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談起這件事,便胡亂編了幾個理由搪塞過去,在他們面前談起父親,讓我覺得是一個巨大的負擔。他們也不再追問,我們幾個人繼續低頭吃飯。小簡寧伸手拉我的鏡框,我故意裝出一副兇相嚇她,逗得她嘟起嘴吧,氣哼哼的。
暮色四合,走廊上的燈亮起,坐在院子里抬起頭,可以看到闃寂的夜空,星星像懸掛在上面的細小硬幣一樣,閃著迷離的微光,也只有在南方,這樣還未被工業文明所大肆玷污的地方才能看見如此明澈的星空。沒有月亮,但地上反著一層微亮的光,走在上面的時候,會感覺到腳步發出的聲音也好似映照了亮光,光影同一。勒杜鵑的一樹繁花在黑夜中只剩下了模糊的輪廓,那些粉嫩的花瓣,此刻在黑暗中剩余剪影一樣的斑駁,好多年了,它就這么佇立在這間院落里,目睹春去秋來。其實生命的遼闊和跌宕都不及草木枯榮,它們可以褪盡一身繁華返璞歸真,積蓄力量等待下一年的春暖花開,而人呢,又有多少人可以卸下滿身鉛華后仍舊傲立?
嬸嬸另外拾掇干凈了兩間房,給我和葉重陽睡。一間在東,一間在西,隔著天井,相安無事。時隔三年,我重又躺到了這間房里,理所當然的,我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了關于這里的所有一切,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我其實是很害怕的,手無寸鐵去抵抗整個空曠和虛無的宇宙。尤其是這樣闃寂的夜里,在棉城,鄉里巷陌,偶聞狗吠聲,清涼的夜色被撞得惶惶然。我從背包里掏出相冊,上面有祖父母的,父母的,還有我們一家四口的合照。借著手機的光,我翻到母親的那張,照片上的她還是一副干干凈凈的素雅,我撫摸著照片,只是上面的容顏已經被遷徙的時光打磨得近乎滑膩了。每次想起母親,都會讓我置身于一種無所依托的虛空中,如今我也算是半個孤兒了,又或者,這世上到頭來每個人都是孤兒。
睡到半夜,外面下起雨,雨絲順著房子的玻璃窗滑落,屋頂上的瓦片被雨珠輕叩,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我突然念叨起蔣捷的那首《虞美人》,“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泵魈烨迕鞴?,看來雨水也要趕上這一段愁斷魂的時光了。我睡不著,后腦勺枕著手臂,思緒飄渺,我想起以前曾住在院子里的陸家,具體來說,他們算是我家的房客,母親生前和我說,她剛結婚那陣子,家里經濟并不好,叔叔執意不住祖輩留下的屋,父親成婚之后,還未成家的他就搬出去了,整座院落于是空了許多,是母親建議父親將東側的那間房出租的,租房的,正是一戶姓陸的人家,一家三口,從外地來棉城打工。
那個叫陸兆臣的男孩子,即使現在,我也對他印象深刻,記得他濃濃的眉毛,笑起來非常明顯的雙下巴,眼神清澈,有點壞壞的樣子,他比我和葉重陽都大,我還未出生之前,他就在這座院子里生活了,兩家人雖說是屋主和房客的關系,但彼此相處融洽,陸兆臣住進來之后,一時半會改不掉野性子,常在院子里鬧騰,彼時我的父母還未生育,對新來的小鄰居極為疼愛,盡管他壞,常甩脾氣,但父母似乎很樂意被他折騰,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給了他。
聽母親細細講來,似乎那段日子,充滿了溫情脈脈熨帖的氣氛,八十年代末的生活,不單調,但也談不上多絢爛。
至于后來他們為何搬出去,陸母變得瘋瘋癲癲,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惶惑的夢靨。那些故事太過混亂,連我都懶得梳理。只是偶爾耳邊還是會突然響起陸母撕心裂肺的呼號,仿若一把利剪,撕裂人心。她精神失常之后,被丈夫用鐵鏈鎖起來,關在了房子里,門窗都加固了,換了一扇防盜門,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要十分留意她的舉動,說不定某個時刻,她就會做出駭人的舉動,她被關在屋子里,不得外出,失去了自理能力,拉屎拉尿失控,像只野狗一樣被拴住,沒有自由,暗無天日,不知道疼痛,不了解塵世的悲歡,徹徹底底成了被流放的苦役。關著她的那間房,在她死后好幾天,也沒有人敢進去清理,墻上被她涂滿了糞便,地板盡是一股尿騷味,臭氣熏天,令人作嘔。
陸母留給我的印象其實很單薄,但她給這所院落帶來的悲痛和凌亂,卻令我們一家人活得恐懼不安。兩家人之前和和氣氣的關系,也隨著她的精神失常而宣告破裂。
我躺著,頓時覺得床板上透來一股涼意,令人毛骨悚然,不敢再往下想去。幸好手機在這時震動了一下,我的思緒才被拉了回來。三更半夜的,我以為是知寒的短信。
我一個翻身,拿起手機按了查看鍵。
“明生,睡了嗎?陪我聊聊天吧。”我愣了一下,這語氣,并不像知寒,再查看發信人,原來是葉重陽。這么晚了,怎么她也不睡?真滑稽,莫非她也和我一樣睹物思人難以成眠?
