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風帶著股餿味,從紗窗縫里鉆進來,卷著客廳地板上的貓爪印,在燈光下投出細碎的影子。楊維軍坐在沙發上,背抵著冰冷的墻壁,手里攥著那半塊青玉佩,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玉佩的涼意透過掌心滲進來,卻壓不住渾身的燥熱——他已經三天沒正經睡過覺了,眼皮沉得像灌了鉛,腦子卻清醒得可怕,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像拉滿的弓弦。
畫中的黑貓還縮在陰影里,焦墨的眼睛在燈光下泛著啞光,看不出任何異樣。可楊維軍知道,它出來過。那些梅花狀的爪印就是證據,從門縫延伸到畫下,墨色的邊緣還帶著未干的潮氣,像剛被誰用濕毛筆拓上去的。他試過用抹布擦,墨痕卻像長在了地板里,越擦越清晰,最后在木紋里暈成一片淺灰,像塊洗不掉的污漬。
“它到底想干什么?”他對著畫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太爺爺的紙條還攥在另一只手里,“貓過尸,血沾衣”七個字被汗水浸得發皺,墨跡暈開,像團模糊的血。他查過“黑貓過尸”的說法,老家的民俗里說,停尸時若有黑貓跳過尸體,尸體會詐尸,而那只貓會被怨氣附身,變成勾魂的煞物。難道張大媽家的貓……真的成了煞物?可它為什么要跑到自己家里來?還留下這些詭異的爪印?
凌晨三點,客廳的掛鐘突然“咔噠”響了一聲,像是齒輪卡住了。楊維軍猛地抬頭,視線掃過畫中鐘馗的臉——不知何時,鐘馗的嘴角似乎向上彎了彎,青灰色的臉上透出一絲詭異的笑。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時,笑容又消失了,還是那副肅殺的樣子,眉心的朱砂印在燈光下紅得像血。
“我一定是瘋了。”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疼痛讓他稍微清醒了些,他站起身,決定去張大媽家問問情況。不管那只貓是死是活,總得有個說法。
穿衣服時,他發現自己的袖口沾著點黑灰,像墨汁干了的痕跡。他想起昨晚躲在臥室里時,袖口蹭過門后的墻壁,難道是蹭到了爪印?可他明明記得門后沒有爪印……他翻來覆去地看袖口,忽然發現黑灰里混著根極細的纖維,不是布料的,倒像是……宣紙的纖維。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快步走到畫前,仔細檢查畫框邊緣。畫框是他自己做的,用的是松木,邊角有些毛糙。他在右下角的縫隙里,摸到了一點黏糊糊的東西,湊到燈光下一看,是半干的墨汁,還纏著幾根宣紙纖維,和他袖口的黑灰一模一樣。
這只貓,不僅從畫里跑出來了,還在畫框上留下了痕跡。它是怎么出來的?畫紙明明完好無損,連道折痕都沒有。
楊維軍不敢再想,抓起鑰匙就往外走。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忽明忽暗的,把他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忽長忽短,像有個東西在跟著他。他不敢回頭,腳步飛快地沖下樓,直到站在后巷的路燈下,才敢大口喘氣。
后巷里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垃圾桶的哐當聲。張大媽家的窗戶黑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任何動靜。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抬手想敲門,手指卻停在半空——門底下的縫隙里,透出點暗紅色的光,像有東西在燃燒。
他趴在門縫上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見,只聞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混著鐵銹的腥氣。
“張大媽?您在家嗎?”他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顯得格外突兀。
屋里沒有回應。
他又喊了幾聲,還是沒人應。后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他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盯著自己,猛地回頭,巷口空蕩蕩的,只有路燈的光暈在地上投下一片慘白。
可當他轉回頭時,眼角的余光瞥見張大媽家的窗臺上,蹲著個黑影。
是只貓,通體漆黑,綠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驚人,正死死地盯著他。
是張大媽家的貓!
楊維軍的心跳漏了一拍,剛想開口,那貓卻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轉身從窗臺跳了下去,像道黑色的閃電,竄進了后巷深處的陰影里。
“等等!”他下意識地追了上去。
巷子深處沒有路燈,漆黑一片,只能靠手機的手電筒照明。光柱掃過墻壁,照出斑駁的涂鴉和堆積的垃圾,空氣中彌漫著餿味和尿騷味。他追了沒幾步,就看不到貓的影子了,只有風吹過垃圾桶的聲音,像有人在身后磨牙。
“算了。”他喘著氣停下腳步,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這只貓的反應太奇怪了,不像普通的貓,倒像是在……害怕?它在怕什么?怕自己?還是怕別的東西?
