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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8評論

第1章

【謹將此書獻給我在密蘇里大學英文系的朋友和早年的同事。他們立刻會發現這是一本虛構的小說,即其中所描繪的人物沒有以任何真人為本,無論在世的還是已故的;另外,其中沒有任何事件映射我所熟悉的密蘇里大學的真實事件。同樣他們還會發覺,我冒昧竄用了密蘇里大學的名稱,還有其外在形態及歷史沿革,所以,事實上,在小說當中它同樣是一個虛構的地方。】

威廉·斯通納是1910年進的密蘇里大學,那年他十九歲。求學八個春秋后,正當第一次世界大戰拼殺猶酣的時候,他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拿到母校的助教職位,此后就在這所大學教書,直到1956年死去。他的職稱始終沒有升到助理教授以上的級別。修完他的課后記憶猶新的學生寥寥無幾。他死后,幾位同事向學校圖書館捐贈了一部中世紀的文獻手稿,權當對他的紀念。這部書稿也許還能從珍稀古籍典藏庫里找到,書上寫了段題記:“敬贈密蘇里大學圖書館,以緬懷英文系的威廉·斯通納。諸位同仁謹記。”

如果偶爾有學生碰巧看到這個名字,也許會納悶威廉·斯通納是誰,但促使他探究的好奇心頂多止于提個漫不經心的問題。斯通納活著的時候同事對他并不怎么尊崇,現在幾乎絕口不提了。對年紀稍長的同事來說,他的名字意味著讓人想起等待大家的那個最后結局;在年紀更輕的聽來,這個名字不過是勾起毫無意義的過去的某種聲音而已,而且沒有什么共性可以跟他們本人或者自己的職業聯系起來。

他于1891年出生在密蘇里中部布恩維爾村附近的一家小農場,距離大學所在地哥倫比亞約有四十英里。雖然他出生的時候父母都還很年輕——父親二十五歲,母親勉強二十歲——可是,即便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斯通納都覺得他們老了。父親三十歲的時候顯得像四十歲,因為常年勞作,腰身已經佝僂,經常絕望地盯著年復一年支撐著全家生活的那塊貧瘠的土地。母親對自己的生活還能夠耐心對待,好像那不過是她必須要忍受的一段稍微漫長的瞬間。她雙眼透著蒼白的淡色,模模糊糊,眼睛周圍的皺紋,在貼著頭頂梳起、后面挽了個髻的稀薄灰發的襯托下,顯得更加耀眼。

從自己最早能記得的時候開始,威廉·斯通納就有很多活兒必須要做。六歲的時候,他就得從那幾頭瘦骨嶙峋的母牛身上擠奶,把幾只豬趕進離屋子不遠的圈里,還要到一窩母雞那里去收雞蛋。甚至從去距離農場八里路的鄉村學校讀書開始,從黎明前到天黑后,他的這段時間都要被一兩種活兒所占據。十七歲的時候,在農活的重壓下,他已經開始駝背。

這是一個孤單的家庭,家里只有他一個孩子,全家被逃不掉的辛勞緊緊地束縛在一塊兒。黃昏的時候,一家三口坐在那間小廚房里,亮著唯一的那盞油燈,凝視著昏黃的燈焰。經常在這個時候或者晚飯和上床睡覺之間的工夫,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就是靠背椅里某個身軀單調的活動聲,以及在那幢年邁的老房子下面某個木器發出的微弱而柔和的吱呀聲。

這幢房子建在一片荒蕪的四方形平地上,走廊和門扉附近那些不曾漆刷的木椽已經塌陷。由于長年累月的侵蝕,房子已經帶上那片干燥土地的顏色——灰色和褐黃色,中間還夾雜著白色條紋。房子的另外一側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稀稀落落地點綴著幾把靠背椅和若干砍削過的桌子,還有一個廚房,全家有限的相聚時間大部分就是在那里打發的。另一側是兩間臥室,每間里面都擺放著鐵制的床架,涂成白色,外加一把靠背椅,一張桌子,上面有一盞燈和一只洗臉盆。地板是沒有涂過漆的木塊砌成,分布很不均勻,由于老化,有些還開裂了,順著裂縫,灰塵不斷地滲透出來,斯通納的母親每天都要清掃。

在學校,他每天都要做功課,差不多也像家務活兒,只是沒有農場的那些活兒讓人精疲力竭。1910年春天,他讀完了高中,心想可以接手多干點田里的活兒;在他看來,父親好像變得越來越遲鈍,那幾個月過去后又變得更加疲憊。

可是,那年晚春的一個黃昏,這兩個男人給莊稼除了整整一天草,晚飯的碗碟收拾好了后,父親在廚房跟他交談起來。

“上星期縣里來了個辦事的。”

斯通納從平整地鋪在那張圓形餐桌上的紅白格子圖案的油布上抬起頭來,望著父親。他沒說什么。

“那人說他們在哥倫比亞的大學里新設了個學院。他們叫農學院。那人還說你應該去那里。得要四年。”

“四年,”斯通納說,“要花好多錢吧?”

