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嗚咽著,卷起細碎的沙礫,抽打在臉上,帶著咸腥的冰冷。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淚水的鉛灰色絨布,沉沉地壓在波濤翻涌的海面上,也壓在墓園里每一個沉默的身影上。
沒有盛大的儀式,沒有喧囂的花圈。只有寥寥數人,如同被風吹散的枯葉,零星地散落在林晚那方嶄新的、冰冷的墓碑前。墓碑上簡單的幾行字,是她在這人世間留下的最后印記,冰冷而蒼白:
林晚
1991 - 2024
深海微光,歸于沉寂
林晚的母親,那個被生活徹底壓垮的婦人,此刻更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棉襖,在六月的海風里瑟瑟發抖,被兩個遠房親戚死死攙扶著。她渾濁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墓碑上女兒的名字,干裂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渾濁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源源不斷地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腳下冰冷的泥土里。她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碎裂在女兒冰冷的墓前。這唯一的女兒,這苦海里唯一的浮木,終究還是沉沒了,留給她一片更加冰冷、更加絕望的深淵。
幾個聞訊趕來的高中舊同學,站在稍遠的地方,臉上寫滿了震驚、惋惜和一種物是人非的悲涼。他們低聲交談著,聲音被海風吹散,目光偶爾掃過墓碑,掃過悲痛欲絕的林母,最終都帶著復雜難言的情緒,落在更遠處那個孤絕的身影上——江嶼。
江嶼獨自一人,站在人群的邊緣,一棵被海風摧折得枝椏扭曲的松樹投下的陰影里。他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西裝,襯得臉色更加慘白,如同墓園里冰冷的大理石。額角那道傷痕被額發勉強遮掩,卻依舊透著未愈的暗紅。下巴上青黑的胡茬凌亂,眼窩深陷,里面布滿了蛛網般駭人的紅血絲,眼神卻空洞得如同兩口被徹底淘干、只剩下無盡荒蕪的枯井。
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樣東西——那枚染血的、碎裂的貝殼。冰涼的、帶著裂紋和血污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冰冷的掌心,也舔舐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他的目光穿透稀薄的人群,死死地釘在那方冰冷的墓碑上,釘在“林晚”那兩個字上。仿佛要將那名字、那石碑、連同這無邊的絕望一同看穿、燒毀。
牧師低沉而蒼涼的悼詞,如同遙遠的海浪聲,模糊地飄進他的耳中,卻無法抵達他死寂的心湖。他像個局外人,一個被徹底放逐的孤魂,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在這悲傷的儀式之外。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站在林晚墓前、背脊挺得筆直的許嘉,緩緩地轉過身。他的臉色同樣蒼白憔悴,但那雙總是溫和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深沉的、壓抑到極致的悲憤和決絕。他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穿透人群,精準地、狠狠地烙在陰影里那個孤絕的身影上——江嶼。
許嘉邁開腳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喪鐘。他穿過稀疏的人群,無視那些投來的驚疑目光,徑直走到江嶼面前。
空氣瞬間凝固。海風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許嘉在江嶼面前站定,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對方身上散發出的冰冷死寂的氣息。他沒有任何鋪墊,直接抬起手,將一本封面已經磨損起毛、邊角卷起的深藍色硬皮筆記本,重重地、如同投擲審判之錘般,拍在了江嶼冰冷的胸膛上!
“拿著!”許嘉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冰冷力量,“這是晚晚的東西。她走了,該物歸原主了。”
江嶼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一縮!身體被那突如其來的力道撞得微微后仰。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那本砸在胸口的筆記本。冰冷的、帶著歲月塵埃和……她指尖殘留氣息的觸感,瞬間從掌心蔓延至全身!他低頭看去。深藍色的封面上,用娟秀而熟悉的筆跡寫著兩個字——“深海”。
是她的日記!是她在高中那個舊書攤買的、用來記錄心事的本子!
心臟在瞬間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巨大的驚駭和一種滅頂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許嘉!
許嘉迎著他驚駭的目光,眼中沒有絲毫退縮,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燒著悲憤的火焰。他不再看江嶼,而是猛地轉過身,面向所有參加葬禮的人,面向那方冰冷的墓碑,面向嗚咽的大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世間所有的悲傷和憤怒都吸入肺腑!
