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惶惶然地過了許多年才徹悟,人之所以渴望愛,急切地追求愛,乃是因為愛是治療孤單、羞愧和悲傷的唯一解藥。但有些情感隱藏在內心極深處,只有孤單能幫你尋回,有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太難堪,只有羞愧能幫你在陰影下生活。有些事太令人傷心,只有心靈能替你吶喊,發泄那悲痛。只是當時我太過年輕,我根本不懂得愛,或者說我以為我懂得了愛,但那純粹不過是一場癡人說夢。
嬸嬸的目光怯懦。她手里的鑰匙被碰到了,叮叮作響。我忽的想起了什么,急忙問她:“簡寧呢?簡寧去哪了?”嬸嬸怯怯地說:“她上幼兒園去了,”嬸嬸似乎在隱瞞什么,“他去接簡寧了。”
“他?嬸嬸,他是誰?”我很疑惑。
嬸嬸嘆了口氣,說:“我……我后來又結婚了,對方是鎮上的。”嬸嬸沒有透露他的名字,看樣子她并不想讓我認識。也罷,我也不感興趣,只要他對嬸嬸和簡寧好就行。嬸嬸又和我說了許多,許久不見,嬸嬸變得越來越膽怯,全然沒有年輕時候那副凜然的姿態。我只好等,等著我可愛的小簡寧回來。我太久沒有見她了,不知道她現在長成什么樣了。
嬸嬸和我的談話持續了很久,我差一點就忘了坐在大門附近的重陽。我趴在嬸嬸耳邊,告訴她重陽也回來了。我能感覺到,“重陽”兩個字像針一樣,扎在嬸嬸的身上,她變得像靈敏的鼠類一樣警惕起來,眼睛四處探尋,問道:“她在哪?”
“喏,在那里坐著呢。”我轉過頭,朝著大門邊看了看。我和嬸嬸談話的期間,葉重陽一直坐在臺階上,不看我們,低首擺弄那只銀手鐲,仿佛我們兩個人并不存在一樣。從我站著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葉重陽垂下的頭發被風吹著,拂過她手上的鐲子,她時不時用手將頭發撥好。門口明晃晃的陽光成了她的背景。我朝著她叫道:“重陽,嬸嬸在這,你過來一下。”
葉重陽抬起頭,把鐲子收好,放到了手提包里,梳理了一下頭發,便邁開步子,朝我們走來。
嬸嬸看到她,明顯有些敵意:“你怎么也來了?”
葉重陽沒想到嬸嬸第一句話就是這樣生硬的語氣,她瞇起眼,故意露出一絲沒有任何感情的笑,她沒有直接回答嬸嬸的問題,而是說:“嬸嬸怎么不記得我啦?我是重陽呀。”我不知道葉重陽何時學會了在不同的語氣和腔調之間任意轉換和游移的技巧,一句話說得嬸嬸不知如何應答。嬸嬸僵在原地,呼吸間急促了起來。我怕氣氛太過沉重,便拉一拉嬸嬸,說道:“嬸嬸,我餓了,飯做好了沒有?”
嬸嬸這才回過神來:“哦,馬上就好,我去炒個菜。”
嬸嬸擦一擦手,把鑰匙放進口袋里,便折身返回屋子里,因為懷孕的緣故,她走起路來顯得緩慢。頃刻間,門窗又飄過來一陣香噴噴的飯菜味了。我抬起頭,看到屋檐上蓬生的草,四月,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可那束草卻看不出半點生機,是因為屋頂上的土壤不夠肥厚,又或者它并不想呆在那里。
天井里只剩下我和葉重陽了,頓時氣氛又顯得緊張起來,和葉重陽獨處,總讓我不自在,盡管過了好幾年了,盡管我現在已經慢慢長大,但面對葉重陽,就算有一身善于掩飾的本領,在她面前都會卸去所有的偽裝,在這場廝殺得暗無天日的戰場上,她就像一個掌控生殺大權的女獨裁者,當你的心堅韌有余而張弛無度的時候,你就是她手下棄甲曳兵的小卒。
而此刻,我就是那個小卒。
“打算什么時候回學校?”
