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趙高。我跪坐在咸陽宮冰涼的蟠龍紋地磚上，指尖反復摩挲著腰間的玉質(zhì)螭紋帶鉤，青銅燭臺上的火苗被穿堂風撩得劇烈搖曳，在刻滿饕餮紋的宮墻上投下扭曲猙獰的陰影。胡亥皇帝的鼾聲從寢殿深處傳來，渾濁而斷續(xù)，像極了瀕死之人喉間的痰鳴。我屏氣凝神，在這死寂的深夜里，竟真真切切地聽見了大秦帝國根基崩裂的細微聲響，那聲音如冰面下暗涌的裂紋，正悄無聲息卻又不可阻擋地蔓延。

“中車府令大人，該為陛下更衣了。”小宦官尖細的嗓音刺破黑暗。我緩緩起身，玄色長袍下擺掃過地面，驚起幾縷浮塵在光柱中翻滾舞動。銅鏡里映出我枯瘦如柴的面容，眼尾的皺紋如蛛網(wǎng)般層層疊疊，唯有那雙眼睛還閃著精光——這雙曾被始皇帝夸贊“目若寒星”的眼睛，如今早已淬滿毒汁，在昏暗的燭火下泛著陰冷的幽光。

當我將金絲冕旒輕輕扣上胡亥頭頂時，這個乳臭未干的二世皇帝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我皮肉，酒氣熏天的話語噴在我臉上：“趙卿，聽說陳勝那反賊在大澤鄉(xiāng)喊出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眼中布滿血絲，神情癲狂，“朕要把他們碎尸萬段，誅滅九族！”我強忍著疼痛，擠出諂媚至極的笑容：“陛下息怒，不過是群螻蟻罷了。當年始皇帝橫掃六國時，他們的祖宗還在泥里打滾呢！待大軍一到，定叫這些反賊死無葬身之地！”可在心底，我卻暗自冷笑，看著胡亥的瘋狂，仿佛看到了大秦帝國加速駛向深淵的車輪。

退朝后，我獨自站在阿房宮高聳入云的飛檐下。秋風裹挾著枯葉掠過丹陛，發(fā)出沙沙的嗚咽聲。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民夫們低沉的號子，那聲音疲憊而絕望，像是從地獄深處飄來的哀歌。三個月前，就是這些被征去修驪山陵墓、修筑長城的百姓，在陳勝、吳廣的鼓動下，砍木為兵、揭竿為旗。想到這兒，我下意識摸了摸袖中那封密報——函谷關(guān)以東，響應陳勝吳廣的人如星火燎原，勢頭迅猛得超乎想象。

“大人，李斯丞相求見。”貼身侍從的稟報打斷了我的思緒。暮色中，李斯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出現(xiàn)在眼前，我敏銳地注意到他眼角濃重的疲憊，官服上還沾著幾處未干的墨漬，顯然是剛剛匆忙書寫奏章所致。“趙高，”他壓低聲音，神色焦慮，“陳勝的軍隊已逼近陳縣，再不想辦法，大秦危矣！”我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著腰間玉佩，心中冷笑連連：你以為我不知道大秦危矣？可這危局，有幾分不是拜我們所賜？當初沙丘宮變，篡改遺詔，扶持胡亥上位，推行嚴苛暴政，不正是我們一手將大秦推向懸崖邊緣嗎？

記憶如潮水般涌回始皇帝在沙丘暴斃的那個夜晚，同樣是這樣陰冷刺骨的風。我攥著遺詔，看著李斯花白的胡須在月光下不住顫抖。“公子扶蘇若即位，丞相之位怕是難保啊。”我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插李斯的軟肋。這位大秦棟梁，為了保住權(quán)勢地位，最終背棄了自己的誓言，與我狼狽為奸。如今，當陳勝的“張楚”大旗在中原大地獵獵飄揚，李斯恐怕也終于嘗到了玩火自焚的滋味。

深夜，我獨坐書房，羊皮地圖上插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色小旗，宛如大秦帝國潰爛流膿的傷口。我死死盯著地圖上的大澤鄉(xiāng)，兒時的慘痛記憶如毒蛇般噬咬著我的心——在趙國邯鄲的貧民窟里，我親眼目睹秦軍屠城，父母被鐵蹄無情踏成肉泥，姐姐被秦軍士兵拖進營帳，發(fā)出凄厲的慘叫。那時我就對著蒼天發(fā)誓，一定要讓秦國血債血償。如今，我雖身為秦臣，卻比任何反賊都更渴望大秦的覆滅，看著它在風雨飄搖中轟然倒塌，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大人，章邯將軍八百里加急，請求增兵！”侍從焦急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我提筆在竹簡上慢吞吞地寫下幾個字，墨跡未干就被燭火烤得卷曲變形。章邯確實是員難得的虎將，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各地賦稅大半都填了阿房宮那永遠填不滿的窟窿，哪還有糧草供他平叛？更何況……我摩挲著案頭的虎符，嘴角勾起一抹陰鷙的笑——若章邯真的蕩平叛亂，立下不世之功，我這中車府令，還能在朝堂上呼風喚雨、只手遮天嗎？

