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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斯通納拿到文學學士學位后兩個星期,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在薩拉熱窩遭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暗殺;秋天未到,戰爭席卷整個歐洲。戰爭成為老學生中持續不斷的熱門話題,他們好奇美國最終將發揮什么作用,大家又很開心,自己未來的命運暫不確定。

可是擺在斯通納面前的未來既光明又確定,而且不會改變。他眼中的未來,不是事件、變化和潛在可能的涌流,而是猶如前方的一塊領地,等著他去探索。他把未來看作那座宏偉的大學圖書館,可能還會新建側翼建筑,還會添加新的圖書,然后又清退掉舊書,但是其本性仍然基本不會改變。他能看到在這所機構中的未來,他將置身其中,而自己對這個機構還不完全理解;他想象自己在那個未來中還會有變化,可是他把未來本身看作改變的工具而不是它的目標。

那年夏天快結束的時候,秋季學期即將開始之際,他去看了父母。他本想幫著收夏天的莊稼,可發現父親雇了個黑人田間幫手,干起活來不吭聲,賣力,勁頭很足,一天干完的活兒差不多頂斯通納和父親過去在同樣時間里干的活兒。父母見到他后很開心,他們好像并不怨恨他的決定,但他發現自己跟父母無話可說;而且,他意識到,他和父母已經逐漸形同陌生人。他感覺自己的愛因為損失反而更強烈了。他比原來計劃的提前一個多星期返回哥倫比亞。

他開始討厭在弗特家農場干活兒花的時間。很晚才回來開始學習,他感覺有種強烈的學習沖動。有時,沉浸在自己的書本中,他會想到還有那么多東西不知道,還有那么多東西沒有讀過。他辛苦追求的寧靜,當意識到自己生活中的時間那么少,而要讀的東西那么多,要知道的事情那么多,這份寧靜開始破碎了。

1915年春天,他修完文學碩士的課程,花了整個夏天的時間完成論文,是對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中的一篇進行詩法研究。夏天將盡,弗特夫婦告訴他,農場用不著他了。

他早就料到自己會被解雇,在某種意義上他倒樂意如此;但是,這事真的到來后,他卻有種恐慌的刺痛感。好像自己和原來生活之間最后的那條紐帶被割斷了。他在父親的農場度過了夏天的最后幾周,對論文進行最后的收尾潤色。這時,阿切爾·斯隆已經替他安排好給即將入學的新生教兩個班的基礎英文課,同時他開始著手攻讀博士學位。這份工作讓他每年收入400美元。他把自己的東西從弗特家那間狹小的閣樓房間里搬出來,他在那里住了五年,然后在大學附近找了個甚至更小的房間。

雖然他只給一群未經挑選的新生教基礎語法和作文,內心還是對自己的工作充滿熱烈的期待,而且胸懷強烈的崇高感。秋季學期開始前的那個星期,他已經開始備課了,斟酌考慮著各種可能性,一個人為某個活動的內容和主題努力拼搏時才會考慮各種可能性;他體會著語法的邏輯,他想自己能夠感覺到它如何從自身生發蔓延出來,滲透進語言,支撐著人類的思想。在他布置給學生的簡單的作文練習中,他看到了散文的各種潛力和美,他渴望用自己感覺到的東西的感覺來激發學生的活力。

可是,在他上的第一節課上,當例行的點名和學習計劃這些開場白結束后,當他開始向自己的聽眾和學生自我介紹時,他發現自己內心仍然深藏著某種驚奇感。有時,他對學生講話時,仿佛是站在自我之外,觀察著一個陌生人在給一群并不情愿地聚集在一塊兒的人發表講話;他聽著自己平板的聲音在背誦著準備過的材料,從背誦中體會不到絲毫屬于自己的興奮。

他在這些課上尋找自己的解脫和滿足,在這樣的課上,他自己就是一個學生。他能夠從中再次撿回自己第一天體會到的那種發現感,那時阿切爾·斯隆曾在課上對他說,他剎那間就變成另一個人,不再是過去的那個自己。當他的腦子本身在忙著自己的課題,當它與自己學習且試圖理解其本質的文學的力量搏斗時,他意識到自己內心某種東西在不斷變化;當他意識到這點后就開始從自我向外轉移,走進包容著他的這個世界,所以,他知道了,他讀過的彌爾頓的詩歌或者培根的隨筆,乃至本·瓊森[1]的戲劇改變著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就是文學的主題,能夠改變世界是因為文學依賴它。他在課堂上很少講話,他寫的論文鮮有讓自己滿意的。正如他講給這些年輕學生聽的,從不泄露自己體會最深刻的東西。