想不到,葉重陽還會關心我幾時回學校。“明天給媽掃完墓,我就要趕回去了。”
“火車?身上夠不夠錢?我……”
還沒等葉重陽說完,我便打斷她:“夠錢,不用你給。”
我知道葉重陽話里的意思,不過,我還沒有窘迫到要她拿錢給我的地步。
葉重陽聽我這么一說,眉毛揚了起來,嘴里發出短促的一聲笑:“呵,我可沒有說要給你錢,你想太多了。”
才幾句話,我已經累得夠嗆了。人和人之間對話的交鋒,有時就是一次敵進我退的戰役,和葉重陽交談,除非你夠厚臉皮或者有足夠的氣力,否則難以將對話進行到底。這是我和她這么多年來,一直無法扭轉的局面。人間四月天,南方的天氣簡直可以用灼熱來形容,似乎這座城市已經沒有四季之分了,只剩下旱季和雨季昭示氣候的變遷嬗遞。葉重陽似乎看出了我的困窘,她拿手掌搭在額頭上,罵了我一句:“臭小子,你想讓我曬黑啊?還不找個地方躲太陽。”我才意識到已經在大太陽底下站了許久,皮膚有些發燙。我走到嬸嬸的屋子里,取了兩把竹凳子,放在天井邊的走廊上。兩個人離得不遠,坐下來。葉重陽把頭發放下來,又在包里拿出來一把木梳,皮筋束在手腕上,動作極為迅速地梳了起來,一轉眼功夫就把辮子重又扎好了。
我盯著屋檐下的燕子窩發呆,想起了那段不堪的往事。很小的時候,北側廂房的屋檐下就有一個燕子窩了,每天清晨都能聽見燕子嘰嘰喳喳的叫聲,雌燕給剛孵化出來的雛燕喂食的時候尤為熱鬧,在我們南方小城,渾身黑色的家燕被視為吉祥之鳥,除非動土需要,否則絕不會破壞燕窩。我讀小學時,有一次突發奇想,要親眼目睹燕子窩里到底藏了什么,于是我和重陽搬了一副竹梯子,重陽在下面幫我用腳抵住梯子,我像只猴子一樣爬了上去,那是我第一次直面燕窩,那么清楚地撞見了它們的隱私,羽翼未豐的雛燕,有兩只,它們擠在一起,也許已經嗅到了陌生人的氣息,所以顯得格外緊張,“吱吱”地叫喚個不停,我聞到了它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腥味,一種青草和昆蟲混合起來的味道刺激著我的鼻子,讓我差一點打噴嚏。葉重陽在底下扶住梯子,仰頭看著我,過不了五分鐘,她不耐煩地威脅我:“你快滾下來,輪到我看啦,我脖子都酸了。”
我于是悻悻地爬下竹梯,等到葉重陽爬上梯子的時候,我在下面緊張得要命。我不停地叫她:“姐姐你快點下來啊,爸媽回來我們就慘了。”
葉重陽低下頭,看了我一眼,說:“別著急,慢慢來,呀,這燕子可真好玩。”我心里一想,糟了!我仰起頭看著葉重陽,焦灼不安地喊她:“你別傷它們!”
葉重陽才不管我的話,自然,她也不管燕子的死活,我還來不及再喊她一句,她就已經伸手抓住了其中的一只,葉重陽向下垂著手,朝我炫耀道:“看到沒?膽小鬼!我才敢捉住它們!哈哈!”那一刻,葉重陽臉上的表情邪惡得就像一個妖精,我氣得直跺腳:“你快放了它,放了它!”