“你可以自己干活頂住宿和伙食費,”父親說,“你媽媽的大表哥在哥倫比亞城外不遠有個地方。需要買些書和東西。我每月會給你寄上兩三美元。”

斯通納的雙手平攤在桌布上,在燈盞亮光的照耀下,桌布閃爍著暗淡的光。他去的最遠的地方沒有超出過布恩維爾,頂多十五英里遠。他盡量抑制著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你想過,這地方,完全靠你自己能應付下來嗎?”斯通納問道。

“你媽和我應該能應付下來。我會在北二十畝那里改種小麥,那會砍掉手工活兒。”

斯通納望著母親。“媽呢?”他問道。

母親用平淡無奇的語調說:“照你爸說的去做吧。”

“你們真的想讓我去嗎?”他問道,似乎半是希望得到否定的答復。“你們真的想讓我去嗎?”

父親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他看著自己粗壯、長滿老繭的手指,泥土鉆進那些干裂的縫隙,深邃得都不可能洗掉了。他把手指鎖在一起,從桌上舉起來,那態度幾乎像個禱告者。

“說來我從來沒有上過什么學,”他說,望著自己的手,“讀完六年級后就開始在一家農場干活了。年輕的時候不用上學也能支持。可是現在我就不知道了。就像這土地,一年比一年干枯,干活一年比一年辛苦;不像我還是小孩子時那樣肥沃了。縣里的人說,他們想到了很多新點子,有很多干活兒的辦法,會在大學教給你。他說的可能沒錯。有時我在地里干活的時候也會琢磨。”他打住不說了,手指緊緊攥在一起,緊握著的手放在桌上。“我開始琢磨——”他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的手,又搖了搖頭,“秋天了你就去上大學吧。你媽媽和我能應付得了。”

這是斯通納平生聽到的父親說的最長的一次話。那年秋天,他去了哥倫比亞,到大學報到,注冊成為農學院的一名新生。

他去哥倫比亞的時候穿著一套嶄新的黑色絨面呢正裝,是花了媽媽的雞蛋錢從希爾斯-羅布克公司的產品目錄上訂的,還帶了件父親的舊大衣,穿了條藍色的毛嗶嘰褲子,這條褲子他每月穿一次上布恩維爾的衛理公會教堂,又帶了兩件襯衣,兩件換洗的工作服,二十五美元現金,那是他父親用秋收的麥子作抵押借來的。他從布恩維爾步行出發,父親和母親老早駕著農場那輛驢拉的平板車送過來的。

那是一個燥熱的秋日,從布恩維爾到哥倫比亞的路上塵土飛揚;他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有一輛運貨馬車出現在身旁,司機問他要不要搭一段。他點了點頭,然后坐到馬車的座位上。他的毛嗶嘰褲子到膝蓋那里都被塵土染成了紅色。他那被太陽和風蹂躪成褐色的臉龐,沾滿了厚厚的灰塵,路上的塵土和汗水交融在一起。在漫長的車程中,他一個勁兒地用那雙笨拙的手拍打著褲子,不斷用手指捋著高聳的淺褐色直發,他的頭發就是不肯服服帖帖地貼在腦袋上。

下午晚些時候,他們到了哥倫比亞。司機讓斯通納在城郊下了車,指著一群掩映在高高的榆樹中的建筑,“你要上的大學到了,”他說,“你要讀書的地方就在那里。”

司機駕著馬車離開后有那么幾分鐘,斯通納站著沒動,盯著那片建筑群。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壯觀的東西。紅色的磚墻建筑從一片寬闊的綠色田地向上延伸過去,這片田地不時被石頭小徑和小塊的花園隔斷。敬畏之下,他忽然有種從未出現過的安全和靜謐感。雖然時間已經不早了,他還是在校園的邊角走了很長時間,只是觀望著,好像自己無權進去。

天色快黑時他才向一個過路的打聽去亞什蘭·格雷維爾的方向怎么走,這條路將把他帶到吉姆·弗特——母親的大表哥的農場,他要給這個親戚干活;天完全黑了他才來到那幢木結構的兩層的白房子,他就要在這里住下了。他以前沒有見過弗特兩口子,這么晚了來見他們,他感覺怪怪的。

兩口子只是點了個頭算是歡迎他,然后仔細地審視著。過了會兒,斯通納站在門口過道已經很尷尬的時候,弗特才帶他走進一個暗淡的小客廳,里面擠滿了裹得嚴嚴實實的家具,幾張顏色暗淡的桌上放著些小擺設。他都沒有坐下來。

