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塵嶼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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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貝殼
現在時
海風濕黏,帶著咸腥的銹氣,從敞開的舊木窗灌進來,舔舐著林晚裸露在薄毯外的小腿。那涼意并不清爽,更像某種緩慢而固執的滲透,鉆進骨頭縫里。她蜷在褪色的藤編沙發深處,像一只擱淺太久、早已放棄掙扎的貝類。
這棟臨海小城的舊公寓,是她為自己選擇的最后蝸殼。墻壁斑駁,滲著經年水漬暈開的黃褐色地圖,空氣里永遠浮動著揮之不去的霉味與廉價消毒水混合的氣息。光線昏沉,僅靠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勉強支撐。
一只磨損得露出原木色的舊皮箱攤開在她腳邊。里面沒什么值錢東西,不過是一些舊衣物,幾本邊角卷起的書,還有一個更小的、蒙塵的鐵皮盒子。清理它們,像是清理自己這具行將就木的軀殼里殘余的、無用的記憶。每一件物品都帶著重量,不是物理上的,是時間沉淀下來的、令人窒息的密度。
她的目光掠過一件洗得發白的高中校服,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最終,落在了那個鐵皮盒子上。盒蓋上用褪色的藍色油性筆寫著兩個模糊的字——“深海”。字跡稚嫩,帶著少年人故作深沉的筆鋒。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另一個她寫下的。
盒蓋有些緊澀,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里面東西不多。幾張泛黃的、印著卡通圖案的舊信紙,幾枚早已停止走動的紀念徽章,還有……一枚貝殼。
不是海灘上隨處可見的普通貝殼。它形狀奇特,像一枚小小的、被海水和砂礫反復打磨過的心,邊緣圓潤,表面覆蓋著一層珍珠母貝般變幻的虹彩,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幽幽地泛著微弱的光澤。一根早已失去彈性的黑色皮繩,穿過貝殼頂端一個天然形成的小孔。
林晚的呼吸猛地一滯。胸腔深處傳來一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隱痛。她伸出枯瘦得幾乎只剩骨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住了那枚貝殼。冰涼的觸感瞬間刺穿了皮膚,直抵心臟。十年了。它像一枚沉入深海的錨,死死地鉤住了她早已荒蕪的生命河床。
回憶帶著咸腥的海水氣味,洶涌地漫上來,瞬間淹沒了這間潮濕的斗室,將她拖拽回那個同樣悶熱、塵埃彌漫的午后。
過去時(十年前)
南方的夏天,悶得像一口巨大的蒸鍋。蟬鳴撕扯著空氣,聒噪得令人心煩意亂。陽光白得晃眼,炙烤著柏油路面,蒸騰起扭曲的熱浪。
林晚背著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腳步匆匆地拐進一條狹窄的后巷。巷子深處,藏著一間不起眼的舊書攤——“老陳書屋”。破舊的木招牌歪斜地掛著,字跡模糊。門口堆疊著捆扎的舊報紙和雜志,散發出一股混合著灰塵、紙張霉變和陳年油墨的復雜氣味。這是她唯一負擔得起的“奢侈”之地,那些被時間淘汰的舊書,承載著她貧瘠青春里為數不多的亮色。
書攤里面更是擁擠不堪,書架高聳,幾乎頂到低矮的天花板,通道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空氣滯重,光線昏暗,只有從門口和高處小氣窗透進來的幾縷光柱,清晰地照亮其中飛舞的微塵。
林晚熟稔地擠到最里排,那里堆放著價格最低廉的舊課本和輔導書。她目標明確,手指快速地在落滿灰塵的書脊上劃過,尋找著高二物理的舊版精編題庫。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下,她抬手用手背抹去,留下淺淺的一道灰痕。
指尖終于觸到一本熟悉的藍色封皮。她心中一喜,正要抽出,另一只手幾乎同時,也從書堆的另一側,準確地抓住了同一本書的上半部分。
“嗯?”一聲帶著點懶洋洋的詫異從書架對面傳來。
林晚下意識地縮回手,像被燙到。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書架上參差不齊的書脊縫隙。
書架對面,站著一個少年。
他穿著和林晚同樣的藍白校服,但領口隨意地敞開著,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袖子被他卷到手肘以上,露出曬成小麥色的手臂,肌肉的線條流暢而富有少年氣。他個子很高,微微彎著腰才不至于碰到頭頂的書架。陽光恰好從他身后那扇小小的氣窗斜射進來,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頜線和挺拔的鼻梁。最讓人無法忽視的是他的眼睛,明亮得驚人,像夏夜晴空里最璀璨的星辰,此刻帶著一絲驚訝和毫不掩飾的興味,正穿過書架的縫隙,精準地落在林晚臉上。
林晚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那目光太直接,太具有穿透力,讓她瞬間感到一種無所遁形的窘迫。她飛快地垂下眼瞼,盯著自己磨得發白的帆布鞋鞋尖。
“抱歉,你先。”他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介于變聲期末尾和青年期初臨之間的獨特質感,清朗中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磁性,懶散里又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果斷。
林晚沒吭聲,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拿。她只想快點離開這令人窒息的逼仄空間。
少年似乎笑了一下,很輕的氣音。他利落地將那本藍色題庫從書堆里抽了出來,厚厚的一冊。他沒有立刻離開,反而隔著書架,將書遞了過來。
“喏,拿著。”他說,聲音帶著點理所當然的熟稔,“看你這架勢,勢在必得啊。”
林晚遲疑了一下,才伸出手接過。書很沉,帶著舊書特有的氣味和對方指尖殘留的、干凈陽光的氣息。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短暫的、微涼的觸感。
“謝謝。”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像蚊子哼哼。
“江嶼。”他報上名字,依舊隔著書架看著她,那雙星眸里笑意更明顯了些,“高二(七)班。你呢?”
