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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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胎記(1)
一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那些隱秘而陌生的瞬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煙消云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家人對她的存在和離去,心照不宣地保持緘默,仿佛她的出現只是為了在這個冷漠的家里走一遭,然后就塵歸塵,土歸土。一切都只是幻覺。所有人都不再提起她,甚至連仇人也放棄把這件事作為攻擊我們家的把柄。一個人就這樣消失了。
她是否健康長大?她快樂嗎?那家人對她好嗎?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嗎?改變她人生軌跡的胎記是否已經消失?這些疑問因為沒有確切的答案,最終和她一起下落不明,成為一個個模糊的無法辨認的夢境。
我的母親,一個把生兒子當成畢生事業的女人,卻總是生女兒。我出生后,她給我取名“賽男”,以此來彌補我性別上的遺憾。“我們把你當成兒子養的。”這是她對我最常說的話。
當年,通過我的名字,她就已經使自己成為一個自欺欺人的、重男輕女的母親。盡管多年來她一直將自己偽裝成更喜歡女兒的母親,并多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宣稱女兒比兒子更貼心,但我的名字就已讓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自我懂事起,她便經常詢問我:“再給你生個弟弟,好不好?”她問這話時,總是陡然在“弟弟”一詞上拔高了聲音,因此這話聽起來便有著咬牙切齒的決絕。她并不是真的在征詢我的意見,只是通過這種方式給我打預防針。因此,我的童年一直處于恐慌狀態。當我漸漸理解我名字的含義和來源時,便羞于向別人提起。我害怕別人通過名字揣測出我并非父母所期盼的孩子。
就在去年,四十四歲的母親第四次懷孕,她在電話里堅定而理直氣壯地說:“如果是個女孩就打掉,是男孩就生下來。”似乎四妹早已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殘酷結局,不等母親去做孕檢,就自行做了了斷。四妹是幸運的。知道自己不被期待,也就不抱任何幻想。
而三妹呢?自她出生起,我只見過她一面,她就消失在人群里。從此,“三妹”不再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而是一個冷漠的名詞,一個把我的心碾得血肉模糊的稱呼。她消失在下落不明的生活中,成為一個模糊的夢境。
站在堂屋中間的她號啕大哭,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下午的陽光從門外斜射進來,飛舞的塵埃形成一個立體的光柱,哭泣的她就站在光柱中間。她的兩邊是正被怒火沖昏頭腦的父母。他們相互威脅、攻擊、咒罵、廝打,用盡世間一切鋒利的話語和惡毒的詛咒,試圖一招擊倒對方。他們早已熟知對方的所有弱點和一切不為人知的隱痛。此刻,這些弱點和隱痛都已成為相互攻擊的利刃。那些傷人的話,猶如一把把鋒利的刀子,捅進去再拔出來,頃刻間,雙方就已鮮血淋漓。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不,他們還要在對方的傷口上撒一把鹽,直到分出勝負為止。
沒有人管三妹,任憑她嗓子嘶啞,涕淚橫流。他們面目猙獰,唾沫橫飛,言辭兇狠而激烈。杯子在陽光的斜照下泛起一道道金光,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最終在三妹的腳旁四分五裂,盛開成一朵朵破碎的花;緊接著是飛起的椅子和盤子……她睜大眼睛迷茫地望著他們。
