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錦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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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4評論第1章 心是孤獨的獵手(1)
記憶要是存在于肉體之外就不再是記憶,因為它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什么,因此,當她不存在了,一般的記憶也就喪失了,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個記憶都得終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我選擇悲痛的存在。
——[美]威廉·福克納《野棕櫚》
你聽過死亡的聲音么?
四月的某一天,我和葉重陽回到棉城,我們站在舊屋前,沉默得如同羔羊。黃昏把光線的顏色涂成蜜糖,可我聞不到任何甜的味道;充斥鼻息的,盡是些時光褪色之后的暗淡和蒼白。我想起了這座院落曾有過的喧鬧和寂寥,那時候我和葉重陽一起,在簕杜鵑樹下藏起偷來的雞蛋,陽光下,她抬起頭望望天,眼睛里里藏掖不住的是對未來的窺探……它們像急遽的鼓點一樣敲打著時光的耳膜,撲通,撲通,一不小心就將心撞出一個洞來。
棉城俯拾皆是的燥熱將南方小城的殘破天空籠罩起來,日影斑駁,人亦斑駁。
我身邊的葉重陽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波西米亞長裙,吊帶裝,露出削瘦的鎖骨和纖長白皙的手臂,裙子上的花紋像被風吹亂的落葉,一點點卸下負重不堪的姿態耷拉著;她的頭發扎成簡單的馬尾,沒有戴墨鏡,提著一個棉布質地的挎包,右邊的耳洞上插著一小截銀色的耳釘,沒有化妝,膚色有些慘白,整個人沐浴在一片暈開的日照里。這樣一幅打扮,并無惹人耳目之處,簡單質樸,與三年前的她毫無相似之處,那時候的她眼神凜冽,看一眼就可以將你刺穿。那時候的我們,劍拔弩張恨不得對方去死。我不知道是我太久沒見她了,還是我已經習慣了沒有她的生活,我們之間離得那么近,近得我都可以看到她手臂上的血管和細微的絨毛,但心和心的距離卻隔得很遠。此刻我和她,就像隔著一江渾濁的水,江水流逝,把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生老病死統統埋葬。
南方四月肆虐的熱風吹過來,我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想起母親臨終前交給我的一只銀手鐲,她讓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拿給葉重陽。手鐲是外祖母留給母親做嫁妝的,現在母親將她贈予葉重陽——不好意思,我用到了“贈予”,因為除了它,我再也想不到其他的詞了。三年來,無論去到哪里,我都將它戴在身上,這一次回鄉,是為了和葉重陽碰面,以便完成母親的臨終遺愿。手鐲的紋飾很精巧,接合處是一朵錦葵,花瓣輕柔得似乎要掉下來,一只鳳凰,繞鐲子一圈,鳳凰身上的羽毛毫發畢現,我不得不佩服雕鐲子的師傅,將這般細致入微的紋飾刻入方寸之間,想必是花了一番功夫。手鐲被我捏在手里,因為天熱,掌心滲出了汗珠,手鐲濕潤如玉,貼著手心的溫度。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現在拿給葉重陽,沒想到她先開口了:“我的東西呢?”她的語氣一如既往,索求的時候沒有退讓的意味。我抬起頭看她,沒想到撞上了她的視線,有那么一秒鐘的時間,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光,充斥著被晃蕩的歲月洗滌之后的惶恐,那樣赤裸裸沒有掩飾的目光撞到我,一瞬間讓我恍惚。盡管她故作鎮定地看著我,我還是從她身上捕捉到了一絲的懦弱,我從褲兜里摸出手鐲,遞給她。
雙手對接的時候,我遲疑了一下,才慢慢松開手指。葉重陽看出了我的不舍,她的嘴角翹起,顯出恰到好處的弧度。我說:“她讓我一定要交給你。”我一邊說著,一邊去推院子的大門。門“吱呀”一聲,笨重而緩慢地打開了一條縫隙,我得以窺見它的概貌,盡管我閉著眼都能巨細靡遺地指出每一個角落。我在這里住了十幾年,在此之前,這里還住著另一戶姓陸的人家。這是我們棉城最常見的民居建筑形式,中軸線布局,進門是天井,再進去是中廳,兩側各有一間大房,整體布局近似于北方的三合院。
葉重陽拉住了我:“等等,我有話問你,說完了再進去?!?
“嗯,問吧?!蔽覄偺こ龅淖竽_又收回來了,我脫下鴨舌帽,擦了擦額頭的汗,然后將帽子握在手上。
“他……現在怎樣?”
我冷笑了一聲:“爸?可好著呢。不用你擔心?!?
很顯然,她只是隨便問問,心思并不在我的話上,嘴唇“噢”地張開了,卻沒有發出聲音。
“重陽,”我叫她,十五歲之后我再也不喊她姐姐了,她的全名,念起來有一種抑揚頓挫的感覺,我真佩服我的父母,給她取個這么好聽的名字,不像我,平平淡淡,念起來像白開水一般索然無味,“以后你還會回來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含糊不清了?這可不像你的風格?!蔽夜室廪揶硭懿豢蜌狻?
