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與胡蘭成(5)
-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孔莉萍 張軍
- 4936字
- 2017-04-14 15:08:20
這期間,南京高等法院公審汪偽政府的要員周佛海,并判處死刑,次后蔣介石網開一面,特赦他為無期徒刑。眼看昔日風頭無兩的周佛海如此下場,胡蘭成又是慶幸,又是后怕。
12月1日,胡蘭成在斯頌遠和范先生的陪同下,前往金華的斯家世交傅家避難。這一路胡蘭成全蒙范先生照顧,初時胡蘭成還說自己思無邪,一路行來,他心思漸漸起了變化,看范先生百般依戀。而金華到底不是留人處,幾天后斯頌遠與范先生商量去溫州。那里有他的岳父母,還有范先生的母親在。這一回斯頌遠要范先生單獨送胡蘭成去,范先生頗有義氣,一口應承下來。
12月6日兩人動身,范先生比胡蘭成大一歲,當他自家兄弟般待。胡蘭成卻把這一番情意,當作是梁祝十八相送。他有意勾搭,講起他與張愛玲和小周諸般情事,又逗引范先生講她的私情,這在胡蘭成當然是種招數。范先生于是講起在丈夫去世后不久,進蠶桑學校學習,后在臨安蠶種場當技師。二十多年間,只與一厲姓男子有過隱約情愫。
到互訴秘密這一步,胡蘭成與范先生相伴行路之誼,頓時變作了男女之情。12月8日到麗水,兩人便有了夫妻之實,胡蘭成始知范先生叫秀美。他還說起昔年在斯家的舊事,連問范秀美當時是否留意他,又說到此舉是否對斯家不住。范秀美倒比胡蘭成有擔當,說她早已是自由之身,縱兩人有情,亦不為越禮。
胡蘭成常以“欲仙欲死”來形容他與張愛玲的愛。狂喜的高峰體驗,隱含死亡的神秘。而“仙境”只是安定的奢侈品,一旦有難,現實即刻就會將之驅逐。胡蘭成自比寶玉,但在欲望的層面,他更像賈璉——一時離了鳳姐,就要生事。他一生情緣之多,在近代文人之中可謂少見,他是逢場即可入戲,每每戲我不分,物我兩忘。既陷溺于張愛玲的驚才絕艷,又戀戀于凡俗女子的平穩妥帖,妄圖在浮華中捉住人生密實的底色。
我總覺得,胡蘭成對于女人的濫情,隱隱有另一層意味。這樣一個政治狂想家,一生仕途不順,卻從未止息治國安天下的狂熱欲望,其現世政治視野雖不斷收窄,想象中的權利欲望卻始終不死。女人的身體于是被置換為政治的救贖,令其曲折地得到了宣泄。
胡蘭成究竟不能正視自己。他有本事寫文章見情不見色,只見審美之觀照,不見情欲之恣肆。然而愛欲流轉,從來不離感官。張愛玲寫情色心無掛礙,六十多年前,《金鎖記》性苦悶的意識不可謂不大膽。但胡蘭成艷史不絕,卻刻意把情路寫得如同日本當下流行的“純愛”小說。
這就是人生的荒謬一種。愈是雜念叢生心有無間,愈要沖淡唯美素面朝天。
2
千里送君送成了夫妻,范秀美不由得有些恍惚,眼前這個男人,如同戲文里的落難公子,讓她不由得有種母性的保護沖動。而胡蘭成的逃亡路,有了美人相伴,擔驚受怕也變作了風光旖旎。到了溫州,先是住在斯頌遠的岳父家。“胡蘭成”這個名字是不能用了,干脆冒張愛玲的家世,再把范秀美起給義女的字嘉儀拿過來用。胡蘭成很得意于“張嘉儀”這個名字——老婆給起名字,又是佳話呢。
范秀美十幾歲時就讓父親賣掉,已是二十年未回故鄉。千方百計地找到母親,方知弟弟一家已死于抗戰,老人一只眼睛為兒子哭瞎。此時女兒歸來,范媽媽喜出望外,也不問胡蘭成的出處,立刻把租住的一間柴房灑掃干凈,把大床讓了出來,自己睡一張單人床。
到晚間,范秀美自自然然解衣,胡蘭成倒不好意思起來——這矯情也真夠瞧的了。他半遮半掩地說:“我在憂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語氣間似在自省,實則是自喜,透出骨子里的輕薄。
想起來,也不單是胡蘭成,中國女人從來就是離亂里男人的護身符。縱是楊玉環三千寵愛在一身,大難來時,唐玄宗立刻就能讓她婉轉蛾眉馬前死,然后再假惺惺地坐在女人用命換來的皇位上此恨綿綿無絕期;冒辟疆空是影梅庵邊憶小宛,逃難路上卻正經八百差點把董小宛扔到清兵堆里,就怕她拖了爹娘夫人的后腿,等到冒才子病得不能自理了,董還得跟個女護工似的伺候,末后仍免不了賠上一條命。中國文化里講英雄美人,可是一部二十四史,政客俱為陰謀家,才子都是懦夫,草莽綠林只會殺人。茫然四顧,英雄何在?《泰坦尼克號》那種危難面前,男人從容選擇死亡,將生的機會留給女人和孩子的事情,在中國幾乎永遠不可能發生。