“吃晚飯了嗎?”弗特問。

“沒有,先生。”斯通納答道。

弗特太太彎著食指朝他勾了勾,然后悄然離開。斯通納跟著她穿過幾個房間,來到廚房。弗特太太示意讓他挨著桌邊坐下。她端來一壺牛奶,拿來幾塊方形的冷玉米面包,放在他面前。他喝了口牛奶,可是因為太興奮,嘴巴很干燥,吃不下面包。

弗特走進房間,站在老婆身旁。他個頭挺矮,還不到五英尺三寸,臉很瘦削,鼻子特尖。他老婆比他高四英寸,而且很肥胖;無框眼鏡遮住了她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緊閉著。斯通納喝牛奶的時候,兩口子怒氣沖沖地看著。

“早上給牲口喂吃的喂水喝,讓豬出來休息休息。”弗特吩咐道,語速很快。

斯通納茫然地看著他。“什么?”

“這就是要你早上干的活兒,”弗特說,“上學之前干完。然后,晚上再喂食,放豬,收雞蛋,擠奶。有工夫了再劈柴火。周末的時候,我干啥你就幫著干。”

“好的,先生。”斯通納回答道。

弗特仔細端詳了他片刻說,“大學。”然后搖了搖頭。

就這樣,為了九個月的食宿,他要給牲口喂水,喂食,放豬,收雞蛋,擠奶,劈柴。還要耕田犁地,挖殘根(冬季的時候還要破開三英寸深的凍土),要給弗特太太攪拌黃油,木棍在奶水中上下翻騰的時候,她飛快地擺動著腦袋,面帶嚴厲的首肯表情看著斯通納。

斯通納住在樓上一間當過儲藏室的房子里,唯一的家具是張黑色鐵制床架,邊框都塌軟了,支撐著一張單薄的席子,還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盞油燈,還有一把靠背椅,胡亂放在地板上,還有一只他當書桌用的大箱子。冬天,他唯一能夠獲得的熱量就是從樓下房間里透上來的熱氣;他用分給自己的破被子和毯子裹住身子,然后在手上哈著氣,這樣翻書時不至于割到手。

他在大學做功課完全就像在農場干農活——全心全意,兢兢業業,既談不上愉快也沒有多大的痛苦。第一學年結束的時候,他的分數平均在B略微偏下。他很高興,不是很低,也不在乎不是特別高。他感覺自己學到很多以前從不知道的東西,可是這對他來說只是意味著到了第二學年,他可以做的跟頭年一樣。

大學一年級結束后的那年夏天,他回到父親的農場幫著種莊稼。有一回,父親問他是不是喜歡學校,他回答說挺好。父親點點頭就不再提這事兒了。

直到第二學年回校的時候,威廉·斯通納才明白自己為什么來上大學。

到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他已經是校園里大家都熟悉的身影了。他一年四季都穿著那套不變的黑色平絨套裝,白襯衣,系著領結,手腕從外套的袖口里伸出來,褲子在腿上難看地飄蕩著,好像那套制服以前是別人穿過的。

隨著雇主越來越懶惰,他干活的時間不斷增加,而且晚上還要在自己的房間花很長時間做布置的作業;他已經著手又一輪學習內容了,這將讓他獲得農學院的理學士學位。第二學年的第一個學期,他要學兩門基礎科學,一門農學院的土壤化學課程,一門差不多要求所有大學生都要修的課程——一個學期的英國文學概論。

最初的幾個星期過后,理工課程沒有碰到多大的困難;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東西需要記憶。土壤化學課總體上他還很感興趣;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那些黃褐色的土塊,他有生以來大部分時間都在打交道的土塊,看上去遠不是那么回事,他開始隱隱約約發現,自己不斷增長的土壤知識,等回到父親的農場后或許會有用。可是,必修的英國文學概論卻空前地讓他有些煩惱和不安生。

老師是個中年男人,四十出頭,名叫阿切爾·斯隆,他對自己的教學任務態度好像帶點嘲弄和蔑視的味道,似乎感覺在自己的知識和能言說的東西之間有道如此深的壕溝,他不愿努力去接近它。大多數學生都既害怕又討厭他,而他的反應則是一種超然、冷嘲熱諷式的好玩。他中等個頭,長著副線條深刻的長臉,刮得干干凈凈;他總是擺出一副不耐煩的姿態:手指不斷插進一團蜷曲的灰色亂發里。他說話時語調平板單調,聲音勉強從活動的雙唇透出來,不用刻意表現或者抑揚頓挫,好像要給那些單詞賦予某種自己的聲音沒有的形狀。

離開教室開始做農場的雜活兒或者在那間沒有窗戶的閣樓房間里學習,對著暗淡的燈光眨眼的時候,斯通納總感覺到這個人在自己內心的眼前升起來。他很難勾畫別的任何老師的臉龐或者回想起自己上過的其他任何課上發生的細節;可是在自己意識的門檻,卻經常等待著這位阿切爾·斯隆的身影,還有他那單調的聲音,以及從《貝奧武甫》[1]的某些段落輕蔑地信手拈來的詞語或者喬叟作品的對句[2]。