林晚抿緊了唇。這種突如其來的搭訕讓她本能地警惕。她抱著那本沉重的書,含糊地應了一聲“林晚”,便迅速轉過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擠開狹窄的通道,快步向門口收銀臺走去。身后那道帶著笑意的目光,像芒刺一樣粘在她的背上。
書攤老板老陳是個干瘦的小老頭,戴著厚厚的眼鏡,正埋首在一本發黃的線裝書里。林晚把書放在油膩膩的玻璃柜臺上。
“陳伯,這本。”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老陳慢悠悠地抬眼,掃了一下書皮,又推了推眼鏡,看清了林晚。“哦,小林啊。這本啊……三塊五。”他慢吞吞地說,拿起書翻到扉頁看了看,“嘖,品相還不錯,沒多少筆記。”
林晚低頭從帆布書包最里層一個洗得發白的小布包里,小心地數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一張兩元,一張一元,還有幾個五角、一角的硬幣。她把錢放在柜臺上,指尖有些發顫。
老陳慢條斯理地收了錢,拉開抽屜放進去,又拿出一張泛黃的舊報紙,準備把書包一下。
就在這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按住了那本書。是江嶼。他不知何時也跟到了柜臺邊。
“老板,這本我也想要。”他語調輕松,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漫不經心的自信,“她剛付錢?那我出雙倍,七塊,書給我。”
老陳愣了一下,看看江嶼,又看看林晚。
林晚猛地抬起頭,臉頰因為憤怒和窘迫而微微漲紅。她死死盯著江嶼,那雙總是低垂的、沉靜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倔強的火焰。她沒說話,只是用力地、無聲地把書往自己這邊拽了一下,像護住雛鳥的母獸,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固執。帆布包帶子深深勒進她單薄的肩膀。
江嶼似乎沒料到她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按在書上的手指松了力道,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被更濃的興味取代。他挑了挑眉,看著林晚眼中那簇燃燒的、不肯退讓的光。
“嘖,”他忽然笑了,松開了手,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眼神卻依然鎖著林晚,“開個玩笑。君子不奪人所好。”他的目光掃過林晚緊緊抱著書的手臂和因為用力而泛白的指節,又落回她緊繃的小臉上,“書歸你了,林晚同學。”
他念她的名字時,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
林晚沒再看他,抱著書,像抱著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迅速轉身,幾乎是沖出了舊書攤那扇低矮的木門。外面炙熱的陽光兜頭罩下,刺得她眼睛發酸,后背卻沁出一層冷汗。巷口的風吹來,帶著街邊小吃攤油膩膩的味道,也吹不散她心頭那陣莫名的悸動和……屈辱?她分不清。
現在時
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貝殼光滑而冰冷的表面,那層幽幽的虹彩似乎在指尖下微弱地流轉。林晚的呼吸變得短促而吃力,每一次吸氣,都像要將胸腔里沉甸甸的銹塊撬動一分。那種熟悉的、帶著鐵銹腥甜的滯悶感,再次從肺葉深處向上翻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她猛地捂住嘴,劇烈的咳嗽像驚濤駭浪般撕扯著她單薄的胸腔,整個身體在藤椅里痛苦地弓起,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枯葉。喉嚨深處傳來撕裂般的痛楚,緊接著,一股濃烈的、無法抑制的腥甜沖破了喉嚨的束縛。
“咳咳……呃……”
溫熱的液體噴濺而出,濺落在她枯瘦的手背上,也濺落在她另一只手中緊握的貝殼上。
刺目的紅。
那紅點在灰暗的貝殼虹彩上暈開,像雪地里驟然綻放的毒花,鮮艷得觸目驚心。黏膩的、帶著生命余溫的液體,順著貝殼的弧度,緩緩流淌,滲進那道天然的小孔,染紅了那根早已失去彈性的黑色皮繩。
林晚劇烈地喘息著,身體脫力般向后軟倒,靠在冰冷的藤椅靠背上。眼前陣陣發黑,耳鳴尖銳。她攤開捂住嘴的手,掌心一片狼藉的猩紅,與手背上濺落的血點交織在一起。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另一只手,看著那枚沾滿了自己鮮血的貝殼。
幽暗的光線下,血珠在貝殼的虹彩上詭異地折射著微光,像凝固的淚,又像無聲的控訴。
十年。三千多個日夜。
所有的掙扎、逃離、用盡全力構筑的堅硬外殼,所有的遺忘、麻木、試圖將過往徹底埋葬的努力,在這一刻,被這枚染血的貝殼,輕易地、殘忍地擊得粉碎。
那個舊書攤的午后,少年帶著陽光和塵埃闖入她灰暗世界的畫面,那雙明亮如星辰、卻最終將她推入深淵的眼眸,還有后來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所有被她強行壓入記憶深海的碎片,此刻裹挾著冰冷刺骨的海水,呼嘯著倒灌回來。
潮水聲在耳邊轟鳴。她閉上眼,滾燙的液體卻無法抑制地從緊閉的眼角洶涌溢出,順著蒼白凹陷的臉頰,一路蜿蜒而下,混著嘴角未干的血跡,滴落在胸前陳舊的薄毯上,洇開深色的、絕望的印記。
原來,命運的深海,從未放過任何沉溺其中的生靈。
她沾滿血跡的手指,顫抖著撫上貝殼冰冷的表面,指腹下是血與淚混合的粘膩。一個模糊的、帶著血沫氣泡的嘶啞氣音,艱難地從她破碎的胸腔里擠出來,消散在潮濕咸腥的空氣里:
“……江嶼……”
窗外的海風嗚咽著,卷過銹跡斑斑的窗欞,像一個遙遠而悲涼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