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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我家七兄妹
一輛老舊的馬車轆轆行駛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它慢悠悠地從楓林鎮駛向波洛河。眼下才五月中旬,天氣卻熱得像仲夏一般。杰里邁亞·科布先生駕駛的馬車,也是郵車,負責沿路分發信件,不過他并不急著趕路,盡量讓馬兒慢慢走著。一路上山巒迭起,科布先生懶洋洋地靠著椅子,手里隨意挽著韁繩,一條腿舒展開,愜意地架在馬車擋泥板上。他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毛氈帽,寬寬的帽檐遮住了眼睛,嘴里還不停地嚼著煙草塊兒。
車廂里只有一名小乘客——一個穿著米黃色棉裙的黑發姑娘。她身材瘦弱,坐姿顯得十分僵硬,就算勉力用腳抵住中間的座位,戴著棉手套的雙手支撐住兩邊想要保持平衡,還是控制不住地在皮制長椅上滑來滑去。隨著車輪時不時上下顛簸,駛過凹陷的車轍或是凸起的石塊兒,她被顛得彈起又落下,全然不受控制。坐穩后,她總要把頭上滑稽的小草帽往后推一推,全神貫注緊抓著一把小小的粉色遮陽傘,仿佛這是她最重要的責任,哦,對了,如果我們不算上那個鑲滿珠子的手袋的話。路上不太顛簸的時候,她總會忍不住打開手袋看看,確認寶物沒有變少或是消失不見的那一刻,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科布先生可完全不知道她在旅途中的煩心事兒,他只管把人送到目的地,管不了一路上舒服不舒服。事實上,他完全忘了還有這么個不起眼的小家伙在車上了。
那天清晨,科布先生剛打算從楓林鎮的郵局出發,一位女士從馬車上下來,徑直走到他面前,詢問他是不是科布先生,這是不是開往波洛河的馬車。得到肯定答復后,她朝一個小女孩點了點頭,示意她過來。小女孩正急切等著回答,一看到示意,立馬飛快跑了過來,生怕耽擱一秒鐘似的。小女孩十到十一歲左右,看起來比同齡人瘦小一些。她媽媽扶她上了馬車,把一個包袱和一束丁香花放在她座位旁邊,盯著那只老舊的帶毛皮箱被捆在了馬車后面,這才小心翼翼地點了銀幣,付了車錢。
“我想請您送她去波洛河我姐姐家,”她說,“您認識米蘭達和簡·索耶嗎?她們住在那幢磚房里。”
“你可真問對人了,那對姐妹我再熟悉不過了,熟悉得就像造她們出來的上帝一樣。”
“這孩子就是要去那兒,她們正等著她呢。請您一路照看她一下,好嗎?她很可能會走出車廂和別人搭話聊天,或者隨便找個人上車和她同行做伴兒,她真做得出來。再見,麗貝卡。別淘氣闖禍,好好坐著,等到姨媽家時也要看上去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別給科布先生添亂——您瞧,她有點兒激動。我們昨天從坦珀倫斯乘車過來,在我表親家住了一晚,今早從她們家開了八英里才到這兒。”
“再見,媽媽,別擔心啦,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
女人苦笑了一下,對科布先生解釋道:“她曾去過一次瓦爾汗,待了一夜,可算不得什么值得驕傲的旅行!”
“那當然是旅行了,媽媽,”女孩兒急切又固執地說,“我們離開農場,在籃子里裝好午餐,一路坐了馬車,乘了蒸汽車,我們還帶了睡衣呢。”
“就算是,也別嚷嚷得人盡皆知!”她媽媽打斷這位經驗豐富的旅行家的回憶。她壓低聲音,教訓她規矩點兒,“我不是告訴過你,淑女是不會大聲討論睡衣和長筒襪這些東西的,尤其是在男士面前!”
“我知道了,媽媽,我知道了,下次不會了。我想說的是……”此時科布先生“駕”了一聲,甩了甩韁繩,馬兒慢悠悠地動了起來。“……我想說的是那就是名副其實的旅行……”現在馬車是真的跑起來了,麗貝卡只好從門上的窗口探出頭,繼續說道:“……帶了睡衣就是真的旅行啦!”