他們終于打累了,這才想起三妹。那個小小的姑娘,為了躲避他們攻擊對方的兇器而藏身于桌底。此時的她,已經疲倦地睡著了。母親從桌子底下抱起她,給她洗漱。她從母親粗魯的雙手中醒來,只覺得臉上的皮膚火辣辣的疼。母親手里的毛巾惡狠狠地擦拭著她的臉頰,好像她面對的是一個隨時準備暗算她的敵人。母親的啜泣聲仿佛從一個酸菜壇子里傳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腐爛的氣味,那聲音在空蕩蕩的壇子里回響,空曠而持久。父親依舊斜靠在椅子上。椅背因為常年的撫摸而變得光滑透亮,他的眼睛里還聚集著怒氣,仿佛一頭隨時準備撲上前撕咬的獅子,只等那根導火線引爆。
這樣的戰爭持續多年。三妹在父母的戰爭中被自動忽略。偶爾,三妹的不幸遭遇也會成為他們攻擊彼此的把柄。懵懵懂懂的三妹以為是自己引發的戰爭。她感到自責、恐慌,父母近乎仇人般地對她不幸遭遇的相互指責,像一個個噩夢,永遠刻在她心里,讓她越發自卑。她慢慢長大,漸漸懂事,有了新的用途。戰爭結束后,父親向三妹傾訴他的不易和委屈,母親也把自己的傷口展示給她看。所有激烈的攻擊,仿佛只是一個委屈和不幸的展覽館,而孩子是展覽館里唯一的觀眾。他們要求三妹欣賞傷口,給予安慰,甚至強迫三妹在硝煙彌漫的戰爭中站隊。他們以爭取到三妹為榮,試圖和她結成同盟,排擠對方。而沒有爭取到三妹的那個,總是把“白眼狼”這頂帽子扣在她頭上。沒有人意識到她還是個孩子,沒有人知道她內心的迷茫和無奈,更沒有人教她怎樣辨別是非。他們向來擅長相互詆毀,把所謂的真相朝有利于自己的一方描述并放大,卻對自己的過失閉口不提。
他們也有恩愛的時候,但更像是在舞臺上表演,轉瞬即逝。
我睜開眼,三妹的哭泣和迷茫便終止了。這一切只是個夢境,夢境里的女孩是我,是二妹,也是三妹,不過是我曾經經歷過的無數個細碎片段中的一個。很多時候我感到慶幸,慶幸三妹沒有在這個家庭成長,沒有目睹這個家庭聲嘶力竭、硝煙彌漫的場景。可很多時候,我又忍不住為她擔憂,她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呢?會不會是從一個火坑跌入到另一個火坑,在別的家庭重復著這樣的經歷?她是否也會如年幼的我那樣迷茫、無奈?
很多時候,我會忘記自己有兩個妹妹。我的父母呢,在半夜驚醒時,是否會想起那個被他們一次次遺棄的小女兒?
每每想起他們,我總有抱頭痛哭的沖動,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和憤怒將我緊緊裹挾。我恨他們重男輕女,恨他們不負責任,恨他們總是采取粗暴、打擊、侮辱的方式對待我們,恨他們輕而易舉地揚起語言的刀刃切割我們的自尊,連皮帶骨般地削切我們的意志。許多年來,我在母親粗暴的語言和響亮的耳光里生存,在父親不容置喙的否定和蔑視的目光中尋找出路,在戰爭的夾縫中求生。很多次,我在他們的怒罵中,強忍住眼淚,不顧一切地逃離,然而我逃離的終點總是止步于屋后一座無人經過的山丘。年少時,我最大的夢想就是離開家,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回來,因此,我總是做著隨時離開的準備。后來,遇到一個可以帶我逃離那個家的人,我便飛蛾撲火般地跟他一起離開。
二妹似乎比我略幸運一點,她得到母親毫無緣由的疼愛,但這疼愛并不能彌補二妹不是兒子的遺憾。成年后,我終于明白,在他們眼中,身為女子是不可饒恕的原罪。兒子,才是他們期盼的繼承者。
很多次從夢中哭著醒來。我告誡自己,“我們都是他們的孩子,他們一定是愛我們的”。然而,這些話并不能安慰自己。總有徹骨的寒意將我包圍。
或許我所知道的并不是全部的真相,抑或是這一切不過是我心懷叵測的猜疑。但這些都不重要。我僅有的不過是一個和我血脈相連的妹妹,在這個冷漠的塵世被親生父母一次次遺棄。
這是她的命運,也是我曾經的命運。
二
我曾遵從父親的命令,為三妹取過一個名字。
那是在三妹出生兩個月后——那時,她已不是我們家的一員。父親態度強硬地要求我發短信給陳阿姨,詢問他們是否已為三妹取名。當得到否定的答案時,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紅色的光暈。