往回走時,他總覺得身后有人跟著,腳步聲和自己的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的,哪個是“它”的。他不敢回頭,幾乎是跑著沖回了自己的出租屋,反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客廳里的畫還靜靜地掛著,鐘馗的眼睛在燈光下泛著冷光,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狽。
他癱坐了很久,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慢慢站起身,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往下看。后巷里還是空蕩蕩的,張大媽家的門開了道縫,卻沒人出來。
“應該沒事了。”他安慰自己,轉身想去洗漱,腳卻踢到了什么硬邦邦的東西。
低頭一看,是個快遞盒,就放在門口,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塞進來的。他沒買過東西,誰會寄快遞給他?
盒子是普通的紙箱,用透明膠帶封著,上面沒有寄件人信息,收件人寫著他的名字和地址,字跡歪歪扭扭的,像用左手寫的。
他的心跳又開始加速,猶豫了很久,還是找了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劃開膠帶。
盒子里沒有填充物,只有一塊用黑布包著的東西,形狀不規則,摸上去硬邦邦的,還帶著點涼意。
他深吸一口氣,揭開了黑布。
胃里瞬間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嘴,差點吐出來。
黑布里包著的,是一只死貓。
通體漆黑,正是張大媽家的那只。貓的脖子被擰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腦袋歪向一邊,綠眼睛圓睜著,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瞳孔放大,里面映出一片慘白。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貓的四肢被人用細麻繩捆著,擺出的姿勢,和他畫中那只黑貓的姿勢一模一樣——蜷縮著,尾巴夾在腿間,透著股臨死前的恐懼。
貓的胸口有個洞,邊緣不整齊,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撕開的,暗紅色的血已經凝固了,在黑毛上結成硬痂,散發著濃烈的鐵銹味。
楊維軍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墻上,后腰磕在畫框的邊角上,疼得他齜牙咧嘴。他這才發現,裝貓尸的快遞盒,就放在畫的正下方,貓的眼睛,正好對著畫中那只黑貓的眼睛,像在進行一場跨越生死的對視。
畫中那只黑貓的眼睛,不知何時變成了綠色。
不是焦墨的黑,是和死貓一樣的幽綠,在燈光下泛著冷光,瞳孔里映出死貓的影子,也映出他驚恐的臉。
“嘔——”他再也忍不住,沖進廁所吐了起來,酸水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心里的恐懼。
這只貓,是被人殺死的,還故意做成了畫中貓的樣子,送到了他的門口。是誰干的?是那個老人?還是……畫里的鐘馗?
他想起太爺爺的紙條:“貓過尸,血沾衣。”現在貓死了,血……會沾到誰的衣服上?
他不敢再想,用黑布把貓尸重新包好,塞進快遞盒,拎起來就往外跑。他要把這東西扔掉,扔得越遠越好。
跑到樓下時,正好碰到張大媽。老太太拎著菜籃子,看到他手里的盒子,好奇地問:“小軍,這啥呀?沉甸甸的。”
楊維軍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支支吾吾地說:“沒……沒什么,垃圾。”
“垃圾?”張大媽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起來,盯著他手里的盒子,“我家小黑呢?你見著它了嗎?昨晚沒回家,我找了一早上了。”
楊維軍的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了,說不出話來。他不敢看張大媽的眼睛,只能低下頭,含糊地說:“沒……沒見著。”
張大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轉身往家走。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楊維軍手里的盒子,又看了看他家的窗戶,眉頭皺了皺,嘴里嘀咕了一句:“怪了,怎么一股血腥味……”
楊維軍嚇得魂飛魄散,拎著盒子快步沖出了小區,攔了輛出租車,報了個很遠的垃圾場地址。
出租車里彌漫著汽油味,他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腦子里一片混亂。貓尸的樣子,畫中黑貓的綠眼睛,張大媽疑惑的眼神,還有那個老人的聲音,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里轉來轉去。
他忽然想起貓尸胸口的洞,邊緣不整齊,像是被撕開的。什么樣的東西能把貓撕成那樣?是人?還是……別的什么?
還有那個快遞盒,沒有寄件人信息,卻精準地送到了他的門口。兇手一定知道他的地址,甚至知道他畫了那只貓。難道是王磊?不可能,王磊雖然大大咧咧,但絕不是這種人。那會是誰?
