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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風雨飄搖
第一章
雨夜驚雷
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年,秋,津門。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這座北方巨埠,仿佛一口倒扣的、銹跡斑斑的鐵鍋。冰冷的秋雨已經(jīng)淅淅瀝瀝下了小半天,將青石板鋪就的街道浸泡得油亮,渾濁的積水在坑洼處匯聚,倒映著兩旁店鋪昏黃搖曳、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燈火。空氣里彌漫著濕木頭、劣質(zhì)煤煙和若有若無的腐爛氣息,這是津門貧民區(qū)特有的味道,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福滿樓的后巷,是這座繁華酒樓最不愿示人的瘡疤。堆積的泔水桶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即便雨水也沖刷不凈。陳默就蜷縮在巷子最深處,一塊半濕的破草席上。他只有十七歲,身體卻瘦削得像一把被歲月磨礪得過分鋒利的柴刀,嶙峋的肋骨在濕透的、打著補丁的麻布單衣下清晰可數(shù)。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順著冰冷的石板鉆進骨髓,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饑餓感早已從尖銳的絞痛變成了綿長而麻木的空洞,在胃里翻攪。他努力將自己縮得更小,試圖保存那一點點可憐的體溫。唯有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潛伏在暗處、被逼到絕境的幼狼,死死盯住巷口那片被酒樓后門燈光照亮的小小區(qū)域。
光暈里,三個穿著黑色短褂、敞著懷的漢子,正圍著一個蜷縮在地上的老頭。老頭干瘦得像秋風里的枯枝,懷里死死護著一個破舊的木盒,里面是些劣質(zhì)香煙。他身上的破棉襖被扯開,露出嶙峋的胸膛,上面沾滿了泥水和暗紅的血漬。
“老棺材瓤子!瞎了你的狗眼?這個月的份子錢也敢拖?”為首一個臉上橫著一條猙獰刀疤的漢子,抬腳狠狠跺在老頭護著木盒的手上。骨頭被擠壓的悶響和老頭壓抑不住的慘叫混在一起,格外刺耳。
“青狼幫的規(guī)矩,在津門地界上,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守著!”老頭痛得渾身抽搐,渾濁的老淚混著雨水流下,卻依舊用盡力氣護著懷里的東西,嘶啞地哀求:“疤爺…疤爺行行好…再寬限兩天…我孫女…孫女等著藥救命啊…”
“藥錢?”刀疤臉啐了一口濃痰,正好落在老頭花白的頭發(fā)上,獰笑著,“死了正好省心!拿錢來!”
他身后兩個嘍啰立刻上前,粗暴地撕扯老頭的衣服,試圖搶出他死死攥在手里的幾枚銅板。銅板在泥水里滾落,發(fā)出微弱而絕望的叮當聲。巷子深處,陳默的手指深深摳進了身下冰冷的磚縫里,指甲崩裂的痛感讓他麻木的神經(jīng)猛地一抽。
那老頭,他認識,是常在碼頭附近賣煙卷的“老煙槍”,他那小孫女,才五六歲,瘦得跟貓兒似的,總是怯生生地躲在爺爺身后。那幾枚沾滿污泥的銅板,是救命的錢。
一股灼熱的氣流猛地沖上陳默的頭頂,壓過了寒冷和饑餓。血液在狹窄的血管里奔突,發(fā)出擂鼓般的轟鳴,撞擊著他的耳膜。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砰!”一聲突兀的悶響打破了巷口的喧囂。
一塊半截的板磚,帶著泥水,精準地砸在刀疤臉寬闊的后背上,力量不大,侮辱性極強。撕扯的三人動作一滯,猛地回頭。
昏黃的燈光下,一個瘦削的身影正從巷子最深沉的陰影里緩緩站起。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頭發(fā)流下,劃過他年輕卻異常冷硬的臉龐。他站得不甚筆直,仿佛耗盡了力氣,但那雙眼睛,卻像淬了火的刀鋒,直直刺向刀疤臉三人。
“誰?!哪個不開眼的王八羔子找死?!”刀疤臉摸著被砸中的地方,又驚又怒。待看清只是個衣衫襤褸、餓得脫形的半大小子時,臉上的兇戾瞬間被輕蔑取代。
“呵,原來是個沒爹沒娘的野種!怎么,想學人路見不平?”他獰笑著,從后腰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攮子(短刀),在手里掂了掂,“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正好拿你開開葷,放放血去去晦氣!”陳默沒有說話。巷口的燈光勾勒出他緊繃的輪廓。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強行壓下身體的顫抖和胃部的抽搐。
他左腳微微后撤半步,腳跟虛點地面,右腳前踏,膝蓋微屈,沉腰坐胯。同時,左臂抬起,手掌向前微撐,掌心向下,仿佛抵住一堵無形的墻;右臂屈肘,拳心向里,護在胸腹之間。一個古樸、沉凝,帶著某種原始力量的架勢瞬間成型。
“裝神弄鬼!”刀疤臉被陳默這古怪的架勢激得心頭火起,低吼一聲,一個箭步?jīng)_來,手中攮子帶著一股狠厲的風聲,直直刺向陳默的胸膛!