然后,他用一種清晰得近乎殘忍、帶著巨大悲痛和無法抑制顫抖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開始大聲朗讀手中另一份展開的、字跡同樣娟秀的紙張——那是他從日記本里撕下的一頁:
“……2009年7月16日,雨。”
許嘉的聲音在嗚咽的海風中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冰冷的墓碑上,也鑿在每個人的心上。
“……通知書撕了。像撕碎了我自己。碎片落在地上,像一地殘破的蝴蝶翅膀,再也不能飛了。也好。飛去哪里呢?那個有他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地獄的入口。雨里的那一幕,像烙印,燙在腦子里,一遍遍回放。他的懷抱,原來那么輕易就能容納別人。那些信誓旦旦的‘未來’,那些貝殼項鏈帶來的微光,在那一刻,都變成了最惡毒的諷刺,淬著血,扎進我心里最軟的地方……”
許嘉的聲音哽咽了一下,他強行壓下喉頭的酸楚,繼續念道,聲音更加冰冷:
“……江嶼,我恨你。恨你輕而易舉摧毀了我對愛情最后一點可憐的信任,恨你讓我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抱著可笑的貝殼做著可笑的夢!我更恨你父親!那個逼死我爸、讓我們家墜入深淵的魔鬼!原來我一直在跟仇人的兒子談情說愛!多么諷刺!多么骯臟!!”
“……撕掉通知書,是我給自己最后的尊嚴。切斷所有聯系,遠走他鄉,是我唯一能做的、像樣的告別。這十年,每一個獨自吞咽苦水的夜晚,每一次胃痛到蜷縮在冰冷地板上發抖的時候,支撐我活下去的,不是光,是恨!是對你江嶼的恨!是對你們江家的恨!它像毒藥,腐蝕著我,也支撐著我……直到……直到我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許嘉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巨大的悲痛幾乎讓他無法繼續。他停頓了幾秒,用力吸了一口氣,才用盡全身力氣,念出最后一段,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控訴:
“……現在,我要死了。真好。終于……可以解脫了。這具被恨意和病痛蛀空的身體,這被命運反復玩弄、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終于可以沉入永恒的、安靜的深海了。貝殼……那枚貝殼……”
許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生死的巨大悲愴,目光如同利劍,狠狠刺向僵硬如石的江嶼:
“……江嶼!帶著你那該死的貝殼!滾出我的世界!滾出我的生命!滾出我的死亡!永遠!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最后一句嘶吼般的控訴,如同驚雷,在寂靜的墓園上空轟然炸響!帶著林晚臨死前刻骨的恨意和無盡的悲涼,狠狠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林母更加凄厲的、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和海風嗚咽的悲鳴在回蕩。
江嶼如同被那道最后的、來自墳墓的驚雷狠狠劈中!
他整個人徹底僵住!像一尊瞬間被風化的石雕!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極致,瞳孔深處是翻江倒海般的驚駭、滅頂的痛苦和被徹底凌遲般的劇痛!許嘉念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鋼刀,反復地、殘忍地捅進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臟!那字里行間流淌的絕望、恨意、被命運碾碎的痛苦……尤其是最后那句刻骨的詛咒……像最惡毒的毒液,瞬間灌滿了他的四肢百骸!
“不……不是……不是這樣……”一個破碎的、帶著血沫的嗚咽,從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間艱難地擠出。巨大的痛苦和荒謬感讓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猛地低下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手中那本深藍色的日記本!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面對最恐怖的罪證!
他像一頭徹底被逼瘋的困獸,不顧一切地、瘋狂地翻開日記本!紙張在他手中發出刺耳的嘩啦聲!他顫抖的手指在泛黃的紙頁上瘋狂地翻找、搜尋!他要找到那頁!找到7月16日!找到她親筆寫下的控訴!找到……那將他打入地獄的證據!
找到了!
2009年7月16日。字跡清晰,墨痕深沉。每一個字,都如同林晚泣血的控訴,冰冷而殘酷地烙印在紙上,也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那刺骨的恨意,那絕望的詛咒,那被命運玩弄至死的悲鳴……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啊——!!!”
一聲非人般的、充滿了極致痛苦、悔恨、絕望和被徹底撕裂的悲嚎,猛地從江嶼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那聲音凄厲如同瀕死孤狼的哀嚎,瞬間蓋過了林母的痛哭,蓋過了海風的嗚咽,在空曠寂寥的墓園上空瘋狂回蕩!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靈魂被那字字句句的控訴撕扯得粉碎!他再也無法支撐,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墓碑前!額頭狠狠地、帶著自毀般的力量,磕在冰冷的石碑底座上!發出沉悶的“咚”響!額角剛結痂的傷口瞬間崩裂,溫熱的鮮血混合著冰冷的泥土,沿著他慘白的臉頰蜿蜒而下!