出租車在垃圾場門口停下,他付了錢,拎著盒子快步走了進去。垃圾場里堆滿了各種廢棄物,蒼蠅嗡嗡地飛著,散發著惡臭。他找了個偏僻的角落,把盒子扔在一堆爛菜葉里,用石頭埋好,才松了口氣。
可當他轉身要走時,卻發現身后站著個穿黑袍的人。
那人很高,背對著他,黑袍的下擺拖在地上,沾了不少污泥。手里拎著個東西,用布包著,形狀長長的,像根棍子。
“誰?”楊維軍嚇得后退一步,心臟快要跳出來了。
那人沒有回頭,只是慢慢地轉過身來。
楊維軍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人的臉,青灰色的,眉心一點朱紅,正是他畫的鐘馗。
不,不是畫里的,是活的。
鐘馗的眼睛里沒有瞳仁,只有一片漆黑,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洞。他手里拎著的,不是棍子,是一把桃木劍,劍身上沾著暗紅色的血,和貓尸胸口的血一模一樣。
“你……”楊維軍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鐘馗沒有說話,只是舉起桃木劍,劍尖指向他的胸口。
就在這時,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灰塵,迷了楊維軍的眼。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鐘馗已經不見了,只有風吹過垃圾場的聲音,像有人在低笑。
他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后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濕透了。剛才的一切,是幻覺嗎?還是……鐘馗真的從畫里走出來了?
他不敢再想,連滾帶爬地沖出垃圾場,攔了輛出租車就往家趕。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把那張畫燒了,徹底燒了!
回到出租屋時,已經是中午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可屋里卻透著股說不出的陰冷。
他沖到客廳,看著墻上的畫,眼睛因為憤怒和恐懼而發紅。就是這張畫,帶來了這么多詭異的事,害死了張大媽家的貓,甚至讓鐘馗從畫里走了出來。
他找了個打火機,又翻出一瓶酒精,走到畫前,想把酒精潑上去。
可就在他舉起瓶子的瞬間,畫中鐘馗的眼睛,突然流出了血。
不是朱砂的紅,是暗紅色的,像貓尸胸口的血,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黑袍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
畫中那只黑貓的眼睛,也流出了血,綠色的瞳孔被染成了紅色,死死地盯著他,像在哭泣。
楊維軍的手僵住了。
他忽然想起母親的話,祖屋挖出了“鐘馗鎮”石碑,太爺爺的紙條說“碑缺一,魂難聚”。難道這張畫,和石碑有什么聯系?如果他燒了畫,會不會導致更可怕的后果?
“啊——”他痛苦地低吼一聲,把酒精瓶扔在地上,瓶子摔碎了,酒精灑了一地,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就在這時,他發現地板上的貓爪印,在酒精的浸泡下,變得越來越清晰,甚至開始蠕動,像活的一樣,朝著畫的方向爬去,最后鉆進了畫框的縫隙里。
畫中黑貓的身體,似乎變得飽滿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樣瘦骨嶙峋了。
楊維軍的心里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只貓,不是從畫里跑出來了,而是……需要活物的精氣來“補”自己。張大媽家的貓,就是被它吸干了精氣,才變成了那副樣子。
那下一個,會是誰?
他的目光落在畫中鐘馗流出血的眼睛上,忽然覺得,鐘馗不是在哭,是在笑。笑他的愚蠢,笑他的恐懼,笑他一步步走進了早已設好的陷阱。
窗外的陽光變得暗淡下來,烏云遮住了太陽,屋里瞬間陰沉了許多。墻上的畫,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散發著不祥的氣息,慢慢吞噬著周圍的光線。
楊維軍退到門口,手握著門把手,隨時準備逃跑。可他知道,他逃不掉了。
那只貓已經“補”好了,接下來,該輪到“碑”了。
太爺爺的紙條說“碑缺一,魂難聚”,祖屋挖出的石碑是斷的,少了一塊。那塊缺失的石碑,在哪里?和他畫中的斷碑,又有什么關系?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舊木盒上,那半塊刻著“馗”字的玉佩,還躺在里面,泛著冰冷的光。
也許,答案就在這半塊玉佩里。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桌前,拿起玉佩,緊緊地攥在手心。玉佩的涼意,讓他稍微冷靜了些。
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都必須查下去。否則,他遲早會像張大媽家的貓一樣,變成畫中的一部分。
墻上的畫,依舊在靜靜地注視著他,鐘馗的血還在流,黑貓的眼睛紅得像要滴出來。
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而他,已經被卷入了風暴的中心,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