞的不適由此開始。她開始暗暗地算起了陳鵬飛的賬——她對廢品的價格是了解的,真要算賬,還真的能算出賬目來,結果讓吳紅霞大吃一驚:陳鵬飛不但愛帶錢,還愛花錢了。他把錢都花哪兒去了?都干了什么了?這些問題一蹦開,就像炮彈一樣,威力無窮,尤其是在一個女人的心里。聯想到夫妻倆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在一起肌膚之親了,陳鵬飛似乎也沒有了這方面的意思,看樣子不再對吳紅霞的身體感興趣——吳紅霞這下才慌了手腳。陳鵬飛一定是到外面亂花肉錢了。這么一慌,吳紅霞首先不是恨陳鵬飛,而是怪罪于自己,都怪自己這些年來不重裝扮,還沒三十歲的人卻整天蓬頭垢臉,沒一點修飾,比起外面的女人,過早就耗掉了姿色。別的不說,就說那隔壁雜貨店里的湖南女人,已經是四十的人了,每天還不忘化個妝,見到老公還嬌聲嬌氣,跟剛結婚的人似的。
晚上,吳紅霞和陳鵬飛忙好活,洗好身子,孩子也做好作業,上床睡覺了。這時吳紅霞有意要和陳鵬飛親密,其實也是心里想著,具體讓她開這個口,或者身體上有什么表明意思的動作,她都是做不來的。一則性情如此,二則多年夫妻做下來,都是不痛不癢,淡然如水,突然要表現出濃如蜜,還真沒那本事。這時的吳紅霞倒像個可憐的小女人,端坐在不遠處看著眼前這個和自己做了多年夫妻的男人,突然感覺他是那樣陌生,那樣不可親近。她的淚水都快出來了。兩人和衣睡下,一人睡一邊,中間隔著孩子。一會,陳鵬飛的鼾聲響了起來。吳紅霞卻怎么也睡不著,她終于伸出手來,碰了碰隔著孩子的男人,希望能把他碰醒,又不知道把他碰醒后該怎么向他開這個口。碰了一下,再碰一下,結果男人沒醒,孩子倒被擠醒了。“媽,怎么啦?”“沒事,睡吧。”男人這下醒了,轉過頭來問:“怎么啦?”“沒事,拉一下被子,怕你沒蓋著,睡吧。”身邊的兩個人又睡下,吳紅霞卻一夜睜著眼。這樣的夜晚,不知經歷了多少。
六
吳紅霞開始和鏡子較上了勁,卻又怕見到鏡子里那張粗糙的臉。她年輕時不太喜歡照鏡子,其實也不需要照鏡子,那時臉蛋雖總有兩坨紅,但紅得可愛、有朝氣,像個女人。再說陳鵬飛還喜歡她的紅臉蛋。現在紅臉蛋沒了,他也談不上不喜歡,但總歸是沉默了,不像以前,老掛在嘴上贊許,那時姐妹們要給她化妝,他還揚言誰把她的紅臉蛋化沒了就要誰賠。那時多美好。吳紅霞做夢也想回到過去。有時她恨不得把鏡子看穿了,能看見多年前的容顏。
吳紅霞也不是沒想過化妝,如今她的抽屜里鎖著不少化妝品,撲面的、畫眉的、涂唇的,應有盡有。照完鏡子,她也會打開抽屜看一看,把弄一下那些自己從未用過的玩意。此刻,它們就像是少年時期的身體,一心充滿渴望,一心又充滿惶恐。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化上妝了,陳鵬飛回家一看,會喜歡呢,還是嚇一跳;還是和他以前罵別的女人那樣罵她:臉抹粉抹得跟鬼似的,嘴唇描得跟雞屁股似的。如果他罵了,吳紅霞心里還踏實些,那樣證明他還是原來的他,是自己誤會了;如果他不罵呢?那一切是不是正如自己所猜測的那樣糟糕呢?吳紅霞目前還不敢對陳鵬飛做出這樣的測試。
有時晚上一個電話過來,陳鵬飛出去了——這樣的時候越來越頻繁,臨走時他還是會說一下出去的原因,朋友請喝酒啦,更多是顧客叫他去看貨,總之他的事多起來了,總有那么多借口可以不用待在枯燥的家里——然而無論晚上陳鵬飛多晚回家,吳紅霞都不愿意去猜測他的行蹤,甚至一個催促的電話也不會打,她一廂情愿地認為,他總是在忙于生意,一切都是為了她、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實在有點晚了,她安頓好孩子,到附近的街市走走。街市兩邊隔幾步就有一家發廊,有的真是發廊,有的則是掛羊頭賣狗肉,里面成排坐著衣著暴露的女人,在紅色的燈火下,她們臉上的濃妝顯得更為妖冶。吳紅霞知道這些發廊是什么場所,自然知道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這些女人大多長得漂亮,身姿惹人,臉色不是吳紅霞多年前的紅也不是吳紅霞現在的黑、糙,她們是白皙的,盡管這白皙大多是粉撲出來的、妝化出來的,但確實要比吳紅霞好看多了,吸引人多了。陳鵬飛如果真被吸引,實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也只是暫時的。以陳鵬飛的理智犯不著為了一個化了妝的發廊女而拋棄還算幸福美滿的家,就算他是一時沖動吧,如果真如吳紅霞猜測的那樣,他早晚還是要回家的。問題是,陳鵬飛和她們在一起時,給了她們高潮嗎?于吳紅霞,這是一個刀子一樣的想象——和發廊里的她們比起來,吳紅霞自慚形穢。每每經過發廊門口,吳紅霞都不敢多看一眼,匆匆走過。她其實也是害怕,要是真看見陳鵬飛在里面出現,自己該怎么應付,是沖上去大鬧,讓發廊的女人們恥笑,還是默默離開,假裝沒看見。如果真那樣,吳紅霞還真會選擇默默離開。
——謝天謝地,無論多晚,陳鵬飛還是會回家,從沒在外面過夜。陳鵬飛回來,有時一身酒臭,有時一身莫名的味道,吳紅霞才不理這些,她假裝已經熟睡,把自己裝扮成沒心沒肺的樣子,根本就不在乎的樣子,好像是一種動物的保護色,吳紅霞把裝出來的不知情、無所謂也當成了生活的保護色。吳紅霞認為,這樣一層保護色比化妝更適合自己。她便開始尋思著是不是應該把抽屜里那些化妝品當廢品處理掉了。
(原載《廈門文學》2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