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錮影
- 塵嶼溺海
- 糖山很甜
- 3971字
- 2025-06-21 09:49:16
那只锃亮的黑色皮鞋,如同審判之印,沉沉踏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距離林晚蜷縮的腳尖不足半米。鞋底邊緣沾著一粒微小的沙礫,在門隙透入的昏黃光線下,折射出刺眼的光點(diǎn)。
空氣凝固成冰。濃重的血腥味、灰塵味、霉味,混合著門外涌入的、帶著咸腥的冰冷海風(fēng),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瀕死的氛圍。
時(shí)間被無限拉長(zhǎng)。林晚蜷縮在血污和灰塵里,身體因極致的恐懼和瀕死的劇痛而僵硬如石,連顫抖都停滯了。她將臉?biāo)浪缆裨诒潴a臟的地面,用盡殘存的意志力封閉所有感官,試圖將自己從這可怕的現(xiàn)實(shí)中剝離。不要是他。不能是他。
高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她。光線被徹底隔絕,將她囚禁在一片冰冷的、令人絕望的黑暗里。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的重量,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穿透她單薄的衣衫,刺入她支離破碎的骨骼,在她千瘡百孔的靈魂上反復(fù)切割。
沒有聲音。沒有質(zhì)問。沒有憤怒的咆哮。只有一片死寂的、帶著山雨欲來般沉重壓迫感的沉默。
這沉默比任何聲音都更令人恐懼。它像一個(gè)不斷收緊的絞索,勒得林晚幾乎窒息。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緩慢流淌的聲音,如同生命的沙漏在飛速流逝。
終于,那凝固的陰影動(dòng)了。
不是撲過來,不是粗暴地拽起她。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重,在她身邊蹲了下來。昂貴的西裝褲料摩擦發(fā)出極其細(xì)微的窸窣聲,在死寂中清晰得如同驚雷。一股極其淡雅、卻冰冷徹骨的木質(zhì)調(diào)香水氣息,混合著煙草和皮革的味道,強(qiáng)勢(shì)地侵入林晚的鼻腔,瞬間蓋過了濃重的血腥味。
這陌生的、屬于成熟男人的氣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掌控一切的冰冷質(zhì)感,與她記憶深處那個(gè)帶著陽(yáng)光和皂角清香的少年身影,形成了殘忍到極致的割裂。十年時(shí)光的鴻溝,在這一刻具象成這令人作嘔的、冰冷的香氣。
林晚的心臟被這氣息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dòng)。她將自己蜷縮得更緊,指甲深深摳進(jìn)冰冷的地面,試圖用身體的疼痛抵御靈魂深處翻涌的滅頂恐懼和……那無法言喻的、被徹底窺見最不堪一面的巨大羞恥。
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zhǎng)有力、卻冰冷得毫無溫度的手,毫無預(yù)兆地伸了過來。
它沒有觸碰她。只是懸停在她沾滿血污和灰塵的、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方,不足一寸的距離。
林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手指散發(fā)出的、金屬般的寒意,如同手術(shù)刀懸在皮膚之上,帶來一種瀕臨解剖的恐懼。她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極限,連呼吸都徹底停滯,等待那無法承受的觸碰降臨。
然而,那只手只是停頓了片刻。隨即,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專注,移向旁邊——移向地上那灘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的血泊邊緣。指尖在冰冷的空氣中微微蜷縮了一下,似乎在猶豫,又似乎在確認(rèn)某種無法置信的事實(shí)。
最終,那冰冷的指尖,輕輕地點(diǎn)在了黏膩、半凝固的血污邊緣。極其輕微的觸碰,如同蜻蜓點(diǎn)水,卻在死寂中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聲響。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那指尖不是點(diǎn)在血污上,而是直接戳進(jìn)了她裸露的心臟!一股冰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戰(zhàn)栗,從脊椎骨一路竄上頭皮!
下一秒,那只沾著一點(diǎn)暗紅血漬的手指,猛地收了回去!
緊接著,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破碎的抽氣聲,在死寂的斗室里轟然炸響!
“呃——!”