那個說不得的詞兒就這樣被高聲喊了出來,隨風飄到了蘭德爾夫人耳朵里。她目送著馬車消失在視線里,然后收拾好放在店門口長凳上的包裹,坐上一輛停在拴馬樁邊上的馬車。當她調轉馬頭準備回家的時候,她踮起腳尖站了起來,抬手擋著陽光,眺望著遠去的馬車消失在一片塵土中。
“我猜,米蘭達一定會手忙腳亂的,”她自言自語道,“但是為了麗貝卡能成材,我也只好如此了。”
以上這一切都發生在半小時前。一路上烈日炎炎,還有滾滾的熱浪和飛揚的塵土,科布先生又全神貫注地思考著自己將在大都市米爾頓辦的事兒,因此,一向遲鈍的腦子早將照看麗貝卡的承諾忘得一干二凈了。
突然,在車輪的轆轆聲和馬具的嘎吱聲中,他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一開始他以為是蟋蟀、樹蟾或是小鳥發出的,但是確定了聲音傳來的方向之后,他轉過頭,看到一個小人兒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口。一條長長的黑亮麻花辮隨著馬車的顛簸晃來晃去,小姑娘一只手拽著帽子,另一只手想要試著用她的迷你遮陽傘,戳戳趕車人以引起他的注意,卻怎么都夠不著。
“請讓我說句話!”她喊道。
科布先生聽從了她的意思,停下馬車。
“如果我想和您一起坐在前面,需要加錢嗎?”她問道,“后面太滑了,還反光,車廂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我在里面撞來撞去,身上都快青一塊紫一塊了。而且窗戶太小了,我只能看到外面一小部分風景。為了看我的行李箱有沒有掉下來,我的脖子都快扭斷啦。那可是我媽最寶貝的行李箱。”
科布先生耐心地等她講完這一連串話,或者更確切地說,這一連串的抱怨,然后打趣兒道:“如你所愿,你可以坐到前面來;坐我旁邊可用不著額外收費。”說著,他扶她出車廂,幫她坐上前面的位子,隨后他坐回自己的座位。
麗貝卡小心翼翼地將裙子撫平,把遮陽傘收好,放在她和趕車人之間。做好這些后,她往后推了推帽子,把繡花純白棉手套往上拉了拉,高興地說道:“哎呀!這下好多了!這才像旅行嘛!坐在這兒我才感覺自己是個真正的乘客,在車廂里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我們家關在籠子里的下蛋母雞。我們的旅程還有很久才結束吧?”
“是啊!我們才剛剛開始呢,”科布先生和藹地答道,“至少要兩個小時才到。”
“才兩個小時啊,”她嘆氣道,“那就到下午一點半了;媽媽應該回到安妮阿姨家了,孩子們在家也吃好了午餐,漢娜都收拾干凈了。我帶了一些午餐,因為媽媽說餓著肚子到米蘭達姨媽家,讓她給我準備食物,可不是一個好的開始——今天天氣不錯,對嗎?”
“沒錯,就是太熱了。你怎么不撐你的遮陽傘?”
她一邊把裙子鋪開遮住她的陽傘,一邊說道:“天啊,絕不!有太陽的時候我從不撐傘。你知道的,粉色很容易褪色,我只在多云的星期天用一用。有時候太陽突然出來,我總害怕來不及將傘遮住。對我來說,這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就是保養非常麻煩。”
直到此時,杰里邁亞·科布先生遲鈍的腦子才慢慢反應過來,他身邊的姑娘和他平日旅途中習以為常的乘客不一樣。他把鞭子插好,腳從擋泥板上放下來,把帽子往后推,嘴里的煙草塊吐到馬路上,好讓他的腦子清醒清醒。他第一次認真審視這個乘客,在她嚴肅而又天真的注視里滿是善意的好奇心。
米黃色棉裙有些褪色,但是極其干凈平整。領口豎起的褶邊襯托著女孩黝黑纖細的脖子,腦袋看起來有些小,讓人擔心,它是否能承受得住這一頭烏黑濃密的及腰長辮的重量。她戴的帽子邊檐有一小撮怪異的白色來亨雞雞毛,這要么是小孩帽子的時尚戴法,要么就是重要場合的古典裝扮。雞毛上裝點著淺黃色絲帶和一撮橘黑色豪豬毛刺,整個裝飾緊貼在一只耳朵上方,讓她看起來極其古雅,不同尋常,而她蒼白的臉,則輪廓分明。
