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與胡蘭成(2)
-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孔莉萍 張軍
- 4883字
- 2017-04-14 15:08:20
朱西寧于1974年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發表《遲復已夠無禮——致張愛玲先生》。其中談及初見胡蘭成,他有心細究《今生今世》中《民國女子》的“信史”程度:“我之想求《民國女子》的見證即在此;蘭成先生雖不是小說家,《今生今世》亦非小說,但究是藝術家和藝術品,以他的感覺之銳利(如不然,怎能與先生那般投契貼合?)超乎常人,保不住為傳達其感覺,而必得渲染,借虛構些事物來烘托。如此,雖于事物有偽,于感覺卻有忠,于藝術毋寧是種境界。……他寫先生,于事物,于感覺,皆是老老實實。若有出入,也只在文章表達的力有不逮上有所不及。”
朱西寧求證于胡蘭成本人,胡自會以“老老實實”的面目出現。這當然只是一面文章,但今時今日,實在無有反證,除了張愛玲本人兩次在給夏志清的信中談及胡蘭成。一次是1966年11月4日,說到“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這樣。不知從哪里來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后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一次是1975年12月10日,張愛玲說:“胡蘭成會把我說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報復,因為寫過許多信來我沒回信。”
看來張愛玲極是不滿《今生今世》,卻并未就細節駁胡蘭成。如此,胡蘭成的諸多描述,遂成“張學”之正史。張愛玲的不屑與緘默,于胡蘭成,亦是另一種成全。
貳·花需人慰,成連理
1
“年輕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應該是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的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金鎖記》開頭,張愛玲遙指三十年前的月光,冷冷輝映出一個女人、一個家族的前生舊世。
她與胡蘭成的情緣,相隔兩個三十年了。那時,她對他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慈悲”,一個很深的詞。佛言慈悲,意在渡化眾生,張愛玲所說的慈悲,是相信月光下,他可以渡化她,共乘一葦慈悲,在滔滔情愛大河中翩然而過嗎?
反正胡蘭成是欣然地,將張愛玲上海的家當成了自己的家。他從南京歸來,不是先回美麗園,而是到張愛玲處報到,自自然然地一聲,我回來了。
胡蘭成形容兩人熱戀,只用十個字便旖旎無邊:“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一方斗室似盛有天地萬物,真實的世界全然被拋在視線之外。張愛玲向來寡言,她不說,惟其沒有解人,說也無益。現在有了胡蘭成,她變得歡于言笑。兩人只是說不停,大珠小珠、嘈嘈切切,不絕妙論如落玉盤。
兩人是極好的談話對手,仿佛相知的舞伴,綿密的貼合之間,心意互悉。又似劍道,彼此相敬中,畢竟要分個高下。胡自以為聰明,但在張愛玲面前,卻是“想說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可是張愛玲卻是心悅于“胡說”,覺得他有一種如山西梆子般響亮的痛快。
胡蘭成認識張愛玲時,早已是成名的政客加才子,但仍是拘謹,學術權威、術語新詞都能讓他怯。說《紅樓夢》和《西游記》勝過《戰爭與和平》和《浮士德》,都是要大起膽子,生怕被人笑。可在張愛玲眼里,不用說也是《紅樓夢》與《西游記》好。她從不做高深,很有底氣地說喜歡看小報。于文字、于人物,她倒是像一面水晶鏡子,什么都能照個分明。
她是真拿他當知己,母親從埃及拿回來的玻璃珠子。她給他看,十四歲時寫的《摩登紅樓夢》也給他看,像小女孩獻寶般的誠心與愛嬌——成熟如她,底子里也是天真。
胡蘭成用工筆細細畫出張愛玲的日常喜好——“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吃油膩熟爛之物。她極少買東西,飯菜上頭卻不慳刻,又每天必吃點心,她調養自己像只紅嘴綠鸚哥。有余錢她買衣料與脫脂花粉。”
并且果然像張愛玲在《天才夢》里寫過的,很多簡單的事情她很低弱。“她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