“你越讓我放我就偏不放!”說完,葉重陽白皙的手指用力一捏,燕子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暗啞叫聲,我幾乎是在同時,整個人像失控一樣爬上了梯子——后果可想而知,失去了支撐的梯子很快朝著后方急速滑下,我和葉重陽兩個人還來不及回過神,就已經隨著梯子重重地摔到地上了,梯子后半部分砸在石階上面,“咔嚓”一聲,斷裂了。葉重陽手里的那只雛燕,已經被她捏死了,它還未開眼,嘴巴張得大大的,像要把疼痛喊出來……
那是我和葉重陽之間第一次打架,她比我大兩歲,但我不怕她,我顧不上摔下來之后身上的傷痛,勉強支撐著爬起來。葉重陽看著手里死去的燕子,眼神有些惶惑不安,看到我怒氣沖沖地走來,她嚇了一跳,隨即本能地進行反抗。我像只沒頭沒腦的小獸一樣,跳起來撲到她身上,依靠著我所有的邪惡念頭,去掐葉重陽的脖子,我想,那是我人性里的惡第一次冒出了頭,像脫穎而出的尖錐,要置葉重陽于死地。我和葉重陽扭打成一塊,互不相讓,她的指甲掐進我的手臂,疼得我倒吸一口氣。我罵她,用手抓她的頭發。她踢我,掐我,兩個人好像瘋了一樣。
母親下班回來,看到我們兩個滾在地上,才急急忙忙上前掰開我們緊緊扣在一起的手。
理所當然,那晚父親回家之后,我們兩個受了罰。我被父親呵斥脫下褲子,站在樓梯下面,他舉起雞毛撣子重重地打在我胯骨、屁股上,疼得我眼淚都飚出來了。打完之后,父親就去懲罰葉重陽了,隔著一張門簾,我聽見葉重陽沉重的呼吸聲,但她自始自終都沒有叫一聲。我只聽見雞毛撣子落在她衣服上發出的“啪嗒啪嗒”聲。
父親懲罰完,叫我們跪在他跟前,言辭甚厲地做起了思想工作。起初葉重陽并不想跪,她橫著細長細長的眉毛,轉過頭不看父親,嘴里卻念念有詞:“憑什么讓我們跪。”父親顯然聽見了,臉色陰沉得可怕,他嘴里“哼”了一聲,繼續道:“就憑我是你爸!我叫你跪你就得跪!”母親站在一旁,她為我們倆擔心受怕,等父親教訓完我們,她便急急忙忙從藥箱里取出止疼藥,我依然記得青草油滴在傷疤上剜肉一樣的痛,我痛得像狼一樣呼號了起來,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臂,把她都抓傷了。而葉重陽呢?好似天生一副經得起折磨的骨肉,青草油滴下來,她也只是閉著眼睛,仰著頭,任憑眼淚肆無忌憚地擠出眼縫,卻不哭喊。
她的眼淚滴落在紅磚地板上,一滴滴滲透進去,也暈開了那些古舊而刻骨的時光。沒想到這么快十幾年就過去了,此刻我和葉重陽依舊坐在這所深宅大院的屋檐下。我盯著那燕窩發呆,當我把眼光收回的時候,我瞥了一眼葉重陽,沒想到她正睜大眼睛,怔怔地看我。
“你一定想起了那次掏燕窩的事吧?”她以打探的語氣問道。
我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你會記住一輩子,我倒無所謂。”說完葉重陽輕輕地笑了起來,眼神迷離,她的話,一語中的,讓我防不勝防。
“無所謂”好似成了葉重陽的口頭禪。你看,這就是我和葉重陽的不同,她從來不會將生命里那些烙印一樣的痕跡記住,不管是苦還是痛,她都可以輕描淡寫地將它們驅逐出境,所以她活得比任何人都瀟灑坦然;而我不同,我從來都像一只懦弱膽怯的老鼠,活在人世的迷宮之中橫沖直撞,未尋到真正的出口,這是我的悲哀之處,無法忘懷過去,于是負載了一身的沉重,活得拘束,活得卑微。
時間流逝,日影西移。我們坐在屋檐下看日光逐漸淡薄,直至云朵飄來,完全覆蓋住太陽。大門“吱呀”一聲,一個身材粗短的男人推著一輛自行車進來了,坐在車座上的,是簡寧,我日思夜想的小簡寧。我的眼光迎向他們,毫無疑問,推車的,是嬸嬸后來嫁的男人,簡寧的繼父。