與張愛玲、周訓德不同,范秀美一早就明白與胡蘭成做不得正頭夫妻??v然患難相從,她卻從沒有更高的奢望。但胡蘭成剛剛安生,就做起了妻妾成群的美夢。他戲弄范秀美,說是將來張愛玲、小周還有她在一起,怕不怕被比下去?這女子也來得從容,坦言并不在乎他妻房多,說從前油頭小光棍打天下,后來團圓,都是新娘子一般般。
在胡蘭成的所有的女人中,范秀美可說是最清醒的,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命運——她不過是他危難路上的一座斷橋。潮來時,躲著避開侵襲,不免有情。潮過了,這座橋就是身后不會再回頭的路。這女子的愛,謙卑而現實,她十八歲守寡,多經人世憂患,早已沒了乞求完美的心念。世間寒意森森,哪怕是自焚的烈焰,也好過死水微瀾自生自滅。
許多男人羨慕胡蘭成,真夠艷福齊天呵。周訓德的少女柔艷,范秀美的溫情母性,張愛玲的無邊才情,這胡蘭成一個人占全了。而在他,也的確很是受用。其實這種路數,說白了也不過是沿襲晚明以來江南才子的遺風,女子在他們眼里,不啻是清玩古董,能多則多。但時序已是20世紀40年代,一個文人三妻四妾好像有些說不過去。胡蘭成亦不免要自問,不過他向來無道德底線,問的結果是不求甚解,不可以解說,就交代了自己:“今生無理的情緣,只可說是前世一劫,而將來聚散,又人世的事如天道幽微難言。”
胡蘭成與范秀美在溫州做起了人家。比起同一時期惶惶不可終日的昔日同僚,他的日子可說是過得有驚無險。但讓胡蘭成不曾想到的是,張愛玲竟然千里尋夫找到了溫州。
1946年2月,張愛玲突然出現在胡蘭成面前。既是逃亡,胡蘭成與張愛玲的音信通得極少,張愛玲能打聽到胡的下落,也是通過斯頌遠。去之前自然無法告之,她內心甚至希望自己的意外出現,會給胡蘭成驚喜,一路上滿懷憧憬:“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里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看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
張愛玲能這樣只身千里探望夫君,實乃人生的頭一回。寫小說她是反高潮的,做人,她又向來不喜所謂的戲劇化。
沒想到胡蘭成竟是大不樂。他不問張愛玲這一路歷經多少艱險,只是“變得要發怒,幾乎不粗聲粗氣罵她:你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去?!?
他給自己開脫,這情緒是因為擔心張愛玲,其實不然。此時有范秀美在側,他新鮮勁兒尚未過,張愛玲的到達,是那么礙眼。且張通身的氣派,與此地格格不入,胡蘭成擔心露出馬腳。天上人間也好,欲仙欲死也好,那是錦上添花的奢侈,此時的張愛玲,當然遠不如范秀美來得有實用價值。
胡蘭成勉強將張愛玲安頓到溫州一家旅館里,只敢白天去看她,晚上不敢留宿。兩人成婚已兩年,但真正廝守在一起的日子不過幾個月而已。胡蘭成待張愛玲一直不能真正松弛下來,不像與小周又是生氣又是鬧別扭又是哄著,反而更像平凡夫妻。他看張愛玲是客,親熱里有些生分。逃難這樣的大事,反而也只簡單說說。倒只管討論新上映的影片如何,《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好壞。
一日,胡蘭成在旅館里鬧腹痛,卻一直忍著與張愛玲說了很久的話,單等范秀美來了,才有些委屈地說了身上的不適。張愛玲見此,心下很難受——眼見得胡蘭成看她比自己更近,他分明是在跟另一個女人撒嬌。
但張愛玲按捺下這份難過,還以一種欣賞的眼光看范秀美,說她長得秀麗,并拿了筆畫她的肖像。胡蘭成起勁地在旁邊看著,張一筆筆畫下來,畫到嘴角,這筆是怎么也落不下去。偏胡蘭成還不知趣地問來問去,張愛玲有些受傷地說,覺得這女子與胡蘭成的眉目非常像:“心里好一驚動,一陣難受。”
為何胡范二人相像,張愛玲如此難過?少年時總不明白,細琢磨,就想起了民間俗謂夫妻相。丈夫不是與自己,而是跟另一個女人有夫妻相?這在哪個女人心里都會酸楚吧。
何況,這難道真的只是一種宿命的巧合?