至于相貌,她肯定是和一般人差不多,一張嘴巴兩個眼睛。科布先生沒來得及看全,他只是注意到了她的鼻子、額頭和下巴,被她的眼睛吸引了全部心神。
麗貝卡的眼睛如同信仰,“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她精致的眉毛下,雙眼若星辰般閃亮,有神的黑眸閃爍著細碎的光亮,若隱若現。她的目光中充滿著永遠得不到滿足的好奇心,堅定的眼神是那么燦爛而神秘,仿佛能透過平淡無奇的事物、景象和眼前的人,看到更深層次的東西。沒有人能解釋清楚麗貝卡雙眸的魅力。坦珀倫斯的老師和牧師曾經嘗試過,失敗了。夏天來農場寫生的年輕藝術家放棄了描繪紅色的谷倉、破敗的磨坊和橋梁等當地風光,轉而投入到描畫一張小孩的臉——一張稚嫩普通的臉,被一雙眼睛點亮,這是一雙充滿深意的眼睛,這是一雙欲語還休的眼睛,這是一雙擁有催眠魔力和洞察力的眼睛,沒有人會不愿意一直凝視著它閃亮的眼眸深處,或是想象著我們看到的即是我們內心想法的倒影。
科布先生沒有提上面這些泛泛而談的描述,那天晚上他僅對妻子說無論什么時候,只要那個孩子看著他,他就被她迷得暈頭轉向。
“羅絲小姐是個畫家,這把遮陽傘就是她送給我的。”麗貝卡說,她看著科布先生,記住了他的臉,“你注意到粉色雙層褶皺、白色傘尖和傘柄了嗎?都是象牙做的。你看這傘柄上有咬痕,這是范妮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啃的。從那以后,我對范妮就不太一樣了。”
“范妮是你妹妹?”
“她是其中一個。”
“你們家有多少小孩?”
“七個。關于七個小孩,還有詩句為證:‘小姑娘馬上回答道,哦,先生!我們有七個!’我學會了之后在學校里念這句詩,同學們都是討厭鬼,嘲笑我。漢娜是大姐,我排第二,然后是約翰、珍妮、馬克、范妮和米拉。”
“真是一個大家庭啊!”
“大家都說,人太多了。”麗貝卡答道。科布先生很驚訝,她的回答竟出人意料地坦率成熟,他低聲感嘆道:“我的老天!”然后塞了更多煙草到嘴里。
“你瞧,他們都很可愛,可是養孩子太麻煩了,還很費錢,”她繼續說道,“我和漢娜每天晚上哄小孩睡覺,早上叫他們起床,光這件事就做了好多年。不過值得欣慰的是,現在都結束了。等我們都長大了,還清房子貸款,我們就能開始幸福的生活了。”
“都結束了?哦,你是說現在離開家,不用你做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家不會再有新的小孩了。媽媽保證不再生了,她一直都遵守承諾。米拉三歲了,她是最小的一個。她出生的時候爸爸去世了。米蘭達姨媽希望是漢娜而不是我去波洛河,但是媽媽沒法讓她離開;漢娜比我更擅長做家務。昨晚我和媽媽說了,我走以后,如果有更多的小孩的話,一定要叫我回來,因為照看嬰兒需要我和漢娜兩個人,媽媽得做飯和打理農場。”
“哦,你住在農場是嗎?在哪里?——在你上車的地方附近么?”
“附近?天啊,差遠了!我們家的農場在千里之外!我們從坦珀倫斯坐車,走了很長一段路到安妮阿姨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又走了很長一段路到楓林鎮的馬車站臺。我們家的農場離哪里都很遠,不過學校和教堂都在坦珀倫斯,就兩英里的距離。和你一起坐在馬車前面,差不多和爬上教堂尖頂一樣棒了。我認識一個爬上過尖頂的男孩。他說從上面看,人和奶牛好像蒼蠅一樣。我們一路上還沒碰到什么人,但是我對奶牛有點失望——它們長得沒我想的那么小;不過(她又神采飛揚起來)它們也沒有比我們大很多,對嗎?男孩子總能做很酷炫的事,女孩子只能做些沒人想做的無聊事兒。她們不能爬很高的地方,不能去很遠的地方,不能很晚回家,不能跑很快,什么都做不了。”
科布先生用手背擦了擦嘴,倒吸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像是從一個山頂被趕到另一個山頂,完全沒時間好好喘口氣。
“我沒法確定你家農場在哪里,”他說,“雖然我去過坦珀倫斯,曾經住在那附近。你們家姓什么?”