他發現像別的課程一樣,自己對付不了文學概論。雖然他記住了作者以及他們的作品、年代和影響,第一次考試還是差點沒通過,而且,第二次考試也乏善可陳。他讀了又讀布置的文學作品,占用的時間多得連其他功課都開始受影響了;然而,他讀到的紙頁上的那些詞依然故我,看不出自己所做的這一切有何用處。

他反復思考阿切爾·斯隆在課上講的那些詞,仿佛從這些詞語乏味、單調的意義背后,可能會發現一條線索,帶他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他躬身前傾趴在一把椅子的座板上,由于面板太小很難舒服地容納他,只好緊緊抓著桌面的邊緣,緊得手指關節在褐黃堅硬的皮膚上都擠出白色印跡來;他專心致志地皺著眉頭,咬著下嘴唇。可是當斯通納和同學的注意力變得更令人絕望時,阿切爾·斯隆的嘲諷勁兒也隨之更加引人入勝。有一次那種嘲諷勁兒突然化作憤怒,而且只沖著威廉·斯通納發來。

那門課讀了兩部莎士比亞的戲劇,最后以學習十四行詩結束了那周的課程。學生們既緊張又迷茫,而且對他們和這位從斜面講桌后注視著大家的無精打采的人物之間日益緊張的氛圍有些害怕。斯隆向他們大聲朗讀了第七十三首詩;他的眼睛在教室里游移著,嘴唇緊閉,帶著一絲毫無幽默感的微笑。

“這首詩是什么意思?”他忽然發問,然后稍事停頓,眼睛帶著某種無情而且幾乎是快樂的絕望感掃視著教室。“威爾伯先生?”沒有聽到回答。“施密特先生?”有人咳嗽了聲。斯隆把那雙黑亮的眼睛轉向斯通納。“斯通納先生,這首十四行詩講的什么意思?”

斯通納咕噥了聲,試圖張開嘴巴。

“這是一首商籟體詩歌,斯通納先生。”斯隆干巴巴地說,“一首由十四行句子構成的詩歌,具有確定的格式,我相信你已經背過了。是用英語寫成,我想,英語你已經講了好多年了。作者是威廉·莎士比亞,一位早就死了的詩人,但這位詩人在若干人的心中占據著某種重要地位。”他又多盯了斯通納片刻,這時那雙眼睛熟視無睹地掠過全班時變得茫然起來。他沒有看自己的書本,又講起這首詩來;他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柔和,好像吐出的詞語、聲音和節奏頃刻間變成了他本人: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每年的這個季節,

黃葉或盡脫,或只剩三三兩兩,

掛在冷得瑟瑟抖顫的枯枝上,

荒廢的歌壇,甜美的鳥兒曾在那里歡唱。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這種時日的暮光,

日落后漸漸消失在西方;

黑夜,死的化身,慢慢把它趕開,

在安息中籠住萬物。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那火光的閃耀,

在他青春的灰燼中奄奄一息,

在慘淡靈床上早晚要斷魂,

被滋養過它的烈焰銷毀。

目睹這些,你的愛會更加堅定,

因為他轉瞬要辭你溘然長往。[3]

趁著沉默的片刻,有人清了清喉嚨。斯隆又重讀了那兩行,聲音變得平板起來,又恢復了自己本來的音質。

目睹這些,你的愛會更加堅定,

因為他轉瞬要辭你溘然長往。

斯隆的眼睛又回到威廉·斯通納身上,他干巴巴地說,“莎士比亞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講話,斯通納先生,你聽到了嗎?”

有那么幾個時刻,威廉·斯通納意識到自己在使勁屏住呼吸。他把氣息輕輕地舒吐出來,剎那間發覺自己的呼吸從肺里排放出來時,衣服隨著身體在起伏。他把目光從斯隆身上移開,打量著教室。陽光從窗戶里斜照進來,落在同學們的臉上,所以感覺光明好像是從他們自身散發出來,迎著一片黑暗釋放出去;一個同學眨巴著眼睛,一道淺淺的暗影落在面頰的一側,上面的毫毛被陽光照得清清楚楚。斯通納開始感覺放在桌上緊緊攥住的手指松開了。他在自己的凝視下掉轉過手來,很驚奇它們都是黃褐色,很驚奇指甲已妥帖地嵌進粗壯的指端那種復雜的結構;他想,自己肯定能感覺到血液在無形地穿過纖細的血管和動脈流淌著,從指尖到整個身體微弱又隨意地顫動著。

斯隆又開始說話了。“他對你說了些什么,斯通納先生?他的這首十四行詩是什么意思?”