他實在是極好的話語者,但他的記述,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像丈夫對妻子的回憶,從一開始就沒有凡俗夫妻的瑣碎——當然,原本他就因她的文字而愛。總覺得他有種評論家解讀作家的意味在里面,讓我想起雅恩·安德列亞走近晚年的杜拉斯。雅恩后來寫了《我的情人杜拉斯》,文字里免不了讀者慣有的窺視味道。
說起來,我頂煩現在一些人總做危言聳聽狀,似乎讀了胡蘭成這個“漢奸”的文章,在道義上就會產生恐怖后果——此類正義感實在不知所謂。書是書,人是人,污點是污點,好文字不能抹殺。
從這個意義上講,不管胡蘭成其人有何過失,所有喜歡張愛玲的人,對這樣一個驚鴻照影者,應有謝意。
2
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有個讓人饒有興趣的現象,就是胡蘭成向張愛玲全面地、自覺不自覺地靠攏。
明清以來,多有士人以深情筆觸寫及妻妾,以冒襄的《影梅庵憶語》和沈復的《浮生六記》最為人熟知。他們固然能賞得女人的好,但究竟是男權從高處向下看的賞讀,原點還是男人。
胡蘭成不同,他的賞與識,已接近一種粉絲的賞。但他有自信,并不籠罩在她影響的陰影下,因此當粉絲也不能讓他身段變低。
其實這是極少見的情況,男女間談起感情來,彼此之間常相互滲透、影響,但最后多是女性向男性的焦距靠攏,即使是大家也很少例外。與張愛玲和胡蘭成同時代的薩特與波伏娃,即是其中很鮮明的一對。波伏娃終生都以薩特的行為準則為準則,甚至,她不但忍受了薩特的濫情,還在他出軌時幫忙設計思路。《第二性》與其說是女人對世界的痛苦宣言,不如說是波伏娃本人,對薩特的一種退與守。
胡蘭成說:“張愛玲行事與我如冰炭。”“冰炭”二字真是準確,她性子里發散著冷冽,任何事都仿佛不落情緣。他卻是跌宕自喜,興興頭頭要在俗世里經營起亮烈的熱鬧。
可想而知,在這種情形下的靠攏,要怎樣地校正才可扳得回來。業已成名的胡蘭成,行事為人,竟要張愛玲來給他破除框框,這欣賞,也真到家了。
張愛玲不喜學校,不喜童年,不喜父母,凡事皆不落不沾。在金錢上,更是斬釘截鐵的分明,即使與自己的姑姑,與最好的朋友炎櫻也錙銖必較。可是胡蘭成卻無論交誼還是錢財往來,總是“人欠欠人”。他是農人家庭出身,次后從政,骨子里始終不能停息自卑:“我自己以為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愛玲則一次亦沒有這樣,即使對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胡蘭成晚年寫了多部著作,今人多指其借張愛玲出名。可是這話怎么說呢,她確是影響他一生極大的人,難道一定要他不提她才是好嗎?他又沒有張愛玲的定力,可以在情感上不聞不言。
在胡蘭成,張愛玲根本就是“蓮花身”。他并不僅只是在《今生今世》中談及張愛玲。他寫《山河歲月》和《中國文學史話》時,筆下總會情不自禁地一蕩,說著說著就成了張愛玲。她對他的影響,來得過于深遠。后來,他常常忘了她已不是他的。20世紀70年代,朱西寧父女初見胡蘭成,交談極洽。胡蘭成突然感嘆道:“要能愛玲也在,一定談得更歡。”
在胡蘭成眼里,張愛玲對人絕不迎合。
我以為,這話他卻是說錯了。
仔細留意二人的過往,張愛玲不是沒有迎合胡蘭成。她發表于1944年4月的《論寫作》。特地引用了李漁的《閑情偶寄》,“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流連,若難送別。”張愛玲說:“又要驚人,眩人,又要哄人,媚人,穩住了人,似乎是近于妻婦之道。”
彼時的張愛玲與胡蘭成戀情正熾,這一番感慨,很可看出戀愛中女人的心聲——她也想他為她著迷。有一陣子,張愛玲對胡蘭成真是“百依百順”。
而胡蘭成憑什么就讓張愛玲歡喜到如此?只怕最主要的還是他那非同小可的穎悟。她說他:“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
胡蘭成的聰明,一部《今生今世》也就盡看得出來了。我原本很不待見他,看了此書那些如幻如影的文字,卻不由要說聲好。也并不只《今生今世》才氣潑灑,他的文字媚態下原是有根的。我很喜歡《中國文學史話》里,胡蘭成論唐詩宋詞的一句話:“唐詩如飲酒,宋詞如品茶。”唐朝的氣象唐詩的醇烈,宋朝的綺靡宋詞的柔婉,全都在這句評點里躍然而出。
這樣的聰明,如果只給一個女人,胡蘭成怕也委屈罷。他對女子,從來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我有時靜思,胡蘭成幸好不是女人,否則一定是《子夜歌》里“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一流的人物,不知要迷惑多少人呢。
3
胡蘭成與張愛玲交往不久,問她對于婚姻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這個”。他難道就不考慮,他當時有太太,讓她怎么說才好?