3
無論如何,張愛玲有她的體貼,不管心里怎樣疑惑,她終于沒有再問下去。
此行對于張愛玲,還有另一個絕大的心結須解開。
二月的江南,早春欲來,行動間仍是寒冷。張愛玲行期漸近,她決心與胡蘭成攤牌。這一天,兩人一道出行,只管走曲折迂回的小巷。終于,張愛玲停下來,她看定胡蘭成,第一次清晰地要求他,在小周與她之間選擇。
張愛玲在問出這個問題時,肯定還是有些底氣的。至少她相信,胡蘭成在語言上會選擇她。兩人是那樣合拍,胡似乎沒有理由不選她。即算一時目迷五色,總還會歸來。
她未必能想到胡蘭成竟一口拒絕。他只管講他的道理:“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話?!?
這個回答實在出乎張愛玲的意料,一擊不中,但既已圖窮匕見,她沒有退路。張愛玲又一次把問題擲還給他:“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但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
胡蘭成避重就輕,只說與小周或無再見之日。張愛玲卻堅持要一個答案:“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
張愛玲這樣步步跟進,逼胡蘭成不得不做出決定,這實在是有違她的個性,但胡蘭成不改初衷——不選。
我想,他的不選擇,只因對張愛玲有把握,對她的愛情有把握,自信她不得不接受這種半壁江山的格局??尚Φ氖?,他還認為自己是個“君子”:“小周又不在,將來的事更難期,眼前只有愛玲,我隨口答應一聲,豈不也罷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貳,我焉可如此輕薄。且我與愛玲是絕對的,我從不曾想過拿她和誰來比較?!?
張愛玲急了:“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他不給。雖然,她要的不是天長地久此愛不移,而只是當下的安穩。張愛玲絕望到徹底:“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可是愛原本就是作繭自縛,看穿他的情意雜質叢叢又怎樣?想要抽絲剝繭如同骨肉分離,她就是玉為筋骨,冷到靈魂里,也是花信年華的女子,愛起來一如凡人。唯有愈來愈低,步步后退,直到不可選擇的姿態。
但胡蘭成仍是不為所動。在溫州的二十天里,胡蘭成從未承認過張愛玲是妻子,對鄰人只說是妹妹。張愛玲還想多住些日子,胡蘭成卻早已不耐煩了。幾番暗示,只想讓她快走。
張愛玲離開那天,溫州正下雨,她滿懷愁緒地登上去上海的船。幾天后她寫信給胡蘭成:“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撐傘站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親眼看到胡蘭成逃難的凄涼,張愛玲心中難過,還寄了錢去。并說無論如何自己都要節儉過日子,省下錢來給胡蘭成。
好生替張愛玲不落忍——為這樣一個男人——連帶著還得給他養外室埋單。
我十六歲時聽人講過兩人分手的情節,一直不忘。對胡蘭成好奇得很,張愛玲的才華與個性俱橫絕四海,只有她選擇人的,那里輪得著人來選她?而20世紀90年代,中國內地對于胡蘭成其人,可說是諱莫如深。僅見的一點資料也全在譴責這個文化漢奸,而我總是要想象這個男人是否英俊。后來看到年老的胡蘭成照片,心下頓時釋然,一下子想起了金庸小說里的逍遙子,儒雅、倜儻,果然有吸引女人的本錢。別說胡蘭成還是才子,僅憑這樣一張看似無辜而深沉的臉,迷住年輕時的張愛玲,就一點都不奇怪。
胡蘭成的相貌是好的。在《滾滾紅塵》里,三毛用“章能才”詮注了她視角里的胡蘭成。章能才由秦漢演繹,真是挑對了人,秦與胡氣質上確有種只可意會的契合。三毛眼里,能才有著濃郁的生命感傷,對于韶華的愛,真切、隱忍。
胡蘭成1974年赴臺在文化大學任教,而20世紀60年代三毛曾是文化大學哲學系的一名選讀生,在那里,她開始了今生的初戀。時空交錯,當胡蘭成來到華崗文化大學時,三毛正在撒哈拉結下與荷西的異國姻緣。她一生受張愛玲影響極深,這種與胡蘭成隱約的時空因緣,她不會注意不到?!督裆袷馈菲鹗滓徽隆吧厝A勝極”,就被三毛信手拈來,作了女主角的名字。
不過三毛寫作的情緒始終太過飽和,像張愛玲千里尋夫遇到范秀美這種事,到她的筆下,就變成了能才和另一個女人說出了對韶華說過的情語。雨夜里,韶華撕碎八字命書,決絕而去。秦漢追出,被憤怒地扔了一把鈔票。情節大起大落,明度和純度十分強烈,有足夠的戲劇張力,卻少了張作里最精華的參差對照。
愛恨因緣皆有時。秦漢與林青霞這對情侶,出演章能才和韶華后,也隨之星散。
人生際遇,當真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