他開始跟為數不多的幾個同學熟絡起來,他們也在系里擔任代課教師。他跟其中兩個即戴夫·馬斯特思和戈登·費奇成了好朋友。

馬斯特思是個膚色略微淺黑的年輕人,舌頭犀利,眼睛溫順。跟斯通納一樣,他也剛剛啟動博士學位課程,但比斯通納年輕一歲左右。在教師和研究生中,馬斯特思以狂妄自大和莽撞著稱,大家普遍認為,他最終拿到學位會有些困難。斯通納想,他可能是自己見過的最優秀的人,而且對他俯首聽命,毫無嫉妒和怨言。

戈登·費奇體魄高大,滿頭金發,二十三歲的時候就開始直奔肥胖。他本科畢業于圣路易斯的一所商學院,在密蘇里大學又嘗試修習經濟學系、歷史系、工程系的各種高級學位。他開始攻讀文學學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拖到最后可能會在英文系弄份不起眼的教導工作。他很快就讓大家看出自己是系里差不多最滿不在乎的學生。可是他在新生中頗受歡迎,而且跟年紀稍大些的教員處得相當融洽,跟管理部門的職員也處得不錯。

他們三個人——斯通納、馬斯特思和費奇——逐漸形成一個慣例,星期五總是在哥倫比亞的下城區聚會,喝著大瓶啤酒,海闊天空閑聊到深夜。雖然發現那是那些晚上自己所能知道的唯一社交樂趣,斯通納還是經常對他們的關系感到納悶。雖然大家處得相當不錯,可并沒有成為親密朋友;他們并不吐露心聲,也很少在每周的聚會之外見到對方。

他們誰都沒有提起過那種關系的話題。斯通納知道,這事戈登·費奇沒想過,但他懷疑戴夫·馬斯特思可能想過。有一次,夜已很深,他們坐在黑暗的沙龍里一張后排桌邊,斯通納和馬斯特思談著各自的教學和學習,用那種拙劣的詼諧口吻談論著極端嚴肅的事情。馬斯特思從店里提供的免費餐里高高舉起一只煮得有些過老的雞蛋,好像舉著一只晶體球,他說:“諸位先生可曾考慮過這所大學的真正本質嗎?斯通納先生?費奇先生?”

他們笑著搖搖頭。

“我敢說你們沒有。我想象,斯通納把大學當作一幢巨大的倉庫,像座圖書館或者貨棧,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進出挑選能夠成全自己的東西,大家在里面共同工作,猶如一間公共蜂巢里的小蜜蜂。代表著真、善、美。人們總是想繞過角落,去下一條走廊;他們就想看到下一本書,你沒有讀過的書,或者走到下一排書架旁邊,你還不曾到過的書架。但有一天你終究會抵達。等你到了——等你到了——”他又看了看那只雞蛋,然后大大地咬了一口,又轉向斯通納,下頦在動著咀嚼著,漆黑的眼睛閃閃發亮。

斯通納別扭地微笑著,費奇縱聲大笑,不斷拍打著桌子。“他聽懂你的意思了,比爾。他非常懂你的意思。”

馬斯特思又嚼了會兒,然后吞咽下去,接著又轉過來盯著費奇。“還有你,費奇。你有什么想法?”他舉起自己的手。“你會聲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你想過。在直率和熱誠的外表背后,活躍著一顆單純的心。對你來說,大學就是善的工具——當然,總體上對這個世界而言,而且順便對你自己而言是如此。你把它當作一種精神的硫黃和糖蜜,每年秋天你都給他們服用,讓那些小渾蛋度過下一個冬季。你是個仁慈的老醫生,善意地拍拍他們的腦袋,把他們的錢裝進自己的口袋。”

費奇又是一陣放聲大笑,不停地搖頭。“我發誓,戴夫,等你準備——”

馬斯特思把剩下的雞蛋放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會兒,又美美地喝了口啤酒。“可是你們兩個都錯了,”他說,“大學就像一個庇護所或者——他們現在怎么稱呼來著?——是給那些體弱、年邁、不滿以及失去競爭力的人提供的休養所。看看我們三個——我們就是這個大學。陌生人不知道,我們有這么多共同點,可是我們明白,不是嗎?我們非常清楚。”

費奇仍然笑個不停。“是什么,戴夫?”