“蘭德爾。我媽媽的名字叫奧麗莉亞·蘭德爾。我們的名字分別是漢娜·露西·蘭德爾、麗貝卡·羅威娜·蘭德爾、約翰·哈利法克斯·蘭德爾、珍妮·利德·蘭德爾、馬奎斯·蘭德爾、范妮·艾爾斯勒·蘭德爾和米蘭達·蘭德爾。我們的名字一半是媽媽起的,一半是爸爸起的,不過因為我們不是雙數,所以他們覺得給米拉起個和米蘭達姨媽一樣的名字是個好主意,她就住在波洛河。他們希望這名字能帶來好運,但是并沒有,我們現在叫她米拉。我們都是以某個特殊的人命名的。漢娜的名字取自詩歌《在窗邊系鞋帶的漢娜》,我的取自小說《劫后英雄傳》,約翰·哈利法克斯是某本書里的紳士,馬克是跟著他的叔叔馬奎斯·德·拉法耶特的名字叫的,他和爸爸是雙胞胎,已經去世了(雙胞胎大多數情況等不到長大就夭折了,三胞胎基本上不可能活下來——你知道么,科布先生)。我們不叫他馬奎斯,就叫他馬克。珍妮是以歌手命名,范妮則是指漂亮的舞蹈家,但是媽媽說兩個人的名字都和她們不搭,因為珍妮五音不全,范妮身體有點僵硬。媽媽喜歡叫她們珍和弗朗西,中間名則索性不叫了,不過她覺得這對爸爸有點兒不公平,因為老天對他很不公平。她要我們一定為了爸爸爭氣,如果他運氣不是那么差的話,就不會去世了。我覺得這就是我家的基本情況了。”她嚴肅地總結道。
“天啊!我覺得這介紹足夠了,”科布先生馬上說道,“你媽媽給你們選完名字之后都沒有多少名字剩下了!你的記憶力真好!我猜你上課學習肯定完全沒問題,對嗎?”
“沒什么問題,唯一困擾我的是有沒有鞋子穿去學校上課。我現在穿的是全新的鞋子,得穿滿半年才行。媽媽一直叫我小心,省著點兒穿。可是除了脫了鞋光腳走路之外,也沒有其他辦法。要是我在波洛河這么做的話,會讓米蘭達姨媽難堪的,我和米蘭達姨媽住一起以后,馬上就要去上學,念兩年之后我會去瓦爾汗的神學院。媽媽說這都是為了讓我長大成材!等我畢業后,我準備成為像羅絲小姐一樣的畫家。無論如何,我自己是想當畫家的。媽媽認為我最好當個老師。”
“你們家農場不會是從前霍布斯的農場吧?”
“不是,就叫蘭德爾農場。至少媽媽是這么叫它的。我給它起名叫太陽溪農場。”
“我覺得只要你知道在哪里,叫啥名字都沒關系。”科布先生用說教的口吻說道。
麗貝卡用責備的目光看著他,很嚴肅地回答道:“哎呀!不要這樣講,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樣!你如何稱呼一個東西自然是大有不同的。當我說蘭德爾農場的時候,你能想象它是怎么樣的嗎?”
“不,并不能。”科布先生不安地回答道。
“那當我說太陽溪農場的時候,你想到了什么?”
