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坤多內(nèi)嬖，有園在海淀，極池館之勝。園中一樓，貯自鳴鐘甚巨，晨鳴則群姬理妝。有吳卿憐、長二姑者，皆嫻文翰。坤敗賜死，長二姑有詩述哀云：“誰道今皇恩遇殊，法寬豈為罪臣舒。墮樓空有偕亡志，望闕難陳替死書。白練一條君自了，愁腸千縷妾何如？可憐最是黃昏后，夢里相逢醒也無。”卿憐自述悲怨詩則云：“梁間燕子來還去，害煞兒家是戟門。”卿憐先為平陽王望妾，望伏法，蔣戟門侍御錫得之，以獻(xiàn)于坤。坤甚寵之。先后所事二主，皆以罪誅，誠禍水也。邵伯太史章《題卿憐小影便面鶯啼序》詞云：“優(yōu)曇散空弄影，繞人間翠戶。艷陽轉(zhuǎn)、春入琴川，幾番花事朝暮。愛明慧、如簧顧曲，鶯雛巧囀瓊枝樹。更深情，拈韻敲詩，謝家風(fēng)絮。一舸鴟夷，照水斗艷，看旌旗卷霧。試妝罷、依約重簾，解人頻卸紈素。訂幽盟、天長地闊，淚痕漬、歌絲千縷。問何時，回步層樓，背吟飛鷺。娉婷誰惜，短急催裝，付懊倦旅。鸞鳳老、別巢輕換，院冷宵永，敗葉殘燈，五更零雨。修眉暗暈，香衾愁共，候門鍾鼎流光蹙，恨年年、杳隔金閭渡。云山似客，歸來畫角添愁，斷腸又見鄉(xiāng)土。邯鄲夢覺，倚竹驚寒，認(rèn)舊村漂苧。細(xì)點染、羅衫弓袖，半掩嬌羞，彩扇難尋，繡茵偏舞。傷心自寫，纏綿身世，庭軒愁晚悲去雁，渺音塵、慵撥箏弦柱。而今芳杜銷沈，鎮(zhèn)日凝眸，亂紅定否？”扇頭小影，為吳門周采巖所繪。其背面《卿憐曲》，則陳曼生手書云伯詩也。采巖、二陳，時客阮文達(dá)幕，是扉即作于浙署瑯環(huán)仙館云。又趙億孫《題卿憐小像絕句》云：“笙歌葛嶺幾朝昏，量盡明珠價莫論。無奈楊花易漂泊，又隨風(fēng)去墮朱門。”“十首吟成薄命詞，死生蹤跡費猜疑。可憐碧玉年猶小，兩見瀛波清淺時。”二姑則不知所終，亦未有人道及者。
山陽潘四農(nóng)嘗訪和坤淀園故址，花神廟、綠野亭尚存，客有蕩舟橫笛者，為賦《水調(diào)歌頭》。有云：“昔日花堆錦繡，今日寵余香火，懺悔付園丁。”王大嶼《題四農(nóng)詞后感事詩》云：“毓華事散剩林邱，此地傳聞舊畫樓。拾翠亭空春草怨，簪花人去曉鐘愁。恩深只道全軀易，勢極旋驚炙手休。一錄冰山知悔否？喚回綺夢付漁嫗。”
文蕓閣學(xué)士廷式，嘗謂全以《楚辭》入詞，可另開一境界。其《云起軒詞集》，有《槳括楚辭山鬼篇意，以招隱士。調(diào)寄沁園春》云：“若有人兮，在彼山阿，澹然忘歸。想云端獨立，帶蘿披荔；松陰含睇，乘豹從貍。且挽靈修，長懷公子，薄暮飄風(fēng)偃桂旗。難行路，向石茸捫葛，山秀搴芝。最憐雨晦風(fēng)凄，更犭爰宵鳴聲正悲。悵幽篁久處，天高難問；芳蘅空折，歲晏誰貽？子或慕予，君脅思我，欲問山人轉(zhuǎn)自疑。歸來好，有華堂廣譙，慰爾離思。”案槳括《楚辭》入歌，漢魏時已有之。《朱書樂志》載《陌上桑》三曲，前為魏文帝詞，次為《楚辭鈔》，末為魏武帝詞，《楚辭鈔》即槳括《楚辭》也。
蕓閣學(xué)士《追憶詩》云：“漂泊江潭未有期，鳳樓龍堞夢參差。霓裳夜奏通明殿，羽檄晨飛又一時。事險幾同狐截尾，名高不望豹留皮。冬郎別有傷心處，漫拂朝冠盡淚垂。”此被譴罷官后所作也。又《賀新郎》詞云：“別擬《西洲曲》。有佳人、高樓窈窕，靚妝幽獨。樓上春云千萬疊，樓底春波如毅。梳洗罷、卷簾游目，采采芙蓉愁日暮。又天涯芳草江南綠。看對對，文鴛浴。侍兒料理裙腰幅。道帶圍、近日寬盡，眉峰長蹙。欲解明遙奇遠(yuǎn)，將解又還重束。須不羨、陳嬌金屋。一霎長門辭翠輦，怨君王已失苕華玉。為此意，更躑躅。”此詞自喻，亦為珍瑾二妃被謫譴作也。
