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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與胡蘭成(1)
雪落下來,玻璃上有了霧。
用手指輕輕劃過,隨意地寫下幾個字。
那些字閃著冷冷的流光,很快便黯淡下去了。
所謂流言,也就是這樣容易消散吧。
二十四歲的張愛玲,寫出了《流言》。
她惘然說道,流言是寫在水上的字。
壹·淹然百媚,為君醉
1
1992年2月14日,洛杉磯。
每一家花店的玻璃窗上,都打著甜蜜的廣告。大街上,間或有男男女女相擁走過,手上有幾枝或一捧玫瑰。花香隨風飄散,處處浸蘊著愛情的氣息。
一間簡素的公寓,房間里只有極少的幾樣家具,主人甚至沒有在這里擺放書架。七十二歲的張愛玲,伏在一張小小的桌子上,用枯瘦的手,寫下簡單的幾句話:“一、如我去世,將所有財產遺贈給宋淇和宋鄺文美。二、我希望立即被火化(不要存放在骨灰存放處),骨灰應撒在無人居住的地方,如果撒在陸地上,應撒在荒野處。”
在情人節寫遺囑,這幾乎可以用詭異來形容。而這就是張愛玲,她從來喜歡參差的對照。遺囑,也不過是晚年一個凝固了華麗與蒼涼的手勢罷了。
她只愿與傳奇彼此叛逆,可是從上海到美國幾十年了,她始終被他們開掘著,演化、羅織成了傳奇的海上花。
她沒有出門,她可以很久不出門。這一天,窗外的愛情或疑似愛情,與她無關。
愛情已寂然湮沒了吧。半個世紀前,她愛過的,曾欲仙欲死,也曾低至塵埃。
那個男人1981年7月死于日本。
離開上海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寫信來“撩撥”,她已禪心若定,見字已如泥絮,只淡淡道:“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
她漠然從窗邊回身。
今生今世,無有滄桑,亦無生離死別。曾經的臨水照花人,今已永結無情契。
快五十年了,曾經,這個男人從靜安寺路赫德路口的公寓門洞里,塞了一張紙條進來。
他想見她。
2
1944年2月,當胡蘭成從蘇青手中接過張愛玲的地址時,自然也注意到她臉上的猶豫之色。蘇青說,張愛玲不見人的。
胡蘭成頗有幾分不以為然。
彼時,胡蘭成已在汪精衛的智囊團中失勢,不再擔任汪偽政府宣傳部政務次長,亦辭掉了《中華日報》總主筆一職。卻還是因為與汪精衛政見不和,在1943年底被下令逮捕。這對從浙江嵊縣鄉間走出,自負有經天緯地之才的胡蘭成而言,可謂當頭一棒。其后經友人四處奔走,于1944年春節前被釋。
失意的胡蘭成閑時在南京家里翻書,看到蘇青寄來的雜志《天地》時,赫然讀到一篇《封鎖》,竟是見之傾心,躺在藤椅上的身體頓時坐直。作者張愛玲讓他大為驚艷,當下胡蘭成就給蘇青寫信,打聽這張愛玲系何人。
待到《天地》再寄來時配上了張愛玲的小說和照片,望去頗為不俗,更讓胡蘭成無時或忘。
未料到興興頭頭從南京坐火車來到上海,蘇青卻說張愛玲不見人。胡蘭成只姑妄聽之,他自問以他的才情談吐,當年汪精衛尚且一見心折,何況這個只有二十三歲的小女子張愛玲?
到得張愛玲的公寓,通報一聲,張愛玲竟是真的不見。
胡蘭成悵然地將寫有電話的字條塞到張愛玲公寓的門洞里。不料張愛玲隔天午后竟打了電話過來,說去看他。胡蘭成在南京和上海都有居所。不久,張愛玲便姍姍來到位于大西路美麗園的胡家。
在《今生今世》中,胡蘭成對與張愛玲的第一次相見所敘甚詳,雖然說“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艷亦不是那艷法,驚亦不是那驚法”。可胡蘭成到底難掩對她相貌的失望,“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得與我所想的全不對……我連不以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歡她。”
胡蘭成的失望,多半是《天地》上張愛玲的照片,給了他錯覺。事實上,張愛玲是相當重視照相的女子。1961年訪臺時,為拍一張與王禎和及其母親的合影,張愛玲可以用一個小時來化妝。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照片,張愛玲并未穿她的那些奇裝,視線低低地掃下去,氣韻中似有一絲悲憫。
胡蘭成見了照片,隱然產生對美女的想象,見了真人,卻覺她既幼稚又可憐。若以相貌而論,張愛玲實難說是美人。她的祖母,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耦(音同“藕”)是衣帶當風的纖纖美女。母親黃逸梵也是輪廓偏骨感、眉目深邃的漂亮女人。偏是張愛玲沒有繼承這份美麗的風韻,她不算美,雖然她與母親黃逸梵長得很像,但相似的五官分布在她較為瘦長的臉上,顯得有些疏闊,不夠融合。
不過張愛玲端然坐在那里,自有一種凜然的氣度。胡蘭成遂起了斗法之念,似乎是有意顯示自己的才氣出塵,除了評說張愛玲的作品外,更評點時人之作,末后,竟打聽起張愛玲的稿費收入,事后他自己也覺有些失禮。但興之所至,只是絮絮說來。
少與人往來的張愛玲卻是絲毫未起反感,耐心地聽著,不覺五個小時過去了。
