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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喧嘩與騷動(3)

  • 錦葵
  • 林培源
  • 4924字
  • 2018-03-21 14:56:24

我躲在房間里,來自兩邊的爭辯令我無法安下心來。我推開房間的門,走了出來,看到他們,忍不住說道:“你們別說了,就不能讓我安靜些么!”明生坐在書桌前做作業,聽我這么一講,也隨聲附和道:“就是就是,不要吵啦,我要做作業。”

兩邊的家,逐漸沉寂下來,爭吵聲消失了,而我的心里卻被一股惱人的情緒充斥著,攪得莫名恐慌起來。夜闌人靜,我躺在床上,五月天,屋子里一股燥熱的氣息裹挾著我。我睡不著,腦子里一直在想著今天陸兆臣說的話,他家和我家的爭吵,越想越亂,盯著屋頂翻來覆去。

翌日,果然不見陸兆臣的身影,我和明生一前一后地跨出大門,臨走前,我回過頭看了看院子,陸家的門緊閉著,沒有任何動靜。原以為一切會接續著往日的步驟,像沿著鐵軌滑行一般,不過照那日的情形看來,陸兆臣確實要輟學了,想到這里,我嘆了口氣,拽緊書包的帶子,和明生一起走了。

課室里不見陸兆臣,這個習慣坐在角落里不怎么說話的男孩子,他在班里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班里的同學對他的缺席并無多大好奇。老師亦然,并不過問他不來上學的原因,倒是我,像被人剝離了身上的某樣東西,而至于這樣東西是什么,我也說不上來。望著空蕩蕩的座位,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襲來,堵得我心口難受。

如此過了幾日,我漸漸習慣了上學路上沒有陸兆臣的身影,或者說我強迫自己去習慣,沒有他緊隨其后帶給我的確定感,我被剝奪了與陸兆臣形影相隨的權利,盡管他并非影子,而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

我想幫陸兆臣,但無從下手,思索良久之后,我決定找學校的教務主任,也許他能幫上忙。我把陸兆臣輟學的來龍去脈給教務主任說了,說得語無倫次。主任用手托了托厚厚的眼鏡,說:“放學了你帶我去陸兆臣家,我會給他父母做思想工作。”

我畢恭畢敬地點點頭:“哦,好的,謝謝主任。”

我在這所學校讀了這么久,卻幾乎未和辦公樓的領導打過交道,這次鼓起勇氣來教務處,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主任對此事似乎表現得很關心,臨走前,我再次懇求他:“主任,你一定要幫幫陸兆臣啊!”他鄭重地點點頭,末了,他又問我:“陸兆臣體育成績怎么樣?”

我很奇怪主任居然問這樣的問題,遲疑了一下,我回答他:“他體育很好的,跳高啊,跑步啊都是我們班上最好的呢!”為了令主任信服,我故意把語調提高。

他皺了皺眉頭,告訴我:“那就這樣吧,我會想辦法的,放學了你來辦公室找我。”

我從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心里洋溢著一股被希望鼓蕩起來的激情,我隱約感到,陸兆臣不久就會回來學校,回到我們身邊了。

下午我帶主任去找陸兆臣,母親正在洗菜,她認出了學校的教務主任,連忙站起來迎接,又喊父親出來。葉明生這小子也來湊熱鬧了。母親戰戰兢兢,一見到教務主任,聲音都低了八度:“主任呀,你好,怎么突然來家訪了?是不是重陽在學校闖禍了?”

教務主任趕緊糾正道:“哦,不是,我是來找陸兆臣的,你是重陽的媽媽?”

我見情況有些混亂,便補充道:“主任主任,陸兆臣和我家住一個院子。”他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隨后,我跑到陸兆臣家里,把他還有他父母都喊了出來。陸紹華看起來極不耐煩,他原本癱坐在藤椅里的身子動地十分遲緩,他搓了搓手,走出了家門,聞心蘭放下手里的針線活,緊隨其后,而陸兆臣則看起來表情沉寂,對教務主任的到來,他并沒有多少異樣,他畢恭畢敬叫了聲:“老師好。”便在一旁站住了。我走到他旁邊,悄悄在他耳邊說:“是我把他叫來的。”原以為陸兆臣聽了會感激我,孰料他抬起眼睛,像打量陌生人一般盯著我看:“誰叫你帶他來我家的?!”語氣很不客氣,我碰了一鼻子灰,憤懣不平。

陸兆臣你這個混蛋,不識好人心!

教務主任托了托眼鏡,終于看清楚這個晦暗的屋子以及站在他面前的陸兆臣父母了。他頓了頓,說道:“你們是陸兆臣的父母吧?我是學校的教務主任,這次來是想和你們說,兆臣還小,要接受義務教育……”他話還未說完,就被陸紹華粗暴地打斷了:“我們沒錢哪來的教育?老師,我們不讓孩子讀了,你還是回去吧。”

教務主任吃了一驚,他料不到會遇上如此粗暴不講理的家長。聞心蘭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便接著丈夫的話說:“老師,我們也是沒辦法,再說,孩子他自己也不想讀了。”

教務主任聽得眉頭都皺了起來,他轉過臉問陸兆臣:“陸兆臣,你回答我,是不是不想讀了?”