我沒想太多,回復她:“好,等我一下。”我起身,聽見窗外的雨漸漸變小,便套了衣服,穿著拖鞋走出房間,推開房門的時候,一陣清涼的風朝我吹來。我看到重陽的身影,在夜色的掩蓋下綽約而妖嬈,她穿著薄薄的絲衣,頭發胡亂扎著,抱著雙臂斜靠在一根門梁上。雨絲漸細,落在身上,夢一般輕盈而冰涼。我走過去,站在她面前。
“怎么睡不著?”我問她。她沒有回答,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支煙,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遞到我跟前,示意我給她點火,眼神帶著一絲迷離的光。
“不好意思,我不抽煙,沒有火機?!?
她發出短促的笑聲,好像在嘲笑我:“呵,我差點忘了,我的明生從來煙酒不沾。”
我回了一句:“那你還要我幫你點煙。”
她把煙嘴送到嘴唇,輕輕地含住,又不知道從哪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打火機,一只手掩在嘴邊擋風,另一只手利落地點燃了打火機,重重吸了一口之后,煙的末端亮了起來,緊接著她長長地吐出一口白煙:“抱歉,在外面習慣了。”
我不應該感到意外的,像葉重陽這樣的女人,高中還未讀完就輟學,一直在外,她一定經歷了很多的故事吧,她的經歷遠非我所能窮盡。我盯著她看,這么久沒見,她身上的蛻變,宛若歷經嚴冬之后婀娜綻放的花朵,有些脫俗的美,令人卻步,但止不住會駐足,多看一眼,一眼就夠了。
我細細打量著她,好像第一次邂逅一樣,此刻我十分疑惑,我和她成長在同一個家庭,同樣的環境里,為何一旦分開,彼此身上那些蠢蠢欲動的念頭,就會急速地吞噬原先的我們,我們從同一塊土壤生根發芽,然后枝節蔓生,分道揚鑣之后遭受不同的光和熱,終究就會長成這般模樣吧?
此刻的葉重陽,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老練和隱忍混淆起來的氣息,她身上一定駐扎了無數形態各異的魂靈,在不同的時刻它們會呈現出不同的面目。她的腦海里其實一直住著一頭類似于母鯨的動物,它的身體是藍色的。那種藍,就像天空本身的顏色一樣,鈍重,令人失控。
夜很深,嬸嬸一家人早就睡了,我們像下午一樣,依舊搬了凳子坐在屋檐底下,漏下的雨珠斷斷續續的,打在粗糙的地板上,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
“你還沒有回我呢,怎么也睡不著?”
葉重陽一邊抽煙,一邊慢吞吞地回我:“沒事,就想和你聊天。”
“我倒不覺得我們有什么好聊的?!?
“那你還出來?你這個口是心非的人。”
“好吧,我投降?!?
“這還差不多。”
我有些哭笑不得。夜很靜,面對一個曾經和我鬧得面紅耳赤甚至揚言互不相認的人,我實在沒有辦法做到坦然。
“那你說說,要聊些什么?我可是個話題很貧乏的人。”
“就聊一聊感情吧,如何?”
葉重陽,算你狠,又抓住了我的軟肋了。
“感情的事情,怕是沒有你來的豐富,我的,貧乏得很?!?
“那倒不一定,你怎么就知道自己的很貧乏呢?”葉重陽見我好像不太愿談及感情的事,于是語氣平緩了許多,她挪了挪凳子,和我面對面坐著。
“明生,我們來做一個游戲,我先說我的故事,然后換你,如何?”
“這算什么游戲?”見我無動于衷,葉重陽有些不耐煩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看起來異常明亮。我換了一種姿態,不再是癱軟地靠著椅背,稍稍坐直了,我在等葉重陽揭開那層包裹著她的神秘面紗,我在等著她的故事,等著她填補這三年來空缺的位置。
“我墮過胎?!?
沒想到,葉重陽一開頭,就拋給我一枚重磅炸彈。我像打量陌生人一樣盯著葉重陽看,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實在無法想象,她曾懷過孩子。不過,我這樣的想法太單純了,像葉重陽這樣的女人,墮胎對她來說,又算什么呢?
“對方的名字,我就不說了,反正說了你也不認識。我和他是在超市認識的,那時候我剛出來,你也知道,呵,我帶著一點錢就像狗一樣被打發走了?!?