看到別人對自己要講的很感興趣,馬斯特思就專注地從桌子對面傾過身來。“先說你吧,費奇。我盡量說好點,我想說你是低能兒。你自己也知道,其實你并不很聰明——雖然這不影響任何東西。”

“接著說。”費奇還在笑著。

“可是你也夠聰明——但只是夠聰明——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自己會怎么樣。你因為失敗而與世隔絕,你知道這個。雖然你有能力當個混賬家伙,可是你不夠無情到堅持不懈地當下去。雖然你不完全是我認識的最誠實的人,你也沒有那種異常的不真誠。一方面,你有工作能力,可是你又太懶,工作不夠勤勉,達不到這個世界要你達到的程度。另一方面,你又并不那么懶惰,你又給世人一種印象,一種你很重要的感覺。你并不走運——真的不走運。從你的身上看不到升起的光環,你總是帶著副迷茫的表情。在這個世界上,你總是處于成功的邊緣,你會被自己的缺點毀掉。所以,你被選中,被挑出來;天意,它的幽默感經常讓我覺得很有意思,老天已經把你從這個世界的大嘴里抓出來,安全地放在這兒,放在你的兄弟中間。”

他仍然面帶微笑,帶著惡毒的冷嘲熱諷的表情,轉向斯通納。“你也別想逃掉,我的朋友。真的別想。你是什么樣的人?一個單純的土地的孩子,像你對自己假裝的那樣?噢,不是。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個夢想家,一個更瘋狂世界的瘋子,我們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訶德,但沒有自己的桑喬,在藍天下歡跳。你足夠聰明——只是比我們共同的朋友聰明一點。但是你有這個瑕疵,那個頑疾。你覺得這里有某種東西,有某種東西值得去尋找。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你很快就會明白。你同樣因為失敗而與世隔絕;你不會跟這個世界拼搏。你會任由這個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來,你還躺在這里納悶,到底做錯了什么。因為你總是對這個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沒有那個東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里的象蟲,豆莢里的蠕蟲,玉米里的穿孔蟲。你無法面對它們,你又不會與它們搏斗;因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執了。你在這個世界沒有安身之地。”

“你呢?”費奇問道。“你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呢?”

“噢,”馬斯特思說著往后靠過去,“我是你們中的一員。事實上,還要更糟。對這個世界而言,我太聰明了,我總是無法閉上嘴不去評論這個世界,這是一種疾病,無藥可治。所以我只好被封存起來,在那里我能夠不負責任又很安全,我可以不傷害任何東西。”他又向前傾過來,對著他們微笑。“我們都是可憐的湯姆,而且是冰冷的湯姆。”

“李爾王。”斯通納嚴肅地說。

“第三場,第四幕,”馬斯特思說,“所以,上天,或者社會,或者命運,或者不管什么你想給它取的名字,給我們創造了這間小茅屋,這樣我們就可以從暴風雨中走進去。這所大學就是為我們而存在,為這個世界的棄兒而存在;不是為那些學生而存在,也不是為了無私地追求知識而存在,不是為你聽到的任何理由而存在。我們釋放出各種理由,我們讓個別普通人進來,那些將在這個世界上有所作為的人;但那不過是保護色。就像那座中世紀的教堂,它才不在乎俗眾,甚至上帝呢,為了活下去,我們有自己的理由。我們應該活下去——因為我們不得不活下去。”

費奇欽佩地搖著腦袋。“你真是搞得我們聽上去很不堪,戴夫。”

“我可能是這樣,”馬斯特思說,“可即便像我們這樣不堪,也比外面那些人強,滿身污穢,比那些外面世界的渾蛋強。我們不做壞事,我們心口一致,我們為此得到報償,這是一種天然美德的勝利,或者快他媽的接近了吧。”

馬斯特思從桌邊往后靠過去,無動于衷,不再關心自己說的話了。

戈登·費奇清了清喉嚨。“那好吧,”他熱情地說,“你說的也許有些道理,戴夫。可是我覺得你走得太遠。我真這么認為。”