科布先生覺得渾身不自在,自己像是一條離了水的魚兒,被丟在沙灘上艱難喘息。在麗貝卡如探照燈一般的目光下,他覺得她的視線穿透了自己的腦袋,看見了他后腦勺上的禿斑,無所遁形,一定得給出回答才行。
“我覺著也許是附近有條小溪吧。”他怯懦地答道。
麗貝卡看上去有些失望但不是很沮喪。“講得不錯,”她鼓勵道,“你的描述很溫暖但是不夠炙熱。是有一條小溪,但不是普普通通的小溪。溪水兩邊有小樹和矮矮的灌木叢,溪水潺潺,淺淺的小溪底部堆積著白色的細沙和許多光滑的小小鵝卵石。只要有一點細碎的陽光,小溪就能捕捉到,一整天都波光閃閃。你覺得肚子餓了么?我餓了,早上太擔心會錯過馬車,早飯都沒有吃。”
“那你快吃午飯吧。沒到米爾頓之前我是不會吃東西的。等到了我就吃個比薩,喝杯咖啡。”
“真希望我也能去看看米爾頓。我猜它肯定比瓦爾汗還要大,還要繁華。也許更像巴黎?羅絲小姐和我講過巴黎。她送我的粉色遮陽傘和珠珠手袋就是在巴黎買的。你瞧見它怎么啪的一下子就開了吧?這里面有二十分錢,我得堅持花三個月才行,要買郵票、信紙和墨水。媽媽說米蘭達姨媽要供我吃穿和上學買書的錢,不會愿意再給我買這些東西。”
“巴黎沒什么好的,”科布先生不以為然道,“它是緬因州最無趣的地方,我去過那里很多次了。”
麗貝卡覺得又一次必須要反駁科布先生,雖然只是飛快地掃了個不贊同的眼神,卻含蓄而胸有成竹。
“巴黎是法國的首都,必須坐船才能去,”她科普道,“學校地理書上說:‘法國人是一個歡快而禮貌的民族,喜歡跳舞和低度葡萄酒。’我請教過老師什么是低度葡萄酒,他認為那是類似新型蘋果酒或者姜汁的東西。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巴黎的樣子。美麗的女士們總是撐著粉色遮陽傘,提著珠珠手袋,歡快地起舞;帥氣的男士們彬彬有禮地跳著舞,喝著姜汁酒。真羨慕你幾乎每天都可以親眼看到米爾頓鎮的樣子。”麗貝卡向往地說道。
“米爾頓鎮也沒什么好看的。”科布先生回答道,口氣像是他已經去遍地球上所有的城市,并且覺得它們都沒什么看頭。“快看我怎么把報紙扔到布朗女士家門口。”
“啪”的一聲!那包報紙正好落在紗門前的玉米殼墊子上,分毫不差。
“天,太厲害了!”麗貝卡激動地叫道,“就像是馬克在馬戲團看到的飛刀投手一樣厲害。真希望有長長一排的房子,每個前面都有一個紗門和玉米殼墊子,然后就可以朝每座房子前投報紙啦!”
“我或許不能每個都投中呢,”科布先生故作謙虛地道,“如果你米蘭達姨媽同意的話,我可以在這個夏天馬車上人不多的時候,帶你去米爾頓鎮看看。”
一陣美妙的興奮感猶如電流一般游走在麗貝卡的全身,從她的新鞋子底部開始,一路向上,直到她的來亨雞雞毛帽子上,再到她的黑色發辮。她雙手熱切地按在科布先生膝蓋上,因為太激動,她不禁流下了喜悅的淚水,聲音哽咽不已,“天啊,這是真的嗎?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去米爾頓了。這就像是有個仙女教母問我有什么心愿,然后就幫我實現了一樣!你讀過《灰姑娘》,或者《黃臉小矮人》,或者《魔法青蛙》,或者《金發公主》嗎?”
“沒有,”科布先生想了一下后謹慎地回答道,“這幾本我應該都沒有讀過。你怎么讀過這么多書啊?”
“哦,我讀過很多書,”麗貝卡隨意地回道,“都是爸爸、羅絲小姐和學校不同科目的老師的書,主日學校圖書館里也有書。我讀過《點燈人》《蘇格蘭長老》《艾凡赫》《瑞德克里夫的后裔》《少女柯拉》《醫生的妻子》《大衛·科波菲爾》《赤栗鼠的黃金》《希臘羅馬名人傳》《華沙人撒迪厄斯》《天路歷程》,還有許多別的書——你看過什么書?”
“我從沒讀過這些書;但是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風景!走過這么多的路,陪伴我的是《年鑒》《阿格斯周刊》和《緬因州農業家》——又到一條河了。這是最后一座延綿的山丘,如果登上山頂的話,我們能看到遠處波洛河的煙囪。離得不遠了,我就住在磚房子半英里外的地方。”
麗貝卡的手放在大腿上緊張地動來動去,身子在座位上不安地移動著。“我沒想過我會覺得害怕,”她輕聲說道,“不過我猜我現在就有一點——你說馬上要到了的時候。”
“那你想回去么?”科布先生好奇地問道。
她甩了他一個無畏的眼神,然后驕傲地說:“我永遠不會回去——我可能有點兒害怕,但是逃跑是懦夫的做法。去米蘭達姨媽家就像是去黑漆漆的地下室。樓梯下面也許藏著吃人的怪物或者巨人——但是,就像我對漢娜說的一樣,也許藏著的是精靈、仙女或者魔法青蛙呢!——那兒有像瓦爾汗那樣的主街通往村莊嗎?”