“有你給他們上墳就行。”
葉重陽的話讓我愣了一下,我想,沒錯,這還是她,自從這個家支離破碎之后,很多東西對葉重陽來說已經無所謂了,無所謂得,無所謂失,無所謂生,無所謂死——葉重陽的話,就是對“無所謂”的最好注解。
明天就是清明了,這是母親去世后我第一次回來掃墓,按照棉城人的舊俗,人死落葬需三年后方可掃墓祭拜。我可憐的母親,長眠于后山之上如此久了,一定很寂寞很孤單吧?想到這里,我的心酸痛起來,我不禁看了看葉重陽,她并沒有注意到我,她抬起手把大門推開。
天井漏下來的陽光,鋪陳著,把屋檐上的舊瓦壓住,一片碎影,無人清掃。天井正中央的大水缸裂開幾道痕,灰黑色的缸體看起來脆弱無比,仿佛只要輕輕一碰,整個就會“哐當”一聲摔個粉碎,水缸里的金魚早就一命嗚呼了,荷花也無人照料,早已枯朽,剩余幾根干癟的莖葉,像標本一樣垂著,緊緊地貼著水缸外壁。時間讓他們融為一體——才三年而已,曾經生氣勃勃的院子,早已落得人去樓空的荒涼,只有北側的那間小房,還透著燈光,舊式院落的壞處就在于采光的不足,大白天的,天井一片晃眼的日光,但小房卻成了一個背光的洞窟。幸好還有燈光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不然這窒息的衰敗場景會讓我舉步不前。我回過頭看看葉重陽,她用手拍了拍天井沿上的臺階,撩起裙子的一角,像個孩子般席地而坐了。進門幾步遠的地方,小時候的那棵勒杜鵑還在,只是一樹繁花無人賞識,粉色的花瓣被風一吹,簌簌作響,日光慘白,把一樹的紅花綠葉照得生疏。
我沒有理會重陽,徑自走向北側的小房,這座院子唯一還住人的地方。我敲門,提高聲音問道:“有人嗎?”房間里很暗,雖然開著燈,但我看不到里面的家具擺設,門窗飄過來一陣油煙味,接著響起了腳步聲,鐵拉閘生銹了,斑斑銹跡看起來很臟,我的手不敢放上去。里面的木板打門開了,我先看到的是一雙干瘦的手,接著才是整個人。嬸嬸從門縫里朝我探出頭來,眼神呆滯,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她的嘴唇很白,沒有一絲血色。看到是我,她的眼睛總算有了光:“?。∶魃?!你終于來啦!”嬸嬸的音調突然提高,與這座寂寥的院落顯得格格不入。我呵呵地笑起來:“嬸嬸!認不出我啦?”
“哪會哪會?!闭f著她掏出鑰匙,打開了拉閘的鎖,干澀笨拙的滑輪和底座的鐵桿相互摩擦,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音,聽得我渾身發麻。嬸嬸走了出來——挺著大肚子,身上的圍裙還沒有解下,這么久不見,她衰老了很多,完全不像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整個人干瘦,皮包骨頭。細細的腿立于天井之中,像一顆長期缺水營養不良的植株,懷孕的肚子卻出奇得笨重,和她瘦弱的身子極不協調。我看著她,說不出話來。我們站在空曠的天井里,互相看著對方,嬸嬸拉著我的手,聲音顫抖著說:“你總算回來了?!痹捯魟偮?,看到我一臉驚訝的表情,又笑起來說:“想不到吧?呵呵,下個月就要生了。”
我立于天井之中,四方吹來的風,把時間帶走,把回憶留住。我高考后,父親執意要我隨他搬離棉城,臨走的時候,我讓父親把房子留給寡居的嬸嬸,父親不同意,他挑起眉毛瞪了我一眼:“他們想都別想!”我知道父親的意思,他和叔叔之間的恩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我和他爭執了許久?!笆迨宥妓懒?,你還不讓?嬸嬸那么可憐,況且還帶著小簡寧……”
“有什么好可憐的。他們可憐我就不可憐?”父親的語氣很激動,咄咄逼人。這便是我的父親,總是和整個世界負隅頑抗,不妥協,不讓步,對人對事,保持一定的距離冷眼觀望。
我有一個叔叔,在我小的時候,他很疼我,印象中他留著青黑色的胡茬,身形壯碩,說話的聲音很大,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他和嬸嬸結婚的時候,我才十歲,婚禮上父親向他敬酒,兩個人抱著,一邊喝酒,一邊痛哭流涕,弄得在場的親戚朋友都哭笑不得。那是我記憶里他們兩兄弟唯一一次親密無間,此后,因為財產上的糾葛,越來越疏遠。小簡寧出世后,母親不顧父親的反對,硬是堅持要去幫嬸嬸帶孩子。我的祖父母去世地早,所以我們這幾個孩子都沒有見過他們二老,只憑著相冊里的幾張潰黃的老照片,才略約知道兩位老人家的輪廓和樣貌,叔叔忙著生意,嬸嬸生的頭一胎,一個人照顧不來。因為這些關系,我和叔叔一家也變得非常奇怪,這中間微妙的千差萬別,也許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了解吧。葉重陽不喜歡叔叔一家,簡寧來家里玩的時候,她不聞不問,簡寧走路摔倒了,她竟然可以袖手旁觀地坐在搖椅上吃蘋果看書。等到母親發現了躺在地上呱呱直哭的簡寧,她才慢吞吞地說:“讓她自己爬起來就好,我小時候不也這樣?”