長沙王益吾（先謙）《題金檜門觀劇絕句遺冊》云：“先河院本后傳奇，次第優(yōu)人作導(dǎo)師。唐句宋詞爭賭唱，只如新調(diào)付歌姬。”予案宋代院本、雜劇不分，院本則五人，又謂之“五花爨弄”。相傳宋徽宗見爨國人來朝，衣裝鞍履巾裹，傅粉墨，舉動如此，使優(yōu)人效之以為戲，只般演而不唱。雜劇，考之《武林舊事》所載，宮本雜劇段數(shù)，所歌者為《六么》、《瀛府》、《梁州》、《伊州》、《新水》、《薄媚》、《降黃龍》、《胡渭州》、《法曲》、《劍器》、《泛清波》、《菊花新》、《彩云歸》之類，皆詞也。而其間各曲上所加名稱，如《爭曲六么》、《扯攔六么》之類，今不可解。又諸云“爨”者，當(dāng)無曲詞。而又有《新水爨》、《醉花陰爨》、《夜半樂爨》、《木蘭花爨》等名，疑是爨者般演。而歌者歌詞，又有《孤奪旦六么》、《雙旦降黃龍》、《孤和法曲》、《老孤嘉慶樂》、《鶻打鬼變二郎》、《泥孤》諸名稱。元柯九思云：雜劇有正末、副末、擔(dān)、狐、靚、鴇、猱、捷譏、引戲、九色之名。正末者，當(dāng)場能指事者也，俗謂之末泥。副末，執(zhí)磕瓜以樸靚，即古所謂蒼鶻是也。當(dāng)場之妓曰狙，狙，狽之雌者也，其性好淫，今俗訛為旦。狐，當(dāng)場裝官者是也，今俗訛為孤。靚，傅粉墨獻(xiàn)笑供諂者也，粉白黛綠，古稱靚妝，故謂之妝靚色，今俗訛為凈。妓女之老者曰鴇，鴇似雁而大，無后趾，虎文，喜淫而無厭，諸鳥求之，既就，世呼獨豹者是也。凡妓女總稱曰猱，猱亦狽屬，喜食虎肝腦，虎見而愛之，輒負(fù)于背，猱乃取虱遺虎首，虎即死，取而食焉。以喻少年愛色者，亦如遇猱然，不至喪身不止也。捷譏者，古謂之滑稽。雜劇中取其便捷譏謔，故云。引戲即院本之狙。以柯說證之，元劇腳色之名，宋雖未備，實已漸開其先。然宋人未有諸名之前，其所由來者亦漸。王梅伯《今樂考證》引胡應(yīng)麟云：優(yōu)伶戲文，自優(yōu)孟抵掌孫叔敖，實始濫觴。至后唐莊宗自傅粉墨稱李天下，而盛其般演。大率與近世同，特所演多是雜劇，非如近日之戲文也。余按《三國志王粲傳》注引《魏略》，稱邯鄲淳博學(xué)有才章，又善《蒼》、《雅》、蟲篆、《許氏》、《字指》。初平時，從三輔客荊州。荊州內(nèi)附，太祖素聞其名，召與相見，甚敬異之。時五宮中郎將博延英儒，亦宿聞淳名，欲使在文學(xué)官屬中。會臨淄侯植亦求淳，太祖遣淳詣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yōu)小說數(shù)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耶？是優(yōu)孟之后傳記所載，此為最早。《考證》又引胡應(yīng)麟云：“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范長康、上官唐卿、呂敬遷弄假婦人，即裝旦矣。漢宦者傅粉侍中，亦后世裝旦之漸。”又引《釀花使者》云：“漢《郊祀志》樂人有飾女伎者。”余按宦者傅粉侍中，不得以為男子女裝之證。至樂人飾為女伎，《漢書郊祀志》并無此文。范長康等弄假婦人是矣，然唐時事也。《隋書樂志》稱周宣帝即位，廣召雜伎，增修百戲、魚龍曼衍之伎，常陳殿前，累日繼夜。好令城市少年有容貌者，婦人服而歌舞，相隨引入后庭，與宮人觀聽。實為裝旦之始也。《考證》又引胡應(yīng)麟云：“《樂府雜錄》：開元中黃幡綽、張野孤善弄參軍，即后世副凈矣。”又云：“傳奇以戲為稱，其名欲顛倒而無實也，故曲欲熟而命以生，婦宜夜而命以旦，開場始事而命以末，涂污不潔而命以凈。四名雖不免曲解，然亦有理。戲劇有凈，有副凈，皆晝面者也。”余謂其初始于象人。《漢書禮樂志》有常從象人四人，秦倡象人員三人。孟康曰：象人若今戲蝦魚師子者也。韋昭曰：著假面者也。北齊蘭陵王長恭著假面，與周師戰(zhàn)于金墉。大率初著假面，繼由假面而變?yōu)楫嬅娑！段淞峙f事》所記有《像生爨》，疑為戲蝦魚師子之類。