“我想你也許能管它叫主街吧,你的索耶姨媽就住在那條街上,不過路兩邊沒有商店或是工廠,這村莊只能容一匹馬通過,實在是太煩人了!你非得去到河對岸,坐在我們這邊,才能看到村子里正發生的事兒。”
“我覺得好遺憾,”她嘆氣說道,“要是能像現在這樣,高高地坐在兩匹健壯的馬兒后面,撐起我的粉色遮陽傘,一路駛過寬敞的主街,所有看到我們的人都會猜測那束丁香花和帶毛皮箱到底是誰的,那該多威風啊。就像我在游行隊伍里看到的大美女一樣拉風。去年夏天,有個馬戲團來坦珀倫斯,他們在早上舉辦了一場巡游。媽媽讓我們推著嬰兒車里的米拉一起參加巡游,因為我們沒錢買下午馬戲團的票。巡游隊伍里有關在籠子里的可愛的馬兒和各種小動物,還有騎在馬背上的小丑。在隊伍最后,兩匹小馬拉著一輛紅色和金黃色交錯的雙輪馬車,馬車里面,一個耍蛇人坐在天鵝絨墊子上,穿著綢緞衣服,戴著亮閃閃的飾品。科布先生,她可真是個絕世大美人,你看著她的時候,會忍不住咽口水,背上感覺到冷颼颼的觸感上下游走。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吧?你一定碰到過讓你有這種感覺的人吧?”
比起這個不平凡早晨的任何時刻,科布先生此時無疑是最不自在的,不過他頗有技巧地轉移話題道:“我覺著,咱們搞一個最拉風的入場,沒啥不行的。我可以揮起馬鞭、挺直背,讓馬車跑起來;你把花束放在腿上,撐起你的紅色小陽傘,讓那些當地人瞪大眼睛看個夠!”
小姑娘的臉一下子神采飛揚起來,但是一會兒光彩就褪去了,她不安地說道:“我忘記了——媽媽讓我坐在車廂里面,也許是她希望我到米蘭達姨媽家時就在里面坐著。或許在里面我會顯得更有教養一些,我就不用從馬車上跳下去,把衣服弄得飛起來,亂七八糟;而是像個淑女一樣,打開車門,從臺階上優雅地下來。科布先生,請問能不能稍微停一下,讓我換到后面去?”
馬車司機脾氣很好,他拉停了馬兒,把這個激動的小家伙抱下馬車,打開后面車廂門,幫她坐進去,把丁香花和粉紅遮陽傘放到她身邊。
“我們度過了一段很愉快的旅程,”他說道,“互相熟悉了不少,對嗎?——你不會忘了米爾頓吧?”
“絕不!”她激動地叫道,“你能保證你也不會忘記嗎?”
“絕不!我發誓!”科布先生一邊坐回馬車,一邊嚴肅地保證道。馬車一路轟隆著緩慢穿過村莊街道兩邊的青楓林,村子里的人從窗戶里往外探望,就只能看到車廂里規規矩矩地坐著一個小精靈,穿著米黃色棉裙,一手緊緊握著一把鮮花,一手拿著粉色陽傘。他們要是能看得更遠的話,就能瞧見當馬車轉進老磚房旁邊的院子時,小精靈棉裙下的胸脯隨著心跳劇烈地起伏著,蒼白的兩頰上血色時有時無,閃耀的黑眸里淚水蒙蒙。
麗貝卡的旅途結束了。
“馬車開進索耶姑娘家的院子了,”珀金斯夫人對丈夫說道,“那肯定就是她們從坦珀倫斯來的外甥女。我聽說她們給奧麗莉亞寫信,想讓漢娜過來,就是年紀最大的那個,但是奧麗莉亞說,如果米蘭達和簡不介意的話,希望麗貝卡過去。所以就讓麗貝卡過來了。她應該能給我們家愛瑪·簡做伴,不過我敢肯定她們不會讓她待滿三個月!我瞧著,她皮膚黝黑,跟印第安人似的,還有點精力旺盛。她們之前說過蘭德爾家族有一個人娶了西班牙女人,是在寄宿學校教音樂和語言的老師。你還記得吧,洛倫佐就是深色皮膚,這個孩子也是這樣。我也不是說有西班牙血統就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女孩子黑歸黑,只要人品好,做事體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