陸兆臣欲言又止,我聽得到他的呼吸聲,看得到他起伏的胸口。我終于忍不住說:“老師,他沒有不想讀,是他們逼他的!”說完我指著陸兆臣的父母。陸紹華厭惡地瞥了我一眼,眼神極為生硬,而聞心蘭似乎被我戳中了要害,臉色十分蒼白。

我的父母就在幾步遠的地方站著,見我如此大膽地參與陸兆臣的家事,父親跑過來,二話不說就把我拉走了,母親趕緊過來,向陸兆臣父母賠不是。我的手臂被父親捏疼了,嚷道:“你放開我,疼!”父親一路把我拉進房里,一把將我推到沙發上。他怒氣沖沖地說:“你有種!管他們家事?還輪不到你開口呢!”我心里積聚著一股怒氣,無法發泄,氣得捏緊了拳頭。

父親走后,我跑出屋子,此時教務主任已走。陸紹華坐在門檻上抽煙,臉色極其難看;聞心蘭按著陸兆臣的肩膀,和他說著什么。我徑直朝陸兆臣走過去,問他:“老師怎么說?”

陸兆臣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明天就可以去上學了,老師叫我以后練體育,考上初中的話學費減免。”

心里的那塊石頭終于轟隆一聲落了地,我可以聽到它落地時鏗鏘有力的那聲響。

“真好!”

“有什么好,還不是一樣。”

陸兆臣并沒有我預想中那般高興,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

小學六年級,陸兆臣成了一名體育生,更確切地說,他是在我的幫助下成了一名體育生。體育生與普通學生最大的區別是,每天早上都要提前一個鐘頭到校訓練,備戰來年棉城的學生運動會。陸兆臣主攻的項目是跨欄。對我這個沒有體育細胞的人來說,跨欄簡直就是一個噩夢。體育課上老師向我們范如何抬腿、過欄,同學們被折磨地苦不堪言,我一連踢倒了三個欄,結果被嘲弄了一番。不過,跨欄對陸兆臣來說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他的血液里天生有著奔跑跳躍的細胞。老師示范動作之后,他就能夠將一套標準動作運用到實際的操作中,而這一點,成了班上同學記住他的原因。

除此之外,陸兆臣和我一樣,在同學們的心目中簡直透明得像空氣。

陸兆臣一開始并不太心甘情愿當體育生。我所在的小學,上午上課之前是例行的早操。藍白相間的校服點綴在長滿雜草的操場上,廣播里播放嘈雜的體操音樂,一群人稀稀拉拉的做著機械的動作。這個時段,體育生還在訓練。操場一側,有一個露天的訓練場。單雙杠早已生銹,其他的運動器械也都呈現一幅頹敗老舊的跡象。從那些穿著短褲短袖的體育生中間,一眼就可以認出身材纖長的陸兆臣。他趴在欄桿上,雙手雙腳撐住,在做俯臥撐。帶隊的體育老師是個長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禿頂,有一口因常年吸煙而熏得黃黃的牙。我們班的隊伍就排在臨近訓練場的地方。從我所站的地方可以看到陸兆臣。他訓練的時候,還是像往常一樣,不開小差,休息時也不和其他隊員打鬧。老師分配的任務,按部就班完成,從不偷懶。在我看來,成了體育生的陸兆臣,并無多大的改變。做完早操,同學們嘩啦一聲,像從潰爛的堤壩后涌出的洪水一般四下散開。我去找陸兆臣。他在喝水,滿頭大汗。他裝作看不到我,臉別到一邊。

“喂,你都不感激我的?”

“誰要感激你。”陸兆臣嘴里含水,聲音模糊不清。

“如果沒有我,你早就不能回學校了。”

陸兆臣像被水噎住了,他停下來,憤憤地說了聲:“葉重陽,我是不是應該跪下來給你磕頭?”

“那倒不必。我做好事從不求回報。”我堵著氣說。

“那我告訴你,我也不打算回報,還有,我不需要你可憐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陸兆臣的語氣很粗暴,毫不客氣。我怔怔地看著他,想起前陣子為他所作的一切,這個可惡的混蛋居然不領情。我一把抓過他手里的礦泉水,朝他甩去。他來不及躲開,被我淋了一身水。這下子輪到他惱羞成怒了:“葉重陽,你是不是有病?!”

“對,我就是有病!去你的,不識好人心!”