這在張愛玲實是極為少見。她素來怕見人,即見,亦少有話說。而別人見她,也會被她的氣度震懾,不免壓抑。胡蘭成卻如此自然,毫不見外地侃侃而談。在張愛玲,這是一種別致的體驗。
及至去送張愛玲時,望著高挑且極瘦削的張愛玲,他好像有些意外地奇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
胡蘭成日后寫《今生今世》,頗得意自己這一問,只覺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近了。
這一言倒要好好端詳。初聽來像是冒犯,但細聽卻有撩撥之意。人之交接,原有距離與密度。胡蘭成于張愛玲,只一面之緣,卻大膽輕薄,說出便是要好友人也未必敢說的話。在女人,不啻有新鮮感,甚至是微微的刺激。
三十八歲的胡蘭成,情路旖旎,且不說與其他女子的曖昧之情,只正頭妻子已有過兩個。結發妻子玉鳳已經病歿,第二個妻子全慧文是在廣西娶的,已生下幾個孩子。還有胡蘭成提到后來與之離異的英娣,據他的侄女胡青蕓回憶,似乎并未與之有正式的婚姻。
再看張愛玲對于男人的審美取向,她筆下第一等讓人留下印象的男子姜季澤、喬琪喬,范柳原,原都有幾分浪子的輕浮、慧黠,恰與胡蘭成暗合。
張愛玲是不喜老實人的。男人也罷,女子也好,老實則無趣,少了讓人探究的意念。
3
第二天,胡蘭成復去探望張愛玲。她的嫩黃邊框眼鏡,寶藍綢襖褲,在胡蘭成眼里,實在亮烈、打眼。而坐在張愛玲那簡凈的房間里,胡蘭成卻覺到了兵氣,讓他不免為之一凜,又一怯。
照舊是他說她聽。他滔滔講起治國平天下,不無顯擺之意。只是人有氣場,說者只覺諸般兵器皆已使盡,甚是吃力,卻還不如那聽的徒手騰挪來得好。
一時講起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李鴻章把女兒許給他,男才女貌,是晚清官場為人津津樂道的故事。而張愛玲只講祖母寫的詩其實也是祖父改過的。她不肯成就佳話,又讓胡蘭成為之驚艷。
張愛玲又說到不久前胡蘭成在南京下獄之事,她曾動了“憐才之念”,這樣一個不問世事,亦且才華驚動四方的女子,肯為他如此,著實讓胡蘭成生出了感激。回家后,胡蘭成寫了第一封信給張愛玲,信寫得十分熱烈,他自言“像五四時代的新詩”般可笑。這般口聲,惹得張愛玲奇怪,他自己則是又得意又有幾分難為情。
張愛玲的回信十分簡單——“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這八個字,若干年后被奉為小資的寶典。“懂得”、“慈悲”成了注解愛情的最佳告白。
張愛玲是沉吟許久方寫出的。她被胡蘭成一股火般的熱情,猝不及防地打動了。
1944年的張愛玲,在滬上文壇花時正盛,之前的1943年是屬于張愛玲的。5月,自《沉香屑——第一爐香》在《紫羅蘭》上登載,贏得碰頭彩開始,半年時間,張愛玲佳作迭出,《第二爐香》《心經》《傾城之戀》《琉璃瓦》《金鎖記》將張愛玲推上了盛名的峰頂。
那時的她總是身著大鑲大滾的前清衣裳走在路上,艷異到荒涼,不是不驚人,電影明星李香蘭見她,都氣勢一短。故此文名之外,更贏得如紅伶與明星才有的道路以目。
說起來,這樣的裝束,也是幼時少人重視造成的。她是看著寂寞長大的女孩兒,在那個貴族之家里,遺少父親張廷眾扎嗎啡、嫖賭俱全,新派的母親拯救不了他,留下她與弟弟,出洋而去,后來干脆與父親離了婚。繼母不久進了門,她穿繼母的舊衣長大,那碎牛肉般黯紅的薄旗袍,冬天是凍瘡,過了冬天就是凍瘡的疤,這些都是不愿想也不能忘的痛與恥。
張愛玲少有快樂,除了母親回來的日子。后來她拼了命跟父親決裂,走到母親那一邊去。而母親獨立以來,為錢吃緊著,負擔她的教育費用,臉色有時也會緊肅。母親的家,漸漸不復柔和。
后考入香港大學,一人獨得兩個獎學金,偏又逢戰爭,只能肄業回到上海。只是在與姑姑的相伴里,她才始覺人世中淡淡的暖。
何曾有人,像胡蘭成一般,舉凡世人有一言一語說及張愛玲,便都是好。且不是逢迎,是聰明地了解。這樣的懂,這樣的寵,無人給過她。細看這人,如手持明珠,照破山河,有萬朵的慈悲放出光芒來。
方與情字劈面相遇,有如初品酒意。她也只是女子,會陶然微醺。世上有人懂得她,竟是如此好。
這一回通了書信,胡蘭成更是殷勤,隔一天便去看望張愛玲。未幾,她露出煩惱之意。他是有家室之人,何必牽情引恨,她只讓他不必再來看她。不消說,他看出她的心意——“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但胡蘭成仍是如故,反而天天去看張愛玲。
一日,胡蘭成仍舊說起《天地》上的那張照片,張愛玲便送了一張給他。他說,她在照片后面寫了這樣的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張愛玲是何等樣人,清嘉冷冽,目下無塵,如今卻“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胡蘭成這一番勾畫,驟然將張愛玲從仙境墮回人間,令不少張迷怒從心起。人多謂胡蘭成是扯了張愛玲這張虎皮,來給自己做大旗。
可是,張愛玲不與胡蘭成對口,知此事的蘇青、炎櫻、姑姑都與張愛玲一樣保持沉默,胡蘭成的回憶,由是成了孤證。《今生今世》里寫及張愛玲的文字,成了解開張愛玲情感密碼的一把密鑰。在張迷看來,這分外可恨,怎么就任由他兀自打扮了自己去?