斯通納和馬斯特思沖著對方笑了笑,晚上的那個話題,他們沒有再多說。但是幾年后,在某些離奇的時刻,斯通納經常想起馬斯特思的話;雖然那些話并沒有讓他對自己置身其中的大學產生幻想,那些話還是向他揭示了自己跟那兩個人關系的某種東西,而且讓他有機會瞥一眼青春那有害卻不曾被破壞的苦澀。

1915年5月7日,一艘德國潛艇擊沉了英國的盧西塔尼亞號豪華輪船,船上有114名美國乘客;1916年底,德國發起的潛艇戰毫無節制地蔓延開來,美國和德國的關系日趨糟糕。1917年2月,威爾遜總統斷絕了兩國的外交關系。4月6日,國會宣布,德國和美國之間處于戰爭狀態。

由于那個宣言的發布,全國各地數千名青年,好像獲得了解脫,那種不確定的緊張感終于打破,把幾個星期前匆匆建起的征兵站圍得應接不暇。幾百名青年簡直等不及美國出面干預,而且早在1915年就跟加拿大皇家軍隊簽了義務書,或者為歐洲某個盟軍當救護車司機。大學里一些年紀大點的學生早就這樣做了;雖然威廉·斯通納對這些人毫不了解,隨著幾個月,幾個星期過去,漸漸逼近那個時刻,他們的傳奇性大名越來越如雷貫耳,而大家都知道,那一時刻終將到來。

宣布作戰是在一個星期五,雖然下周的課程早就排好了,但沒幾個學生或者教授尋找借口去上這些課。大家或者在大樓里亂轉,或者大規模聚集在一塊兒,細聲細氣地竊竊私語。偶爾,那種緊張的沉默忽然爆發演變成近乎暴力行為;出現過兩次反德國的總抗議,學生們在抗議中語無倫次地高聲喊叫,揮舞著美國國旗。有一次還出現了一場轉瞬即逝、反對某個教授的抗議,那是一個留著小胡子、教德語的老教師,他在慕尼黑出生,年輕時上過柏林大學。可是,當這位教授面對一小群憤怒和激動得臉色漲紅的學生,迷惑不解地眨著眼睛,而且向他們伸出纖細、顫抖的雙手時,學生們又在悶悶不樂的混亂中解散了。

宣戰后不久的那幾天,斯通納忍受著某種迷茫的折磨,但是這種痛苦完全有別于襲擾校內其他大多數人的痛苦。雖然他以前經常跟一些老生和老師談論這場發生在歐洲的戰爭,但心里從不真的相信。現在它已經落在自己身上,落在他們所有人身上,他發現自己內心還有一片巨大、冷漠的保留地。他憎恨戰爭對大學強行制造的撕裂;可是他又發現自己內心并沒有特別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而且也無法促使自己去恨德國人。

但是,德國人是應該痛恨的。有一次,斯通納正好碰到戈登·費奇在跟一群稍微年長的教員們聊天;費奇的臉都扭曲了,他正在說著“德國佬”,好像還朝地板上啐了唾沫。后來,當費奇在那間有半打年輕老師共用的大辦公室里朝斯通納走來時,他的情緒已經變了;他帶著興奮的愉悅感,拍了拍斯通納的肩膀。

“可不能讓他們那樣走了,比爾。”他飛快地說。一層汗水的薄膜像油一般在他圓乎乎的臉上閃著亮光,他細細的金發像細長的辮子般貼在頭頂。“不行,先生。我打算去參軍。我已經跟老斯隆說過了,他說去吧。我明天就去圣路易斯,去報名。”剎那間,他設法把自己的表情調整成嚴肅的樣子。“我們要全力以赴盡自己的義務。”接著他咧開嘴笑了,又拍了下斯通納的肩膀。“你最好也跟我一塊兒去。”

“我?”斯通納問道,然后又難以置信地說了一遍,“我?”

費奇大笑起來。“當然。人人都在報名。我剛才跟戴夫聊了——他也打算跟我一起去。”

斯通納搖了搖頭,好像很迷茫。“戴夫·馬斯特思?”