斯通納的眼睛緩慢又不情愿地抬起來。“意思是。”他說,雙手微微動了下朝空中舉起;當他看到阿切爾·斯隆的身軀時感覺雙眼上了層釉光。“意思是。”他又說,可就是講不完已經開了頭的話。

斯隆饒有興致地盯著他。接著他忽然點點頭說:“下課。”沒有看任何人就轉身走出教室。

威廉·斯通納幾乎感覺不到身邊有同學存在,他們從座位上站起來咕咕噥噥地抱怨著,然后慢慢騰騰地走出教室。大家離去后,斯通納一動不動地坐了幾分鐘,眼睛盯著前面那道窄窄的地板木條,這塊地板早已被他從未見過或者認識的學生們不安分的雙腳磨掉了漆,蹭得光光的了。他自己的腳在地板上滑著,聽到自己的腳底從木頭上踩過時粗糙的刮擦聲,感覺到透過皮革的粗硬質地。接著,他也站起來,慢慢走出教室。

晚秋時節細細的寒冷刺進他的衣服。他看了看四周,打量著樹木光禿禿、疙疙瘩瘩的枝條,全都蜷曲著、扭扭歪歪地沖著蒼白的天空。學生們匆匆穿過校園向各自的課堂走去,不時碰擦下他;斯通納聽著他們的咕噥聲和鞋跟踩在石頭路上發出的磕碰聲,看著他們的臉蛋,都被冷氣凍得紅撲撲的,彎著身子抵御著一股微風。他好奇地看著他們,好像以前沒見過這些同學,好像自己離他們很遠又很近。當他匆匆趕上下節課時,始終保持著這種感覺,保持到他的土壤化學教授把那堂課上完,背景音卻是背誦寫在筆記本上的東西時發出的嗡嗡聲,那些東西他曾歷經辛苦記住,現在自己都感到陌生了。

那一學年的第二學期,威廉·斯通納放棄了幾門基礎科學課,中斷了農學院的課程;他選修了幾門哲學和古代史的導論課,以及兩門英國文學課。夏季的時候,他又回到父母的農場,幫父親經營莊稼,對自己在大學的學習只字不提。

年紀更大些的時候,回首自己本科最后兩年,斯通納仿佛感覺那段時光虛幻不實,壓根就屬于別人,那段早已逝去的時光,好像不是他習慣的那樣正常流逝,而是斷斷續續地流逝著。一個片段跟另一個片段互相重疊著,但又從中分離出來,他還感覺自己從時間中被移了出來,旁觀著時間在自己面前流逝,像個宏大、并不均勻地翻轉著的立體景觀。

他的自我意識開始蘇醒,他還從未以這種方式感知過自己。有時他在一面鏡子里盯著自己,看著那張覆蓋著茅草般干枯褐發的長臉,摸摸尖削的顴骨;他看著從外套袖口里伸出好幾寸的細細的手腕;他納悶,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不是像獨自一人時表現的那樣顯得滑稽可笑。

他對未來還沒有什么規劃,而且對誰都沒有說起過自己的這種不確定。為了食宿他繼續在弗特家干活兒,不過,已不再像大學前兩年那樣干很長時間了。每天下午有三個小時,加上周末的半天工夫,他任由弗特和塞雷娜隨意使用自己,余下的時間他要求完全由自己支配。

有部分時間他在弗特家那個閣樓小屋里度過;但是,上完課,而且把弗特家的活兒干完后,他盡可能經常回大學去。有時,晚上,他喜歡在那個長長的露天的四邊形場子里散步,行走在一起漫步和竊竊私語的夫婦中間;雖然一個人都不認識,雖然也從不跟他們說話,他還是感覺跟他們有種親近感。有時他站在場子的中心,看著杰西樓前面的那五根粗大的柱子,它們從涼爽的草地上直插夜空;他知道,這些柱子是大學最初的主樓殘留下來的,那幢主樓多年以前毀于大火。這些柱子在月光下呈銀灰色,光亮又干凈,在他看來,似乎象征著自己曾經擁抱過的生活方式,像一座代表某個神靈的廟宇。

在大學圖書館,他游歷過排排書架,置身于幾千冊圖書中,呼吸著皮革、衣服、干燥的書頁釋放出的發霉的氣息,聞著就像某種來自異國的香氣。有時他會暫時停住腳步,從架子上拿下一卷書,在自己的大手中捧住片刻,書脊和厚紙封面以及誘人的書頁尚不熟悉的感覺會在手中產生某種刺痛感。然后他會翻閱起書來,這里那里隨便讀上一段,僵硬的手指在翻動書頁時盡可能小心翼翼,好像因為笨拙的手指可能會撕壞和損毀它們忍著巨大痛苦想發現的東西。