他端坐在餐桌前,嚴肅地向我下達命令:給你三妹取個名字,把我的姓放進去。說完,他就開始喝酒。屋前黛青色的山脈綿延向前,遠遠地可以看到一片紅色的水杉,像火一樣瘋狂地燃燒,仿佛無數個黃昏把蔥蘢的綠色釉彩砸碎,刷上一層火紅的油漆,以此來遮蓋森林漆黑的本色。夕陽已沉到山的那一邊。山頂上籠罩著一片熾熱的光亮,落光了葉子的樹被殘余的光線照得發白,仿佛沉浸在虛無的往事里。未曾裝修過的房子,因為久未清理已越來越荒廢。發霉的墻面被黃昏打磨得幽暗而潮濕,房間里彌漫的酒香里摻雜著一絲燃燒的松樹枝葉的味道。
火爐上的水壺里散發出濃濃的酒香,仿佛指甲花的莢果忽然爆裂,無數粒小種子向遠方發射。琥珀色的黃酒在白瓷碗里冒著騰騰熱氣。父親閉著眼,沉浸在酒香里,他的臉被酒熏得更紅了。
思慮良久后,我為三妹取名為:昝晨洲。我向父親解釋,晨是陳阿姨姓的諧音,晨是早晨,代表著新生和開始。洲是周的諧音,水中陸地的意思,代表堅持自己,不隨波逐流。
父親和母親對這個名字都頗為滿意,在口中念叨了好幾遍。父親讓我把名字和解釋都發給陳阿姨,并信心滿滿地說,他們是知書達理的人家,一定會同意取這個名字的。
父親焦急地等待著,每隔幾分鐘便詢問我是否有回音。然而,他的期待像一個美妙的夢境,最終化為泡影。父親得意的神色變得苦澀,額頭上的皺紋也變得更深了,松弛的臉龐像被按在稀釋的墨水里泡過。接著,他開始埋怨我:“都是你取的名字不好,他們才不用。”我沉默著聽他抱怨,不敢說話。因為我知道,不管我此時說什么都是錯誤的,只會引來他更重的怒氣。在我俯首帖耳的長久沉默下,他的怒氣漸漸平復。
母親提著一籃菜回來。門被忽然撞開,冬日慵懶的陽光從門外傾斜著走進屋里。幽暗的屋子一下子明亮起來。那把幾天前才被摔斷靠背的椅子,孤單地立在墻邊。
母親在廚房里喊父親,讓他去打桶水。父親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地癱坐在沙發上,似在回味酒的香醇,又似還未從失去三妹命名權的打擊中回過神來。母親沉默了片刻,忽然發怒,把水桶嘭的一聲扔出廚房。戰爭再次開始,兩個人都憤憤不平地相互埋怨,從提水一事吵到為三妹取名的事。杯子、水壺、火鉗、椅子……滿天飛。
他們歇斯底里,聲震屋宇。
我感到全身無力,像在大火中煎熬,五臟六腑都在劇烈地顫抖,從手指到膝蓋都疲軟起來,像醉酒一般身不由己。年僅四歲的二妹瞪著驚恐的雙眼,眼淚在她稚嫩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痕跡。她沖進戰場,試圖分開兩人,然而只是徒勞。她尖厲的哭喊聲在屋子里盤旋,在村莊上空盤旋:“爸爸——不要打了。”“媽媽——不要打了。”被憤怒和委屈包圍的兩個人,完全聽不到二妹的乞求。我感覺有把匕首插進了我的喉嚨。我發不出一點聲音。我看著窗外,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所有縈繞在耳邊的爭吵、打斗、哭喊都漸漸遠離。門前的河岸上布滿巨大的石頭。清而淺的河水緩緩地向前流動。連綿的山脈向遠方延伸,一望無際。湖藍色的天空把山脈襯得棱角分明……
打斗聲終于停止,二妹的哭聲也漸漸弱了。匕首終于被我從喉嚨里拔出。我背起二妹沿著公路向前奔跑。那個稱為家的地方被我甩在身后,越來越遠……
我一次又一次沿著公路向前奔跑,仿佛腳下的路沒有盡頭,我再也不用回到那棟房子里。在這種情景劇中,我們總是被忽視。這么多年來,因目睹他們無窮無盡的戰爭,我早已麻木。而二妹,終有一天也會習慣這一切的,將來面對這種情景,她也會冷漠地置身事外,像我一樣專心致志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她會清楚地記得窗外景物的細微變化,會記得不同時刻的光線是怎樣投射在山巒間,甚至還會記得河里的流水在不同的季節發出怎樣的聲響。
也許,三妹是幸運的,不用面對這樣的風景,不用清楚地記得窗外的景物發生的細微變化,不用面對這種痛苦的煎熬。
是的,三妹是幸運的。我堅定了這個想法。她幸運地在出生后的第三天被親生父母遺棄,從此不用再經歷這樣的心路歷程:害怕—恐慌—理解—試圖改變—有心無力—習慣—麻木。只是很多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想要替我的妹妹們問問父母:既然不期待我們的降臨,為何又把我們帶到這個世上?既然在一起只是永無休止的戰爭,為何不放彼此一條生路?