沒等葉重陽把話說完,我立刻打斷她:“別忘了,不是他趕你走,是你自己要走。”
“我不管,反正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只沒人要的狗而已,不過,也不能怪他,因為我一早就想離開了?!比~重陽的煙一直夾著,煙灰掉了一地,很快被地板上殘留的雨水吞沒。
“剛出來的那陣子,我什么都不懂,坐大巴去城里的時候,碰上一個色狼,現在如果讓我遇到他,一定把他給閹了——他一路上都色咪咪地看著我,惡心死了,快下車時候居然對我毛手毛腳,我嚇壞了,又不敢喊出來,最后狠狠踩了他一腳。我在城里,先是在一家超市找了臨時工,當一個貨架員,包吃包住,但工資低得很,大冬天的,很冷,我們早上六點多就要起來,搬剛運來的新鮮蔬菜,還有凍肉,牛奶,很多很多的食品,我的手就是那個時候凍傷的,老板是個中年禿子,摳門得很,還經常對年輕的女員工想入非非,我們幾個都很怕他,看到他都故意躲開,我在那里做了一個月,之后領到了第一份工資,七百塊,呵,很不可思議吧?我們辛辛苦苦干了一個月,累得像條狗,最后扣了吃足的錢,就剩那么一點了,宿舍另外三個女孩子很快就辭職不干了,我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堅持下去,畢竟我高中還沒畢業,再出去又能找什么工作呢?”
說到這里,葉重陽把煙頭丟掉,紅色的亮光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之后便遁入黑暗中。
“你是不是很恨我們?”
“要說沒有恨,那是假話,我從來不喜歡說假話,明生,你不知道那段時間,我怎樣熬過來?!比~重陽的眼神直直地射過來,讓人防不勝防,那樣的眼神里藏著幾多哀傷,甚至還有,絕望。
“我又做多了一個月,這次老板讓我收錢,工作量相對少了,工資也比之前多了一點點,哦,剛才忘了和你說,超市還有一個老板娘,比老板更令人討厭,對我們幾個女員工,她的厭惡都寫在臉上了,怕我們去勾引她老公一樣。”葉重陽的語氣有些激動,她揶揄了一句:“鬼才會喜歡那個禿子呢,丑得要命,還經常假慈悲以為自己是活菩薩。后來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辦公室,我一進去,他隨手就把門鎖上了——很肥皂劇很狗血是不是?可那天確實是這樣,我知道那禿子想干嘛,說實在的,我很怕,怕,但也要和他周旋。他一開始和我胡扯了很多,說了一通廢話,最后閃爍其詞地暗示,要每個月給我錢,條件是,我必須陪他——我就知道,他安的不是好心,我威脅他,如果再對我圖謀不軌,我就向她老婆告狀,他一聽,臉色立刻變了,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是敢告訴她,我要你吃不了兜著走。但我管不了那么多,從他辦公室出來后,第二天看到老板娘,我攔住她,把老板對我做的事,統統抖了出來?!?
“那他們,最后怎樣了?”
“他們?沒怎樣,最后能怎樣的還是我,我還是太單純了,算計不過那兩個老鬼,原來他們已經商量好了,他們要把我賣了?!?
我越聽越緊張,趕緊問她:“把你賣了?到底怎么回事?”
“呵,老板先威脅我,他料到我會找他老婆告狀,所以隔天,他就栽贓我偷了超市的錢,要我賠錢,不賠就把我送去警察局,你說,我是不是中了他們的圈套?我第一次撞見這么狠毒的人,意識到他們要把我賣去做雞之后,我嚇得渾身發抖,那種感覺,真的生不如死,比別人拿了把刀擱在你脖子上還恐怖。”
“至于我后來怎么擺脫他們,還真的很驚險呢。”葉重陽此刻像極了一個信誓旦旦的說書人,節奏、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完完全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說了這么多,似乎男主角還沒出現,嗯?”
“聰明,不愧是高材生?!?
葉重陽嘴角露出一絲輕輕的笑,繼續講下去:“那天鬧得不可開交,他們口口聲聲說要報警,而私底下,老板娘卻對我說,只要我承認了,就沒事了,你說,這個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情?擺明了就是一個騙局。那天我一氣之下打了老板娘,差一點被他們弄死,禿子拽起我的頭就往墻上撞,那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員工都下班了,我被他們攔在辦公室里,我心想,這一次死定了,沒想到那晚,他恰好返回來拿丟在柜臺的鑰匙,聽見我的哭喊,后來,后來是他幫我逃了出來。他被禿子從背后拿椅子砸到了,后腦勺流了好多血,我扶著他跑出大路上,四下很冷,風呼呼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扔到街上的垃圾,沒有方向,沒有人理睬你,我們走了好遠的路才攔到的士,我送他去了醫院,他流了好多血,我的衣服都染上血了,我長那么大,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血,很怕,怕得一路上都在哭。到醫院之后,醫生馬上給他做檢查,幸好顱內沒有積血,包扎之后,醫生說要住院觀察,但他堅持要回家,于是,我跟著他回了家?!?
“你們就這樣,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