“當然了。老戴夫有時說話挺好玩,可在關鍵時刻,他跟別人沒什么區別;他會去盡自己的義務,就像你也會盡自己的義務,比爾。”費奇戳了下他的胳臂。“就像你也會盡自己的義務。”

斯通納沉默了片刻。“這個我還沒想過,”他說,“一切好像都來得太突然了。我得去跟斯隆商量下。我會告訴你。”

“好吧,”費奇說,“你會盡你的義務的,”他的聲音意味深長地變得更加渾厚,“我們現在全都為這個團結在一起,比爾;我們都為了它團結在一起。”

斯通納隨后離開費奇,但他并沒有去見阿切爾·斯隆,而是在校園里四處看了看,尋找戴夫·馬斯特思。他在圖書館的一間研習室找到戴夫,只有他一個人,抽著一根煙卷,盯著一排書架。

斯通納挨著研習室的那張桌子在他對面坐下。當他詢問決定參軍的決定時,馬斯特思說:“沒錯,干嗎不去呢?”

斯通納問他為什么時,馬斯特思說:“你是很了解我的,比爾。我才不在乎德國人呢。這事兒臨頭時,我其實也不在乎美國人,我想。”他把煙灰磕到地板上,然后又用腳踩開。“我想,自己去參軍是因為我參不參都無關緊要。也許等我回來,走向等待我們大家的與世隔絕的慢性滅絕之前,到這個世界上再走一遭可能會很有趣。”

雖然不理解,斯通納還是點點頭,表示接受馬斯特思對自己說的這些。他說:“戈登要我跟你們一起去應征。”

馬斯特思笑了。“戈登總是能感覺到自己曾經被允許感覺的那種美德的第一力量;所以他自然想把世界上其他一切都納入其中,這樣他就可以繼續保持信仰。真的。干嗎不去呢?跟我們一起去吧。也許看看世界是什么樣子,對你有好處。”他稍頓片刻,直勾勾地盯著斯通納。“不過,你要是想去的話,看在基督的分上,別是為了上帝、國家以及親愛的老美人民而去。要為自己而去。”

斯通納等了會兒,接著說:“我去跟斯隆說說,然后再告訴你。”

他不知道希望阿切爾·斯隆會有什么反應;但斯通納在那間窄窄的排滿了書的辦公室面對斯隆,告訴他自己還沒有完全做好的決定時,他很吃驚。

對斯通納總是擺著副超然、威嚴的嘲諷姿態的斯隆大發脾氣。他長長的瘦臉變得通紅,嘴角兩邊的皺紋因為生氣而變得更深,他從椅子里趨起身子朝斯通納傾過去,緊緊攥著拳頭。接著他又坐了回去,刻意松開拳頭,把雙手攤在桌子上;他的手指顫抖著,但聲音鎮定而又沙啞。

“請原諒我的意外舉動。可是,最近這幾天,我已經失去了系里將近三分之一的人員,我看不出替換他們的希望。我不是沖著你發火,而是——”他轉身別過斯通納,望著辦公室遠遠的盡頭那扇高聳的窗戶。陽光強勁地打在他的臉上,更加突出了皺紋,加深了眼睛底下的青影,所以,一瞬間,他顯得很蒼老,而且有些病懨懨的。“我是1860年出生的,就在那場叛亂戰爭的前夕。當然,我記不得那場戰爭,我還很小。我也記不得父親了,他在戰爭的第一年就被殺死了,是在夏洛伊戰役中。”他迅速看了眼斯通納。“但是我看到了后來發生的一切。一場戰爭不僅僅屠殺掉幾千或者幾萬年輕人。它還屠戮掉一個民族心中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永遠不會失而復得。如果一個民族經歷了太多的戰爭,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殘暴者了,動物,那些我們——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們這樣的人——在這種污穢中培養出的動物。”他停頓了好長時間,接著又微微笑了笑。“不能請求學者去毀滅他拿出生命去建構的東西。”

斯通納清了清嗓子,怯怯地說:“一切好像都來得這么突然。我從來沒考慮過這事,直到跟費奇和馬斯特思聊了后才開始去想。似乎直到現在這一切都很不真實。”

“當然不真實了,”斯隆說,接著他煩躁地移過身子,背對斯通納,“我不想告訴你該怎么去做。我只想說:這是你自己要做的選擇。會有強制征兵;但你可以免征,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并不害怕去參軍,對嗎?”