三妹的命運,早已露出端倪,盡管那時她還在母親的腹中。
在懷孕四個月時,母親便迫不及待地向醫生打探腹中孩子的性別。當她得知是個女兒時,便已下定決心舍棄她。這個想法,她曾在電話里和六姨探討過。而母親懷孕的消息,正是六姨告訴我的。那時我正念高中,父母都在山東打工,而我還沒有一部屬于自己的手機。六姨的原話是這樣說的:賽男,你媽要給你生個弟弟了。
六姨語氣平靜,像在聊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沒有絲毫波動。她只是代替母親通知我。我當時是什么感覺呢?
真好,他們多年來的心愿要達成了。
他們就要有兒子了。
不久后,我在六姨和母親的通話中,聽說母親要去請中醫號脈鑒定胎兒性別,要去做人流手術。可是母親最終沒有流產。因為做手術前夕,她和父親大吵了一架,那天本該陪母親去做手術的父親在外面打了一天麻將。惱怒的母親,決定生下腹中的孩子。
父親抱著什么樣的心態打了一天的麻將?他為什么沒有陪母親去做手術,只是因為和母親賭氣嗎?這些問題的答案,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三妹,一個從一開始就不被父母所期待的女兒,就這樣來到這個塵世。她一定沒有想到,她的命運會是這樣。在她出生的第三天,洗三剛結束,還沒好好看看爸爸媽媽,還沒有見過她的兩個姐姐,就被一個陌生的女人抱走了。而這個女人,就是她的第一任養母——陳阿姨。陳阿姨是母親央求大舅媽聯系的。陳阿姨和丈夫育有一子,孩子患有先天性遺傳心臟病,沒幾年便夭折了。此后,夫妻二人再也不敢生養。
三妹被父親親手交予他人,離開了這個冷漠的家庭。
母親說,你陳阿姨有過孩子,更懂得疼孩子。
父親說,他們有體面的工作,家庭條件也還不錯,跟著他們生活總比跟著我們吃苦好。
三
我見過三妹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年冬天,出了車禍的小舅在市里住院,母親要去照顧他。出發的那天正好是周六,學校放假。因為離家太遠,我平時住在學校,兩三個月才回一次。前一天晚上,母親在電話里約我第二天一起吃早餐。
我趕到車站時,母親還沒到。幾分鐘過后,班車終于來了。車上的人都下了車,卻不見母親的蹤影。我正準備打電話給她時,卻見到她抱著一個嬰兒下車了。
我問母親,她是誰?