“晚晚……對不起……對不起……”他像個迷途的孩子,又像個罪孽深重的囚徒,將臉死死地貼在冰冷刺骨的石碑上,雙手瘋狂地、徒勞地摳挖著泥土,喉嚨里發出破碎不堪、帶著血沫的嗚咽和懺悔,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誠也最絕望的經文:
“是我蠢……是我混蛋……是我害了你……十年……對不起……對不起……”
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混合著額角的鮮血,洶涌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墓碑上,滴落在他緊攥著日記本和那枚染血貝殼的手上。
他顫抖著,沾滿泥土、血污和淚水的手指,死死地攥緊了那枚染血的、碎裂的貝殼!那冰冷的、帶著裂紋和血污的觸感,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巨大的悔恨和一種滅頂的自我懲罰沖動,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理智!
他猛地將貝殼尖銳的、碎裂的邊緣,狠狠地、不顧一切地按向自己另一只手掌的掌心!
“呃——!”
尖銳的劇痛瞬間傳來!溫熱的、鮮紅的液體,順著他緊攥貝殼的指縫,洶涌地滲出!滴落在冰冷的墓碑前,滴落在深藍色的日記本上,也滴落在……那方埋葬了他所有愛恨、所有悔恨、所有無法挽回遺憾的冰冷土地上!
他的血,她的血,十年前的血,十年后的血,在這一刻,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在冰冷的墓碑前,混合在了一起。像一場遲來的、絕望的獻祭。
他死死地攥著那枚染著自己鮮血的、更加刺目的貝殼,將流著血的手掌和額頭,更緊地、更深地抵在冰冷刺骨的墓碑上!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破碎而絕望的嗚咽。
“對不起……晚晚……對不起……”
嗚咽聲在嗚咽的海風中,顯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勞。像投入深淵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回響。
許嘉冷冷地看著跪在墓前、如同爛泥般自殘懺悔的江嶼,眼中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的漠然。他最后看了一眼林晚冰冷的墓碑,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仿佛在說:“晚晚,安息吧。”然后,他決然地轉過身,不再看那場令人窒息的、遲來的懺悔,一步一步,踏著冰冷的泥土,消失在海風嗚咽的墓園小徑盡頭。
人群也漸漸散去,留下這片冰冷的、只剩下絕望嗚咽的角落。
不知過了多久。
江嶼終于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額角的傷口和掌心的刺痛依舊尖銳,卻遠不及心中那萬分之一空洞的劇痛。他沾滿血污、泥土和淚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他低頭,看著掌心那枚被自己鮮血再次染紅的、碎裂的貝殼。虹彩早已徹底湮滅,裂紋猙獰,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他極其緩慢地、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海風中顯得異常單薄而佝僂。他不再看那冰冷的墓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無法承受的凌遲。他轉過身,像個丟失了靈魂的游魂,踉蹌著,一步一步,朝著墓園外那片灰蒙蒙、波濤翻涌的大海走去。
海風卷起他凌亂的衣角,吹散他額前沾血的發絲。嗚咽聲如同永恒的挽歌。
他走到海邊嶙峋的礁石上。冰冷的海水帶著咸腥的氣息,拍打著他的褲腳。他攤開那只流血的手掌,掌心靜靜躺著那枚染著雙重血污、徹底碎裂的貝殼。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揚手!
一道黯淡的、帶著血痕的弧線劃過灰蒙蒙的天空。
“噗通。”
一聲極其輕微的落水聲。
那枚染血的、碎裂的貝殼,如同它主人的靈魂,悄無聲息地沉入了冰冷、幽暗、深不見底的蔚藍深海。
海風依舊嗚咽著,卷起浪濤,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礁石,試圖抹去一切痕跡。遠處,一個穿著紅色裙子、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蹲在沙灘上,好奇地撿拾著被海浪沖上來的、五顏六色的普通貝殼。她的笑聲清脆,像一串銀鈴,隨風飄來,又迅速被無邊的濤聲吞沒。
江嶼孤絕地站在礁石邊緣,望著貝殼消失的那片海水,望著遠處那個撿拾貝殼的小小身影。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最后一絲微弱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如同這深海般永恒的、冰冷的、死寂的荒蕪。
歲月是深海。
我們終沉溺。
再無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