“小時候的事你記得?別在這里給我裝千金,洗碗去!”母親沒有給重陽好臉色看,抱起小簡寧,氣沖沖地走了。我聽見小簡寧的哭聲,走出房門的時候,恰好碰見重陽,我問她:“怎么了?”
她眼珠一轉:“老虎發威了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我坐在這里一一數落,在千絲萬縷的往昔之中拉出一截線頭,我試著將它們織成毛衣,可惜力不從心。叔叔是個生意人,分家之后,他發展得很快,一兩年的時間,讓父親刮目相看的同時也甚是嫉妒。后來,叔叔涉嫌走私香煙,有天夜里,警察上門抓人,他來不及躲開,就從家里二樓的窗戶逃走,跳下來的時候落到附近建筑工地的一堆鋼筋上,整個人橫著身子重重地跌到地上,顱骨被鋼筋刺穿,血流了一地,當場就死了。這件事在當時鬧得滿城風雨,叔叔死了,留下嬸嬸和孩子,送殯那天,嬸嬸哭得癱軟在地上,簡寧拖著嬸嬸的衣服,茫然地走在送葬的隊伍當中,我走過去抱起幼小的簡寧,這個苦命的孩子,鼻涕淌了一臉,小臉皺皺的,頭發臟兮兮的,她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身上散發著一股酸味,她還不知道爸爸走了,還不知道從此以后這個家就像一塊缺了邊的月亮再也無法圓滿了。嬸嬸的喪服白得耀眼,和簡寧身上的白色喪服一樣,讓我惶惑不安。我抱著簡寧,她的眼睛藏著一束光,恐懼而茫然。我抱著她,幫她擦掉鼻涕,我看著她一臉無辜的表情,心疼得要命。
那天父親本不打算給叔叔送葬,我和母親硬是將他癱在沙發上的身體拉起來,費了好大的勁才總算說服他。
“好歹他是你弟弟啊,你有沒有一點良心的?”母親氣得發抖,也許她也難以理解,血濃于水的兩個兄弟竟會鬧到如此僵拙的境地,就連叔叔死了,父親也沒有流半點眼淚。他的無動于衷令我們憤怒,那是我第一次覺得,眼前的父親如此陌生,我喉嚨里像梗了一根刺,絞痛不已,我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生平第一次朝他大吼了起來:“葉國渠你沒種,你混蛋——”我的聲音陌生到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父親怔怔地看著我,母親怕他動手打我,擋在我和他之間,張開手護著我。父親的眼里布滿了血絲,他盯著我們母子倆,沒有表情??諝饽兀葑永锘薨档墓饩€讓我們一家人變成了沉重的影子,仿佛只要沒有人開口,這沉默便將永久地持續下去。
直到葉重陽說了一句“你們愛去不去,我走了”,我們才晃過神來。
母親急忙問道:“重陽,你去哪?”
她回過頭,漫不經心地說:“我去哪管你什么事,你們愛鬧就鬧吧,反正和我無關。”
父親這才放下凌人的姿態,像一個帝王卸下他高高在上的尊貴,他望著葉重陽離開的背影,啐了一口:“有種你別回來!”
葉重陽好像沒有聽到,她和我們之間劍拔弩張的關系,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那時候的家,松散得就像一塊行將灰飛煙滅的木炭,只差一點火,一陣風,便可將其化為灰燼。那時的我并不懂得愛,恨與愛的天平,總是朝著恨的那邊傾斜,自幼活在那樣的環境里,空氣壓抑,腐朽難當。
那日在天井里,我和嬸嬸好似兩個跨越了遙遠時空而相聚的靈魂,一個承受著喪夫的痛,一個飽含著喪母的悲。只不過時間越來越頑強,它伸出一雙手,輕易就可以將那些浮于表面的悲痛擦去。留在我們靈魂深處的孤獨,像一個黑暗之中的獵手一樣,時刻舉著獵槍瞄準我們。你不敢動彈一步,不敢發出怒吼,無法表達自己的憤怒,所以,你永遠只能囿于這個命運的死循環里,呼吸困難,隨時都可能喪命。
叔叔的死讓我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閉上眼睛就能夠看見他的腦顱被鋼筋刺穿的情景,那樣一副恐怖而血腥的畫面,縈繞著我,使我無法直面他的離去——也是在得知叔叔死了的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聽到了死亡的聲音,空曠、寂寥,仿佛可以掣住世上萬物,它逼近時無聲無息,像貓的足音,輕巧,帶著撕裂人心的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