咸陽街頭的氣氛愈發(fā)壓抑，仿佛一張繃緊到極致的弓弦，隨時都可能斷裂。我坐著辒辌車經(jīng)過市集，百姓們紛紛低頭躲避，可我還是從他們匆匆一瞥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懼與熊熊燃燒的怨恨。一個賣炊餅的老漢偷偷往地上吐口水，不巧被巡邏的士兵發(fā)現(xiàn)，當街就被一頓亂杖活活打死。鮮血濺在我的車簾上，腥氣混著我身上的脂粉味，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這就是胡亥所謂的“以暴制暴”，可他不知道，越是高壓，反抗的火種就燒得越旺，就像被巨石壓住的野草，總有破土而出、野火燎原的一天。

一日早朝，李斯顫巍巍地呈上諫書，聲音中滿是憂慮：“陛下，當停阿房宮工程，減免賦稅，安撫民心……”話未說完，胡亥就暴跳如雷，將竹簡狠狠砸在他臉上：“丞相是想效仿陳勝，也來個‘天下苦秦久矣’？”我冷眼旁觀，看著李斯?jié)M臉血痕地退出大殿，心中竟涌起一絲快意。這個當年與我合謀篡改遺詔的老狐貍，終于也要為自己的貪婪和愚蠢付出代價了。

深夜，我派人給李斯送去一包毒藥。站在丞相府外的陰影里，看著他府中亮起的燈火漸漸熄滅，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場景——那是在始皇帝的朝堂上，他意氣風發(fā)地宣讀《諫逐客書》，眼中滿是治國平天下的抱負與豪情。如今，這雙眼睛永遠閉上了，而我離權(quán)力巔峰，又近了一步。可我心里明白，這一步又一步，都是踩著無數(shù)人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

陳勝死后，項梁、項羽叔侄和劉邦的勢力卻如雨后春筍般愈發(fā)壯大。我站在咸陽城頭，望著東方滾滾濃煙遮天蔽日，心中既興奮又忐忑。興奮的是，大秦的根基正在我精心策劃下分崩離析，我的復仇大計即將得逞；忐忑的是，這亂世一旦失控，我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棋局是否會滿盤皆輸？那些如狼似虎的諸侯們，真的會如我所愿，在相互爭斗中兩敗俱傷嗎？

胡亥越來越依賴我，甚至將朝政全權(quán)托付。當我在朝堂上指鹿為馬時，看著那些大臣們或阿諛奉承、點頭哈腰，或敢怒不敢言、憋得滿臉通紅，突然覺得這金碧輝煌的咸陽宮，不過是座華麗的牢籠。我雖掌控著天子，可誰又能說，我不是權(quán)力的囚徒？在追逐權(quán)力的路上，我早已迷失了自己，成了一個被欲望驅(qū)使的行尸走肉。

深夜批閱奏章，一封密報讓我如墜冰窖——劉邦已攻破武關(guān)，大軍直逼咸陽！我捏著竹簡的手微微發(fā)抖，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但多年的權(quán)謀爭斗讓我很快鎮(zhèn)定下來，該是做最后打算的時候了。我召來女婿閻樂，在他耳邊低語良久。燭火將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宛如兩只即將噬主的惡狼，扭曲而可怖。

當閻樂的劍刺穿胡亥胸膛時，這個驕奢淫逸的二世皇帝瞪大了眼睛，眼中滿是不可置信，至死都不敢相信，最信任的趙高會背叛他。我望著血泊中的尸體，心中沒有一絲波瀾。大秦的最后一位皇帝，就這樣窩囊地死去，而我，即將迎來新的棋局。可我沒想到，這新的棋局，竟是我人生的終局。

劉邦的軍隊開進咸陽城時，我站在宮門前，看著“漢”字大旗取代了“秦”字旌旗。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恍惚間，我仿佛又回到了邯鄲城破的那一天。原來，復仇的火焰在燒毀敵人的同時，也終將把自己吞噬。被劉邦下令處死的那一刻，我望著天空中盤旋的烏鴉，忽然笑出聲來。大秦亡了，我的復仇也結(jié)束了。可這天下，真的會因為大秦的覆滅而太平嗎？或許，一個舊時代的落幕，不過是另一場亂世的開端罷了。而我，不過是這亂世中一顆微不足道卻又攪弄風云的棋子，終究逃不過命運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