他沒有什么朋友,平生第一次開始有了孤獨感。有時,晚上在自己的閣樓房間,他正看書時會抬起頭來,盯著房間那些黑乎乎的角落,在暗影的襯托下,燈光閃爍不定。如果盯的時間很長又太專注了,那片黑暗就會凝聚成一團亮光,它帶著自己閱讀的東西的那種無形的樣式。他又會覺得自己走出時間之外,就像那天阿切爾·斯隆在課上跟他講話的感覺。過去從它停留的那片黑暗中出來聚集在一起,死者自動站起來在他眼前復活了;過去和死者流進當下,走進活人中間,所以,在緊張的剎那間,他有種密實的幻覺,好像自己被壓縮了,很難從中逃出,也不想逃出。特里斯坦[4]和大美人伊索爾德走到他跟前;保羅和弗朗西斯卡在灼熱的黑暗中旋轉著[5];海倫和陽光的帕里斯[6],他們的臉蛋因為最終那個結局而痛苦不堪,兩人從那片昏暗中浮現出來。他跟這些人相處,方式絕對不會像跟他的那些從這堂課去趕另一堂課的同學一樣,他們會在密蘇里的哥倫比亞某個規模巨大的大學找到一個本地的棲身之地,他們會以中西部的某種派頭毫不在意地行走散步。

只用了一年的時間,他就學會了希臘文和拉丁文,好得足以閱讀簡單的文獻;他的眼睛因為緊張和缺少睡眠總是紅紅的,灼熱疼痛。有時,他回想自己幾年前的樣子,被那個陌生人物的記憶搞得驚詫不已,那個人像土地般發黃,逆來順受,而那個人就是從土地中冒出的。他還會想起父母,他們差不多跟自己養的這個孩子一樣陌生了;感覺對他們有種復雜的同情和遙遠的愛意。

快到大學第四年的中期,一天下課后,阿切爾·斯隆攔住他,請他順便去趟自己的辦公室聊聊。

適逢冬季,一股低沉、陰濕的中西部的薄霧飄浮在校園上空。即便在上午十點左右,山茱萸樹纖細的枝條上因為結著白霜而閃閃發光,蜿蜒爬上杰西樓前那些巨大柱子的黑色藤蔓邊緣滿是彩虹色的晶體,在一片灰色的映襯下閃爍著。斯通納穿的大衣簡直破舊不堪,他決定不穿著大衣去見斯隆,雖然天氣已經結冰了。當他匆匆忙忙走到那條人行道上,踏上通向杰西樓寬闊的石階時,渾身瑟瑟發抖。

寒冷過后,樓里的熱氣很強。外面的灰色慢慢滲進窗戶和大樓兩側的玻璃門,所以黃色瓷磚地面上閃耀的光要比照在上面的灰色的光線還要明亮,那些巨大的櫟木柱子和被刮擦過的墻壁在黑暗中閃著微光。慢騰騰的腳步在地板上嘶嘶作響,輕輕的咕噥聲被大樓寬闊的空間消彌掉了;暗淡的人物在緩緩移動,時聚時離;令人壓抑的空氣里積聚著油漆過的墻壁上的氣味,以及羊絨衣服的濕氣。斯通納爬上光滑的大理石樓梯,朝阿切爾·斯隆位于二樓的辦公室走去。他敲了敲關閉的門,聽到回應聲,然后就走了進去。

辦公室又長又窄,全靠遙遠盡頭獨立的一扇窗戶照明。架子上擠滿了書,都高聳到快挨著天花板了。靠近窗戶嵌了張桌子,阿切爾·斯隆坐在桌子前面,半轉過身子,在光線的映襯下輪廓顯得很暗淡。

“斯通納先生。”斯隆干巴巴地說,欠了欠身子,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一把皮椅示意他坐下。斯通納坐了下去。

“我仔細查了下你的記錄,”斯隆頓了頓,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夾,端著那種超然的諷刺味兒看著。“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如此好奇。”

斯通納舔了舔嘴唇,在椅子上擰了擰身子。他試圖把自己的那雙大手合著交叉起來,這樣雙手就可以隱藏起來了。“不會的,先生。”他聲音嘶啞地說。

斯隆點點頭。“那就好。我發現你最初修這兒的課程時是個農學院的學生,大學二年級期間突然轉修文學。說得對嗎?”

“沒錯,先生。”斯通納說。

斯隆朝自己坐的椅子背后靠過去,盯著從那扇高高的小窗戶里透進的光塊。他的幾根手指同時叩了叩桌子,轉身背對僵坐在自己前面的這位年輕人。

“這次商量的正式目的是通知你,你得正式改變學習專業,宣布有意放棄自己原來的學業方向,正式確定一個最終的專業。這件事在教務主任辦公室里只用五分鐘左右就能辦妥。你當回事兒行嗎?”

“好的,先生。”斯通納說。

“不過,你也許猜到了,我請你過來坐坐不是因為這個。你介意我問問你將來的打算嗎?”

“不介意,先生。”斯通納說。他望著自己的手,那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

斯隆拿起扔在桌上的文件夾。“我查到你剛進大學的時候年齡比普通學生稍大些。差不多二十歲了,我說得對嗎?”