“她且亦不會想與何人戀愛,連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沒有過,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
真得意呵,胡蘭成心下的暗喜,隔著文章還往外跳。可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我相信張愛玲愿意天下女子欣賞她愛的男人,但會大方到對方有許多女友,甚至攜妓游玩都不吃醋?
絕無可能。
要么是張愛玲掩飾得好,要么是胡蘭成視傷害于不見。他當然有這本事。
1945年,張愛玲在《天地》上發表了《雙聲》,與炎櫻的對談中,她不經意流露了心事:“隨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說聲好,聽著總是有點難過,不能每趟都發脾氣。而且發慣了脾氣,他什么都不對你說了,就說不相干的,也存著戒心。弄得沒有可談的了。我想還是忍著的好,脾氣是越縱容越大。忍忍就好了。”
胡蘭成曾說,張愛玲一點委屈受不得。可是說到愛情,怎么可能不受委屈?她終究是驕傲,不愿將這種委屈說出來。此時的張愛玲,真的與尋常女子無區別,一樣是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她甚至可以委屈到:“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從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已經完全是從婚姻上退一步的想法。
可是胡蘭成卻好像比張愛玲更委屈:“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
這里另有好大一個疑點。《今生今世》里,胡蘭成但凡提到女子,總是得意洋洋信馬由韁地寫開去。唯獨對英娣只隱約提過幾次,對她的身份更是沒半點交代。
并且,在結發妻子玉鳳去世后,胡蘭成在廣西教書時與全慧文締結婚約:“我那年二十八歲,不要戀愛,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論好歹總得有一個,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紹,一見面就為定,與世人一式一樣的過日子。我除了授課,只在家用功讀書,有時唯與慧文去墟場買龍眼黃皮吃。”
此后再不提全慧文,也沒有說到與她離婚,怎么又和英娣離婚?
一直為此奇怪著。后來看到胡蘭成與全慧文的長子胡寧生回憶:“全慧文因語言不通。少與人交往,常日讀古書,彈風琴度日。”我很好奇于這“語言不通”。
胡寧生憶及當時張愛玲曾前往胡家做客,而胡蘭成也曾帶著孩子們去過張愛玲家。“張愛玲當時應該知道胡蘭成與全慧文并未感情破裂,也沒有離婚。全慧文當時雖然不怎么需要用錢,但胡蘭成仍然經常給她頗多的私房錢。”胡寧生說,全慧文于20世紀50年代在胡蘭成的故鄉嵊縣病故。
照這樣講,在胡蘭成與張愛玲交往期間,全慧文與英娣是同時存在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胡蘭成一筆未寫。
華裔女作家李黎采訪胡蘭成的侄女青蕓時,揭開了這個謎團。
青蕓是胡蘭成三哥的女兒,也是胡蘭成最信任的至親。胡與很多女子的往來,青蕓都見證過。她后來改名春雨,李黎采訪她時,老太太已經九十歲。由于繼母虐待,青蕓與玉鳳一直情若母女。玉鳳去世后,她一直幫胡蘭成管家。她回憶,全慧文“有神經病”,發作起來搞得胡蘭成寫不成文章。全慧文的病根兒,據青蕓說與胡蘭成跟鄰居女人往來有關。可胡蘭成認為,這根本就是全慧文亂想。他后來找了英娣,至于這英娣,是個“舞女”。在青蕓的主張下,胡蘭成后來將英娣接回了家,但不許她“虐待”全慧文,也并未與她正式結婚。
關于英娣身份的問題,還有旁證。一度與胡蘭成過從甚密的路易士,證實她是歌女,而為胡蘭成主辦的《苦竹》寫過稿子的倪弘毅,撰文說英娣是“原來上海‘百樂門’紅舞女,頗有點神通”。
確也是難言之隱,胡蘭成真是通吃到生冷不忌,從作家到舞女,沒他不敢招呼的。可他究竟也覺面子不好看,《今生今世》全慧文和英娣所占篇幅極少。
難得,胡蘭成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4
在與張愛玲交往不到半年后,胡蘭成與應英娣離異。到張愛玲住處時,胡蘭成流淚了,但張愛玲卻毫不“同情”——既作了選擇,就應該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