“不,先生,”斯通納說,“我想不是這樣。”

“那你就有一個選擇,得親自做出選擇。不用說,情況會是這樣,如果你決定參軍,一旦回來,仍然恢復現狀。如果你決定不參軍,可以繼續留在這里,但是當然你也不會有什么特別的益處;而且可能還會有某種不利,要么現在,要么將來。”

“我明白。”斯通納說。

沉默了好長一陣,斯通納終于明白,斯隆跟他要講的已經說完了。可是正當他起身離開辦公室時,斯隆又說話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你必須記著自己是什么人,你選擇要成為什么人,記住你正在從事的東西的重要意義。有很多人類的戰爭、失敗和勝利,很多并非軍事之爭,歷史著作中也沒有記載。要記住這個,當你試圖決定要做什么的時候。”

斯通納有兩天沒去上他的課,也沒有跟認識的任何人說過話。他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在苦苦地與自己的決定糾纏著;幾乎意識不到屋子外面世界的存在。包圍著他的是自己的書和小房間的寧靜,偶爾聽到吵叫的學生遠遠的嘟囔聲,磚路上四輪馬車迅速行駛的咔嗒聲,以及城里六七輛汽車中的某一輛發動時沉悶的咔嚓聲。他始終沒有養成過沉思反省的習慣,他發現探尋自己的動機是個棘手又多少讓人不快的苦差事;他感覺沒有多少東西可以提供給自己,而且內心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供自己尋找發現。

最終做出自己的決定的時候,他好像感覺自己也連帶明白了該怎么辦。星期五,他找到馬斯特思和費奇,告訴他們,他不跟他們一塊去打德國人了。

戈登·費奇仍然因為自己崇德向善而端著勁兒,他模樣僵硬,換上一副責備的悲哀表情。“你真讓我們沮喪,比爾,”他沉重地說,“你真讓我們大家沮喪。”

“冷靜。”馬斯特思說。他熱烈地看著斯通納。“我想到你可能決定不去。你總是帶著那副憔悴、獻身的表情。當然,這沒什么;不過,是什么讓你最終做出這個決定的?”

斯通納一時無話可說,他想到最近兩天,想到似乎沒有盡頭和毫無意義的默默的掙扎;他想到以前的那些歲月,在農場跟父母度過的遙遠的歲月,想到自己奇跡般從中復蘇過來的死氣沉悶。

“我不知道,”他終于說,“原因多了,我想。沒法說。”

“可能會很不容易,”馬斯特思說,“如果繼續待在這里。”

“我知道。”斯通納說。

“可是值嗎,你覺得?”

斯通納點點頭。

馬斯特思笑著說,依然帶著冷嘲熱諷的老口吻,“你長著副憔悴、饑餓的表情,真的。你注定要遭受滅頂之災。”

費奇悲哀的責備已經變成一種試探性的蔑視。“你一輩子都會為此后悔的,比爾。”他聲音嘶啞地說,他的聲音在威脅和憐憫之間猶豫不定。

斯通納點了點頭。“也許吧。”他說。

然后他跟這兩位告別過,轉身走了。他們第二天就要去圣路易斯應征入伍了,斯通納還要準備下星期的課。

他對自己的決定毫無內疚感,當強制征兵普遍展開時,他向系里提出申請,沒有任何特別的悔恨感;但是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那些年長同事投來的眼神,意識到學生通過對他彬彬有禮的舉止所顯示出的不尊的細微棱角。他甚至懷疑,曾經表示熱情贊同他繼續留在大學的決定的阿切爾·斯隆都變得冷淡和更加疏遠,隨著參戰的那幾個月慢慢過去。

1918年春天,他完成了博士學位的各種要求,于當年6月獲得學位。就在拿到學位的前一個月,他收到戈登·費奇的一封信,他已經讀完軍官訓練學校,分到紐約城近郊的一個訓練營。他從信上得知,費奇獲得準許,在空閑時間可以去讀哥倫比亞大學,在那里還可以設法完成博士學位必須的要求,今年夏天他將獲得那里的師范學院授予的學位。信上還告訴他,戴夫·馬斯特思被派往法國,差不多在入伍一年后,跟第一批美國士兵一道去執行任務,已經戰死在蒂耶里堡。

注釋:

[1]本·瓊森(Ben Jonson,1572—1637),英國劇作家,詩人,莎士比亞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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