那聲音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滅頂?shù)耐纯嗪鸵环N瞬間崩塌的、世界毀滅般的絕望!它不再屬于那個(gè)掌控一切的、冰冷的闖入者,而是像一個(gè)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支撐、從云端狠狠砸入地獄的靈魂發(fā)出的、最原始的悲鳴!
林晚被這近在咫尺的、痛苦到極致的嘶聲狠狠擊中!她無法控制地、極其微弱地瑟縮了一下。緊閉的眼睫劇烈地顫抖起來。
沉重的呼吸聲響起,粗重、急促、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被瘋狂拉扯,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哽咽。那高大的陰影在她身邊劇烈地晃動(dòng)起來,不再是剛才那種穩(wěn)如磐石的壓迫,而是失去了所有平衡的搖搖欲墜!
林晚能感覺到上方投下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地釘在她蜷縮的、沾滿血污的后背上。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審視,而是變成了某種……被徹底摧毀后的、帶著血腥味的瘋狂和……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巨大的恐懼?
一只冰冷的大手,帶著無法控制的、劇烈的顫抖,猛地伸了過來!
這一次,它不再是懸停。它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近乎粗暴的力道,死死地攥住了林晚枯瘦的肩膀!那力量極大,帶著鐵鉗般的冰冷和不容抗拒的強(qiáng)勢(shì),試圖將她蜷縮的身體強(qiáng)行翻轉(zhuǎn)過來!
“不——!”一聲破碎的、帶著血沫的嘶喊,從林晚緊咬的牙關(guān)中迸發(fā)出來!那是身體在劇痛和恐懼雙重碾壓下,最后的、絕望的反抗!她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死死地蜷縮著,抵抗著那只手的力道,像一只瀕死的蝦米,只想把自己更深地埋進(jìn)冰冷的地面縫隙里!
不要看他!不要讓他看到自己這副鬼樣子!這是她最后的、搖搖欲墜的尊嚴(yán)!
然而,她的抵抗在對(duì)方的力量面前,微弱得如同螳臂當(dāng)車。那只冰冷而顫抖的手,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瘋狂,不顧她的掙扎和嘶喊,用蠻力硬生生地將她蜷縮的身體扳了過來!
刺眼的光線——門外透入的昏黃燈光,瞬間毫無遮攔地刺入林晚緊閉的雙眼!她痛苦地偏過頭,試圖躲避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同時(shí)也想避開那道必將落在她臉上的、如同凌遲般的目光。
但她的下頜,被另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捏?。?
力道同樣大得驚人,帶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勢(shì),強(qiáng)硬地、近乎殘忍地將她的臉扳正!
避無可避!
林晚被迫睜開了眼。
視線因?yàn)閯⊥?、虛弱和?qiáng)光的刺激而模糊晃動(dòng),淚水瞬間涌出。在一片朦朧的光暈和水汽中,一張臉孔如同鬼魅般,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
是江嶼。
卻又不再是記憶中的江嶼。
那張?jiān)佑≡谇啻荷钐幍?、帶著少年意氣和不羈棱角的臉,被十年的時(shí)光和痛苦徹底重塑。輪廓更加深邃鋒利,如同刀削斧鑿,下顎緊繃成一道冷硬的線條。膚色是久不見陽(yáng)光的冷白,襯得眼底那濃重的、化不開的陰鷙和疲憊更加觸目驚心。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唇線繃得像一根拉滿的弓弦,隨時(shí)都會(huì)斷裂。
最讓人心驚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曾明亮如夏夜星辰、盛滿陽(yáng)光和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眼白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絕望的蛛網(wǎng)。瞳孔深處,是劇烈地震動(dòng)著的、如同火山爆發(fā)前的地殼般翻涌著驚濤駭浪的情緒——難以置信的驚駭、滅頂?shù)耐纯唷⑻咸斓幕诤?、毀滅性的憤怒……還有一種林晚從未見過、也無法理解的、巨大的、幾乎將他整個(gè)人吞噬的……恐懼?
這雙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她的臉上!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照燈,將她此刻所有的狼狽、病態(tài)、瀕死的腐朽氣息,照得無所遁形!