“對,先生。”斯通納說。

“而且,那時你的計劃是研修農學院提供的課程吧?”

“是的,先生。”

斯隆在椅子里往后靠過去,看著陰暗的高高的天花板。他忽然問,“你現在有何打算?”

斯通納沉默不語。有些東西他壓根兒就沒想過,也不愿去想。最后他帶著幾分怨氣說,“我不知道。我還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斯隆說,“從這些與世隔絕的大墻中走進人們所謂的大千世界,你憧憬過這一天嗎?”

斯通納尷尬地咧嘴笑了。“沒有,先生。”

斯隆敲了敲桌上的文件夾。“我從這些檔案記錄中得知,你是從農業區來的。我判斷你父母是農民吧?”

斯通納點點頭。

“你從這里拿到學位后想回農場嗎?”

“不想,先生。”斯通納說,聲音中透出的果決讓他都吃驚。他想,還帶著自己忽然做出那個決定的奇妙感覺。

斯隆點了點頭。“我想象,一個嚴肅的學文學的學生可能會發現自己的技能并不完全適合土地的召喚。”

“我不想回去,”斯通納說,好像斯隆沒有講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他望著自己的手,沖著手說,“我真沒有意識到,我這么快就要畢業了,今年底就要離開大學了。”

斯隆漫不經心地說,“當然了,對你來說,也沒有絕對的離開的必要。我想你沒有獨立的謀生手段吧?”

斯通納搖了搖頭。

“你的本科成績相當出色。除了你的——”他挑起眉毛笑了——“除了你的大二英國文學概論,你的英文課全都是A;其他沒有低于B的。如果畢業后你還能堅持上一年多,我相信,你就能成功拿到文學碩士學位;然后,你也許就可以邊教學,邊攻讀博士學位。前提是你得發自內心喜歡這種事兒。”

斯通納向后挪了挪。“您的意思是?”他問道,聽到自己的聲音中有那么點類似怯怕的成分。

斯隆朝前傾過來,臉挨得很近后才不再往前傾;斯通納看到這張長長的瘦臉上的線條變得柔和起來,聽到那干巴、嘲弄的聲音變得溫柔和放開了。

“可是你知道嗎,斯通納先生?”斯隆問道。“你現在還不了解自己?你想當個老師。”

忽然,斯隆仿佛顯得極其遙遠,辦公室的墻消失了。斯通納感覺自己懸浮在遼闊的露天,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你確定嗎?”

“我敢肯定。”斯隆輕柔地說。

“你怎么看出來的,你怎么這樣確定?”

“是因為愛,斯通納先生,”斯隆興奮地說,“你置身于愛中。事情就這么簡單。”

事情就這么簡單。他感覺自己沖斯隆點了點頭,然后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接著他走出辦公室。他激動得雙唇顫抖,指尖都麻木了;他像夢游般走著,但仍然能夠強烈地意識到周圍存在的東西。

他蹭著走廊里光滑的木板墻,他想自己能感覺到木板的溫暖和衰老;他慢慢走下樓梯,不解地看著遍布細紋的冰冷的大理石,在自己的腳下似乎有些滑。大樓里,學生們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低低的咕噥聲個個都很分明,他們的臉蛋既親切又陌生又熟悉。他走出杰西樓,走進早晨的空氣中,灰色好像不再壓迫著校園;灰色引導著他的眼睛向外向上看到天空,他望去的天空似乎通向一種自己還無法名狀的可能性。1914年1月的第一個星期,威廉·斯通納跟另外六十個年輕男子和若干風華正茂的女孩,拿到密蘇里大學的文學學士學位。

為了參加畢業典禮,他的父母——乘著一輛用他們的那頭暗褐色的母驢拉著的借來的四輪輕便馬車——提前一天就出發了,從農場出發一夜間駕駛了四十多里路,所以,天亮后不久,他們就到了弗特夫婦家,由于途中徹夜未眠,人都僵了。斯通納從樓上下來到院子里去迎他們。他們并肩站在清新的晨光中,等著他走近。

斯通納和父親握了握手,只用了一種單一的快速搖晃的動作,都沒有看著對方。

“你好。”父親說。

母親點點頭。“你爸和我過來想看看你的畢業典禮。”

他一時無言。過了會兒才說,“你們快進來吃點早餐吧。”

只有他們在廚房里;因為斯通納到農場后,弗特兩口子已經養成了晚起的習慣。但是,無論當時還是之后,父母吃完早餐,他都沒有主動給他們講自己改變了打算,不想回農場了。接著他看著從父母嶄新的衣服里光禿禿地伸出的那張褐黃色的臉,想到他們旅途漫漫,想到他們等了好幾年希望他回去,有那么一兩次,他差點想說出來。他跟父母呆呆地坐著,直到最后喝完他們的咖啡,直到弗特兩口子自己驚醒走進廚房。然后,他告訴他們,他得早點兒去大學了,等下午活動開始的時候再來接他們。