胡蘭成確也難脫此嫌疑,說起來,張愛玲對于胡蘭成的重要,遠過于胡蘭成于她。胡蘭成曾言,生平不拜人為師,要點香亦只點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愛玲,是她開了他的聰明。
在她那里,他真的有著前世今生。于智識一道,遇見愛玲后,回首前塵,正像在佛地見自己舊日尸身的驚。他又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
如是,他雖口口聲聲說及愛玲的謙卑,卻正映照了他心里實實在在的自卑。他這一生,女人來去,如三春花事般繁華,但是再多的花影重重,也繞不開愛玲。
剪不斷的千頭萬緒,剪不斷的看朱成碧,有所思,卻無可止。
只是舊時的春日遲遲,落在筆下,縱有淚如傾,也成了戲臺上的扮相,世人看去,不過是水袖長舞,好一番華麗的做作。
4
我喜讀胡蘭成,看《今生今世》幾度泫然,一如讀《浮生六記》。雖然沈三白是深情之人,胡蘭成卻情多亦薄。
胡蘭成的妙處在他的文字,自有一種說艷不是艷,說清也非清的意態。柔媚幽婉,閑時日月平闊,即或戰事凄凄,人世憂患中大難不絕,他猶可一路詩化而來。恍若千年歲月里,始終有歌也歌不盡的露水湯湯。只是那一種無情無覺,實讓人恨,卻又恨不起來。有時想,他是如段正淳一流的人物,有情,但不執著。
說起來,最打動我的,并不是他洋洋灑灑寫張愛玲的《民國女子》,反而是與發妻玉鳳的相守契闊。那時他還不是后來的蘭成,只是剛及弱冠的蕊生,胡村小學的教員,她是玉鳳,他新婚的胖胖團臉的妻子。
她信蕊生,讀書人將來準是有成,一茶一飯也盛了情義。她在溪邊洗衣,棒棰隨水漂走,蕊生便赤腳下水給她撈了來,又站在水里,幫她把衣服絞干。天時靜靜,只夫妻兩人相對。
他與別人生了氣,只玉鳳流淚來哄,就肯回轉。“其實我的生氣傷心一半是假的,因為有母親與玉鳳,所以我可以這樣奢侈。”
此方為尋常夫妻的路數,玉鳳對蕊生,正是女子對丈夫的敬崇。蕊生對玉鳳,疼惜有,撒嬌也有,輕視也有,將她當家人,惟是沒有怕。胡蘭成對張愛玲,卻一時也不肯松懈,只怕落了下風,被她看低。即張愛玲肯仰起頭來看他,他也心里有數,到底愛玲如仙界中人,孰高孰低,不言自明。他初時寫文章,百般著力,以為驅兵調將便是好,愛玲卻是淡淡的,只讓文字如解甲歸田,她自能與詞與句載言載笑,肝膽相照。
胡蘭成的聰明與自誤,在于他晚年將《今生今世》當作是懺情錄,殊不知張愛玲是不要人懺情的。
今天的人更多的疑惑在于,胡蘭成寫張愛玲的可信度有多高?
在張愛玲的研究者中,同時與張愛玲和胡蘭成有交集的,為數極少。臺灣作家朱西寧是其中重要的一位,他與張愛玲通信往來,與胡蘭成更是交誼極深,日后朱西寧兩個女兒朱天文、朱天心直承胡蘭成的衣缽。20世紀70年代,朱天文發起成立三三集刊社,后來又有三三書坊,最初的目的就是為出版胡蘭成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