我從竹凳上站起身來,腦子里搜索著應該用什么樣的稱呼來叫他。還未及我開口,他便停好車,走過來問我:“你是明生吧?”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照面,看起來似乎很熟稔,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接話,只好點頭。男人朝房里的嬸嬸喊了句:“金菊,我們回來了。”
嬸嬸在房間里拉長聲音應道:“哎,馬上就好——”
我回過頭去看葉重陽,示意她過來打招呼,她這才慢吞吞地從凳子上支起身子,放下手提包,走過來,和眼前這個我們不知該稱為叔叔還是其他的男人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而簡寧呢,看到我,好像不認得了一樣,怯生生地躲在繼父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心,探出頭來看一看我和葉重陽。
我蹲下來,問她:“小簡寧,不記得我啦?我是你明生哥哥呀!”我故作親昵的樣子好像嚇到了簡寧,她一雙漆黑的眼睛轉了轉,好像記起我了,小嘴巴嘟了嘟,繼父摸了摸她的頭,催促她喊我,快叫哥哥,她這才開口:“哥哥。”我樂呵呵地笑起來,這樣兩個音節,對簡寧來說,也許陌生,在我聽來卻萬分親切。三年前我離開棉城的時候,簡寧像個被人遺棄的洋娃娃一樣楚楚可憐,沒想到一轉眼,她就已經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了。我不知道在簡寧的記憶里,她對我們一家人的印象是否依存,或者僅僅剩下零星模糊淡薄的片段。不過我不怕,我相信,血緣里割不斷的關聯,可以借助時間得以重構,簡寧還小,但我要讓她知道,我是她堂哥,疼她愛她的堂哥。
嬸嬸把飯菜端出來的當口,我跑進房里幫她,順便在她耳邊問了一句:“我要怎么叫他?”嬸嬸有些無奈得看著我說:“就叫叔叔吧,雖然不是你親叔叔。”
“嗯,他對你和簡寧還好吧?”
“挺好的,挺顧家的,現在肚子里的孩子,他疼得要命,還給孩子想好了名字呢。”
“哦?想叫什么名字?”
“簡明,簡單明了的意思,和簡寧就差一個字。”
我對這個即將抵達人世的嬰孩忽然感興趣起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將來跟誰姓?”
嬸嬸聽我這么一說,哈哈笑了起來:“你什么時候這么婆媽的,去醫院B超了,是男孩,還是跟著你們葉家姓。”見我還有疑惑,嬸嬸故意夾起一塊肉堵住我的嘴:“你別問啦,吃飯去。”我嘴里塞著一塊肉,香溢滿了唇齒之間。
家的味道再一次席卷而來,我又想起母親了。
那餐飯我吃得津津有味,但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我和葉重陽坐一塊,叔叔嬸嬸坐一起,叔叔腿上還抱著簡寧,開餐的時候,沒有人說話,葉重陽只顧著夾菜吃飯,也不開口,我見氣氛不太好,放下筷子,問嬸嬸:“明天祭拜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嬸嬸用嘴巴舔了舔筷子,一邊嚼著飯菜一邊回答:“都準備好了,今晚把紙花折一折就行了。”末了,她問我:“你爸呢?什么時候過來?”
我看了看葉重陽,又看一看嬸嬸,不知道如何作答,遲疑了片刻,還是和嬸嬸道出了原因:“我爸他,最近忙,回不來了……”
有一瞬間,我從葉重陽的臉上捕捉到一絲驚愕的表情,不過她掩藏得很好,很快就轉化為無動于衷,繼續吃飯。倒是嬸嬸和叔叔,聽了之后異口同聲問我:“怎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