母親十分冷淡地回答,你三妹。接著又頗為氣憤地說,昝家不要,給送了回來。
我愣了一下,從母親懷里接過三妹,這才開始仔細地端詳她。她已經一歲兩個月了。自她出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的皮膚滑嫩,但卻和我一樣繼承了父親的暗黃膚色,像是糾纏在夜晚的回憶中,沒有光澤。她黯淡的左臉上有一塊青色胎記。
我知道這塊胎記,是在三妹出生半年后長的,剛開始長在額頭上,只有小手指大,沒過多久就覆蓋了半個臉龐。暑假時,陳阿姨曾為此事特意打電話給母親,詢問是否有遺傳因素。雖然我早就知道這塊胎記,但還是嚇了一跳。那塊胎記以鼻子為界線,從額頭一直延伸到臉頰上。
三妹的眼睛紅紅的,像經過了很長時間的哭泣,眼睫毛粘著淡黃色的眼屎。她穿著二妹的舊衣服,原本粉色的套裝已被洗得發白,而且顯得過于肥大。因此,母親把她的袖子和褲腿都挽了起來。
她的眼睛怎么回事?
紅眼病。
弄藥了嗎?
還沒。母親顯得有些不耐煩。我沒再多問,抱著三妹出了車站。三妹趴在我的懷里,手一直不停地抓我的頭發。她還不會說話,只長出了幾顆乳牙——具體是幾顆,早已無跡可尋。我們在餐館里坐下,三妹被我抱在腿上。她靜坐了一會兒,開始不安分地扭動身體,時不時去摳我的手。她的指甲有點長,應該有段時間沒剪了。不一會兒,我的手上就出現了好幾道抓痕。
用餐的食客對三妹投來異樣的眼光,有人詢問母親:“小孩臉上是怎么回事?”母親一改往日和陌生人攀談的習慣,只是埋著頭大口吃面,不發一言。詢問者有些尷尬,卻依舊盯著三妹的臉。母親匆匆吃了幾筷子面,就擱下筷子催我離開。
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三妹。來去匆匆,前后不超過半小時。這么多年來,她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我的夢境里,可我始終想不起她的確切樣貌,只記得那塊青色的胎記,紅紅的眼睛,洗得發白的舊衣裳。
后來,我詢問二妹,才得知三妹被送回家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只是父母命令她不許告訴我,因此才得以隱瞞。
三妹被她的養母送回,其實早在半年前就已有征兆。
陳阿姨在半年前就給我打過電話,言辭間對父母非常不滿。
他們隔三岔五地打電話給陳阿姨,詢問三妹的日常起居,話語中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對三妹的掛念和不放心。剛開始時,陳阿姨還十分樂意與父母聊天,但父母沒有時間觀念,經常晚上九十點或早晨六七點打電話,陳阿姨漸漸地就不太愿意接電話了。這種不分時間的電話已經嚴重干擾到陳阿姨一家的正常生活,成為一種負擔。更重要的是,父母對三妹的過度關心,讓她產生了一種孩子只是暫時寄養在她家的危機感。
就在去年冬天,我忽然得知一件令我無比震驚的事。
三妹被陳阿姨送回家時,表妹和六姨恰好在我家。據表妹說,三妹被送回的部分原因,可能是母親在電話里向陳阿姨提起了那筆錢的事。
父親把三妹交給陳阿姨時,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沒有跟母親商量,就自作主張地給陳阿姨塞了三千塊錢,請求她一定要好好撫養三妹。父親打算將這件事隱瞞下去,卻在一次醉酒后不小心暴露了。從此,母親給陳阿姨打電話時,便時不時地提起這筆錢。那三千塊錢,陳阿姨當初并不想接受,然而父親態度堅決,她推卻不了,只好收下。此后在與母親的通話里,她曾多次表示要將那筆錢還回來,卻又被母親拒絕了。母親為何多次提起那筆錢?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事情又會是什么結局呢?
也許最重要的是,三妹臉上的那塊大大的青色胎記,讓她的整張臉顯得丑陋不堪。三妹,并不是他們想要的安琪兒。
父母沒有料到三妹會被送回。他們原本還算是輕松愉快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三妹被送人時,他們就已經被議論紛紛,現在被送回,加上臉上那塊青色的胎記,村鄰們就更有談資了。小鎮上,這樣的事情一向被廣為傳播,比風暴更加猛烈,比瘟疫傳染得更迅速。村鄰們閃爍的言辭,嘲諷的目光,不斷試探的態度,讓父母覺得十分丟臉。
多年后,母親這樣對我說:“我覺得恥辱,我和你爸出門都抬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