他在校園里溜達著,拿著租來的黑色長袍和帽子;這些東西挺沉重而且很麻煩,可他又找不到地方放置。他想到本應告訴父母的話,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決定已是最終,幾乎希望自己能想起來。他覺得自己不適合這個倉促中選擇的目標,感覺自己放棄的這個世界充滿吸引力。他為自己的損失感到悲傷,也因此為父母的損失感到難過,他在悲傷中甚至感覺自己在與他們拉開距離。

在整個畢業活動中,他都帶著這種失落感;他聽到在念自己的名字后就穿過平臺從一個男人手里接過證書,這個男人的臉幾乎全都被柔軟灰白的胡須覆蓋住了,他幾乎對自己肉身的存在難以置信,手中的那卷羊皮紙文憑毫無意義。他只想到父母在那片巨大的人群中枯坐著。

各種儀式結束后,他送父母回到弗特夫婦家,在那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黎明他們又啟程回家。

他們在弗特家的走廊上坐到很晚。吉姆和塞雷娜陪他們坐著待了會兒。吉姆和斯通納的母親互相談到一個親戚的名字,接著又陷入沉默。他父親坐在一把靠背椅里,雙腿伸開,微微前傾,寬大的雙手抓著膝蓋。最后,弗特夫婦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打了個呵欠,聲稱時候不早了。他們回到自己的臥室,另外三個人孤單地待在那里。

又是一陣沉默。他父母在自己身體投下的暗影中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不時向旁邊瞥一眼兒子,好像在他的新住處不愿打攪孩子。

幾分鐘后,斯通納向前傾過身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要比自己本來表達的更響亮更有力。“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應該去年夏天或者今天早上告訴你們。”

父母的臉在燈光里顯得麻木不仁,面無表情。

“我想說的是,我不跟你們回農場了。”

誰都沒有動一下。父親說:“你這兒還有些事情要完成,我們可以明天早上回去,你過幾天再回家。”

斯通納伸開手掌搓了下臉。“這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跟你們說,我根本就不想回農場了。”

父親的手在膝蓋上緊緊抓著,然后朝椅背仰過去。他說:“你碰到什么麻煩了嗎?”

斯通納笑了。“不是這么回事。我想要再上一年學,說不定兩年或者三年。”

父親搖了搖頭。“我看著你今天下午什么都通過了。縣里那個工作人員說農學院只要上四年。”

斯通納想給父親解釋他打算干什么來,試圖在他心中喚起自己的重要感和目標感。他聽著自己的語詞落下來,好像都發自別人之嘴。他望著父親的臉,這張臉接受著這些詞語,就像一塊石頭接受著一只拳頭的反復擊打。他講完后,坐在那里雙手扣在膝蓋之間,低垂著腦袋。他聽著屋子里的沉默。

父親終于在椅子里動彈了。斯通納抬頭看著。父母的臉正沖著他。斯通納幾乎要對著他們哭喊了。

“我不明白,”父親說,他聲音沙啞疲憊,“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想我對你盡了最大的能耐了,送你到這兒來。你媽和我已經為你盡了我們最大的力量。”

“我知道,”斯通納說,他已經沒法多看他們會兒了,“你們都還好吧?今年夏天我會回去一段時間,幫點兒工。我會——”

“如果你覺得應該待在這里,讀你的書,那你就應該這樣做。你媽和我能對付。”

母親的臉正對著他,可是并沒有看他。母親的眼睛擠著閉著;她重重地喘著氣,臉龐好像因為痛苦而扭曲著,她緊攥的拳頭壓在臉頰上。斯通納驚奇地發覺母親在哭泣,深情又默默地哭著,帶著不怎么哭泣的人嫌丟臉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又看了眼母親,然后緩慢地站起身,走出客廳。他順著老路踏上通向自己閣樓房間的那條狹窄的樓梯;他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睜大眼睛望著頭頂的黑暗。

注釋:

[1]貝奧武甫(Beowulf),公元7-8世紀開始流傳于民間的盎格魯-撒克遜史詩,主人公貝奧武甫曾與水怪、火龍等搏斗。——譯者注,下同

[2]指兩行尾韻相諧的詩句。

[3]這首詩主要參考了梁宗岱先生的譯文。

[4]特里斯坦(Tristan),又作特里斯特拉姆,英國亞瑟王傳奇中著名的圓桌騎士之一。因誤食愛情藥與康沃爾國王馬克的妻子伊索爾德相戀。

[5]保羅(Paolo)和弗朗西斯卡(Francesca)是但丁在《神曲》的“地獄篇”中描寫的一對在地獄中受刑的情侶。

[6]帕里斯(Paris),特洛伊王子,因誘走斯巴達王的妻子海倫而引發特洛伊戰爭。

品牌:世紀文景
譯者:楊向榮
上架時間:2016-07-04 16:32:09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世紀文景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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