發泄完,我頭也不回就走開了。陸兆臣站在原地。見證了這一幕的隊友哈哈地笑了起來,他們的笑聲增加了我發泄后的快感,同時也讓我感到一陣心酸。陸兆臣就是這樣,從來不會領情,他不需要別人的憐憫,更不需要這個世界拋給他的假惺惺的善意。

他是一個異類,拒絕溫熱,甘受冷落。

我和陸兆臣一直冷戰,誰也不理誰。誰知放學之后,他還是悄悄地跟在我身后。我和明生走在前面,我知道他就離我們不遠,我決定在他向我道歉之前絕不理他。明生四年級了,個頭高了不少,就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令我厭惡。他像以前一樣依賴我,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成績很好,同時也愛出風頭,說話口無遮攔,因此常常得罪人。在學校里遭人欺負了,就算是雞毛蒜皮的事也要跑到我們班找我,讓我為他出氣。一開始我總是義不容辭地幫他揪出欺負他的人。久而久之我就不想理了。我對他說:“你真煩,以后的事自己解決,別老是找我。”明生見我態度強硬,表情甚是受挫,抿著嘴不說話,一副令我厭煩的孱弱樣。我見他可憐兮兮的,便安慰他:“好啦好啦,真不像個男孩子。”

末了,他嘟嘟嘴說:“我找兆臣哥,我才不要你幫我呢!”

我一聽,急了:“你敢找他?我掐死你。”

“為什么不能找他?你都不幫我。”

明生在我和陸兆臣之間扮演的是一個介于紐帶和導火索的角色。他天真,任性,不會洞察人心。這是他天性里純粹的一面,也是導致他在塵世里遭遇磕碰的致命弱點,他自幼便如此,永遠別想他能改變。我沒有和明生再爭論下去。果真,隔天陸兆臣就對我說:“你弟的書包別人丟到花圃里了,”他停下來,看我的反應,又補充道,“是我幫他教訓那小子的。”

我看著他:“這么說我們扯平了?”

他笑笑說:“算是吧。”

我和他的和解來得這么突然,連我都不習慣。之后我們似乎沒有鬧過什么矛盾,我們在這所陌生的學校里,互為支架,他支撐我關于這個塵世單薄無力的想象,而我,則支撐他敏感脆弱的自尊。

一九九七年,為迎接香港回歸,棉城舉行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學生運動會。陸兆臣代表棉城一小參加跨欄比賽。棉城所有的中小學放假兩天。學校宣布放假的那天,大家像被解放的奴隸一般歡呼起來。我看著剛發下來的厚厚一疊油印的試卷,無奈的搖了搖頭。陸兆臣的目光游移不定,我想,他一定在想著即將到來的運動會吧,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難怪陸兆臣那幾天上課老走神。

一九九七年的天空并沒有因為香港回歸而變得絢爛,我們棉城的人依舊柴米油鹽地過著。世界這臺巨大的時鐘依舊按部就班地運轉,我們被時光的洪流裹挾著穿越了所有瑣碎的片段。

運動會在棉城中學舉行。運動場上彩旗飄揚,高高飛起的巨大氣球印著“慶祝香港回歸”的字樣。小學組的跨欄比賽,陸兆臣不負眾望進了決賽。比賽的時候,我一直坐在主席臺一側的看臺上觀望。他的黃色運動服在夏日灼人的陽光下甚是耀眼,操場上涌動著看比賽的人,廣播里反復播送著比賽情況,一個高亢奸細的女聲,響徹了棉城中學的上空。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我可以在這里讀書,那時的棉城中學還沒有現在的規模,課室簡陋,唯一的好處就是它遠離喧鬧的村落,學生可以住校,這對當時想方設法要離開家的我來說,確實是件好事。

陸兆臣不知道我來看他比賽,明生死活要跟我過來,此刻他像只猴子一樣上串下跳,完全不像平時那般安靜,我也就由得他去鬧了。最后的決賽,陸兆臣似乎發揮得不錯,起跑、跨欄、沖刺,每一個動作都流暢如水,跑道邊上聚集的觀眾不斷歡呼,掌聲如雷。我遠遠地看著他跑動的身影,像一抹被風吹散的絲綢一晃而過。

他拿了冠軍,這一爆炸性的新聞很快就在我們棉城一小中傳開了。頒獎的時候,我看到陸兆臣站在領獎臺上,他高高地站著,因為長期訓練的緣故,他的皮膚曬得比以前更黑了,粗壯的手臂,他高舉金光閃閃的獎杯時,我看到他笑了,一種從心底涌上來的,自然而然地笑。他第一次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在一堆仰視的人當中,他是當之無愧的冠軍。

明生看到風光無比的陸兆臣,拉了拉我的手臂說:“姐,兆臣哥真帥!”

我低下頭看著他,明生的眼睫毛很長,遮住他的眼瞼,我看不到他的目光,但我想,那里面必定藏著欣羨和渴念。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實在記不清楚,一九九七年的天空藍得耀眼,我和明生站在擁擠嘈雜的人群中,看到陸兆臣被人擁戴著享受王者待遇。那一刻,我覺得他忽然陌生起來,他身體里潛伏著的那股往上攀爬的力量終于冒了出來,像一根刺,直直地刺進了那年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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