“宣南洗象迎初伏，萬騎千車夾水看。法駕舊儀從鹵簿，玉泉新漲試波瀾。蒲甘國破封難復(fù)，莽氏民存業(yè)遂殘。留汝南荒遺老在，可堪有齒已先寒。”此閩縣鄭蘇堪（孝胥）《己丑年觀洗象》詩也。京師象坊，例以六月于御河洗象。緬甸、越南，本中國屬國，每入朝，象隊列為貢品。自英吉利滅緬，法蘭西滅越南，朝貢遂絕。光緒中葉，鹵簿象隊僅存，吾曹在都觀大駕出，已僅有二象。末年遂絕跡。
蘇堪《龍州雜詩》云：“一旅當(dāng)邊鎖，中朝意甚輕。痞氓殊未活，強(qiáng)對況難攖。坐見前車覆，甯論臥榻爭。官家方省事，付與老諸生。”時方為廣西邊防督辦也，在龍州凡兩年余。武進(jìn)孟莼孫為其幕客，著有《廣西邊事旁記》。今此書流傳于坊間者已罕矣。龍州督師，固是重寄，然事多掣肘，政府又非有收復(fù)屬國之意，等之冗官。故其在龍州之詩，多牢騷抑郁之辭，自比于竄身南荒。廬江吳彥復(fù)（保初）曾有句調(diào)之曰：“詩人而為邊帥，房囗復(fù)見于今。”蓋蘇堪嘗與人書，有以詩人而為邊帥之語。
蘇堪自龍州還，終慈禧垂簾之日，遂不復(fù)出。于海上筑海藏樓，有終焉之志。前此雖有海藏之名，而未嘗有樓也。娶女伶金月梅為妾，后復(fù)放去。其在龍州，有（抱膝）絕句云：“抱膝南荒老不才，只應(yīng)憐敵化疑猜。云鬟緘札今俱絕，海內(nèi)何人更見哀？”自注云：“余舊有詩云：‘海內(nèi)相哀能幾輩，殷勤緘札賴云鬟。’”又《雜詩》云：“年光如逝水，流落付一嘆。卷中有崔徽，緘封不能看。”蓋皆為金月梅作也。
“酸儒不值一文錢，來訪癭公漲海邊。執(zhí)袂擎杯無雜語，喜心和淚說彭嫣。”“彭嫣不獨憐才耳，誰識彭嫣萬劫心？吾友堂堂終付汝，彌天四海一沈吟。”義甯陳伯嚴(yán)吏部三立《過天津戲贈癭公》詩也。癭公者，廬江吳彥復(fù)之別字也，非順德羅東（{曰融}），羅較彥復(fù)同時而稍后。彥復(fù)為吳提督長慶之第二子。先是，海內(nèi)有三公子之目。三人者，一陳伯嚴(yán)，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一陶鞠存（葆廉），陜甘總督陶模之子；一譚復(fù)生（嗣同），湖北巡撫譚繼洵之子，皆以其父在官而子能通達(dá)時務(wù)目之。其后又有四公子之目，則陳陶而外，加丁日昌之子叔雅（惠康），及彥復(fù)，則皆能詩者也。而丁巡撫、吳提督皆久物故，是時陶總督、陳巡撫亦歿矣。彥復(fù)官刑曹，值光緒親政，下詔求言。草陳時事疏，言人所不敢言。尚書剛毅覽之不悅，抑不得上，遂棄官南歸。疏言：變法自強(qiáng)，必人主奮發(fā)有為，毋與宮人宦寺狎昵，以博弈演劇為戲樂，斯能進(jìn)賢遠(yuǎn)佞，而權(quán)不下移。諸言變法者，徒臚舉庶政，效法泰西強(qiáng)國，役之于彼而忘其本，無異于徙宅遺妻，主權(quán)下移，則貪墨者得因緣為奸，忠憤者或矯枉過正，馴至天下大亂。且曰：權(quán)不在君，必移于其臣；權(quán)不在臣，必移于其民；權(quán)不在民，必將移之外人。有權(quán)之國強(qiáng)，移權(quán)之國殃，無權(quán)之國亡。今此疏載在其《北山樓集》中。彥復(fù)當(dāng)庚子、辛丑間，寓滬之梅福里。其門聯(lián)有曰：“卜居梅福里，未上杜根書。”蓋謂其疏抑不獲上也。庚子后，天下事更不可為，遂沈溺于醇酒婦人，益自頹放。彭嫣者，本滬妓，彥復(fù)納之。愈窮困，乃移居天津依袁世凱。后竟病偏廢，臥床數(shù)歲而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