林晚看到了他眼中映出的自己——臉色灰敗如死,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發(fā)紫,嘴角殘留著未干的血跡和嘔吐物的污漬。頭發(fā)被冷汗浸透,凌亂地黏在額角和臉頰。整個(gè)人像一具剛從墳?zāi)估锿铣鰜淼摹⒏嗔艘话氲能|殼。
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海嘯,瞬間將她徹底淹沒!比腹內(nèi)的絞痛更甚百倍!她猛地閉上眼,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嘴角的血污,滾落進(jìn)鬢角。身體因極致的羞憤和虛弱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晚……”一個(gè)破碎的、帶著劇烈顫抖和濃重哽咽的單音節(jié),艱難地從江嶼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間擠了出來。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仿佛聲帶被滾油燙過,充滿了無法承受的痛苦和某種瀕臨崩潰的脆弱。
他捏著她下頜的手指,冰冷而僵硬,也在無法控制地顫抖著。那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下頜骨捏碎。他死死地盯著她緊閉的雙眼和洶涌的淚水,那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的痛苦和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晚晚……”他終于又?jǐn)D出了兩個(gè)字,聲音破碎得不成調(diào)子,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嘔出來的血塊,帶著滾燙的溫度和濃重的腥氣。他試圖再說些什么,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任何連貫的音節(jié)。只有粗重的、帶著哽咽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
林晚緊緊閉著眼,淚水無聲地洶涌。身體在他的鉗制下無力地顫抖著。她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燒,感受到他手指的冰冷和顫抖,感受到他呼吸里那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絕望。但她拒絕回應(yīng)。拒絕睜開眼。拒絕再看到那雙將她此刻所有不堪都照得無所遁形的眼睛。
就這樣吧。讓他看??催@具被他父親、被命運(yùn)、也被他親手推入深淵的腐朽軀殼。看這十年分離結(jié)出的、名為“死亡”的惡果。看完了,就該走了。
她甚至感覺到一絲殘忍的快意。一種同歸于盡的絕望。
然而,預(yù)想中的放手或離去并沒有發(fā)生。
捏著她下頜的手指,力道非但沒有松開,反而收得更緊!那冰冷的手指,帶著無法抑制的、越來越劇烈的顫抖,開始順著她下頜冰冷的皮膚,向上移動(dòng)。冰冷的指尖,如同毒蛇的信子,劃過她凹陷的、沾滿淚水和血污的臉頰,最終停留在她緊閉的眼瞼之上。
指腹粗糙而冰冷,帶著一種近乎虔誠(chéng)的、卻又無比絕望的顫抖,極其輕微地、反復(fù)地摩挲著她濕潤(rùn)滾燙的眼睫。
“睜眼……”他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破碎的強(qiáng)制力,“晚晚……看著我……”
林晚猛地?fù)u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緊閉的眼睫顫抖得更厲害,淚水洶涌而出,沖刷著他冰冷的指尖。不!絕不!
就在這無聲而絕望的僵持中——
一股無法抑制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腥甜,毫無預(yù)兆地、洶涌地沖上了林晚的喉嚨!
“呃——噗!”
她身體猛地向前一弓!一大口溫?zé)岬摹е菽陌导t色血液,如同噴泉般,毫無保留地、直接噴濺而出!
距離太近了。
滾燙的、帶著生命最后余溫的鮮血,大部分直接噴濺在江嶼那張近在咫尺的、寫滿驚駭與絕望的冷白臉龐上!還有他那件昂貴挺括的、一塵不染的黑色西裝前襟!
刺目的猩紅,如同最殘酷的潑墨畫,瞬間在他臉上、身上肆意蔓延開來!溫?zé)岬难轫樦溆驳南骂M線條滑落,滴在他價(jià)值不菲的西裝上,洇開一朵朵詭異而絕望的花。
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
林晚噴出這口血后,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絲支撐,徹底軟倒下去。意識(shí)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在劇痛和濃重的血腥味中,急速墜向無邊的黑暗。最后殘存的感官里,是臉上那冰冷手指瞬間的僵直,以及上方傳來的、一聲被徹底撕裂的、非人般的、絕望到極致的悲吼:
“不——?。?!”
那聲音,如同瀕死孤狼對(duì)著冷月的哀嚎,充滿了無法挽回的毀滅和深入骨髓的絕望,瞬間刺破了這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斗室,也徹底撕碎了林晚墜入黑暗前最后一絲意識(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