動作雖不算快,卻足夠兇狠,是街頭斗毆中練就的殺人手法。攮子的寒光在陳默眼中急速放大。就在刀尖即將觸及他胸前濕透的麻衣時,陳默動了!他的身體仿佛一張驟然拉滿又松開的硬弓。沉在后的左腳猛地蹬地,力量自腳掌爆發(fā),瞬間傳導至腰胯,擰轉(zhuǎn)發(fā)力!整個身體,尤其是堅硬的右肩,如同出膛的炮彈,裹挾著全身的力量和一股慘烈的氣勢,悍然向前“頂”去!八極拳·鐵山靠!
“咚!”一聲沉悶如擂鼓的巨響!刀疤臉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頭發(fā)狂的公牛正面撞中。攮子脫手飛出,他甚至沒看清陳默是怎么撞進來的。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胸口,清晰地傳來了幾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咔嚓!至少三根肋骨應聲而斷!巨大的沖擊力讓他雙腳離地,整個人像個破麻袋般向后倒飛出去,“砰”地一聲重重砸在身后兩個剛想撲上來的嘍啰身上,三人頓時滾作一團,慘呼連連。
一招得手,陳默沒有絲毫停頓。那股憋在胸口的戾氣和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他繼續(xù)進攻。他如影隨形般撲上,目標直指最先掙扎著要爬起來的一個嘍啰。那嘍啰剛撐起半個身子,眼前一花,一只沾滿泥水的拳頭已經(jīng)帶著惡風砸到面門!他下意識地舉手格擋,卻感覺一股剛猛暴烈的力量瞬間撕裂了他脆弱的防御!
八極拳·猛虎硬爬山!“嘭!”拳頭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鼻梁骨上!鼻骨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鮮血混合著鼻涕眼淚瞬間糊滿了他的臉,他連哼都沒哼一聲,仰頭就倒,直接暈死過去。
另一個嘍啰嚇得魂飛魄散,轉(zhuǎn)身想跑。陳默動作更快,一個矮身進步,右拳自下而上,如猛虎探爪,狠狠掏在他的左腿膝蓋側(cè)面!“咔嚓!”又是一聲脆響!伴隨著嘍啰撕心裂肺的慘叫,他的小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外扭曲,整個人栽倒在泥水里,抱著斷腿哀嚎翻滾。整個過程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不過幾個呼吸。剛才還兇神惡煞的三個人,此刻一個胸口塌陷,口吐血沫,痛苦地蜷縮著;一個滿臉開花,人事不省;一個抱著斷腿,發(fā)出不似人聲的慘嚎。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地上的血跡,迅速將其暈染成一片淡紅,又很快被新的泥水覆蓋。陳默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雨水澆在臉上,讓他滾燙的身體稍微冷卻,也帶走了剛才爆發(fā)時短暫的力氣。一股強烈的疲憊和虛脫感瞬間襲來,他眼前陣陣發(fā)黑,胃里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剛才那幾下,幾乎耗盡了他僅存的體力。
他喘息著,目光掃過地上翻滾哀嚎的打手,最終落在泥水中那幾枚沾著血污的銅板上。他踉蹌著走過去,彎腰,一枚一枚地撿起來,冰冷的銅板硌著他同樣冰冷的手指。
他走到蜷縮在墻角,嚇得瑟瑟發(fā)抖、幾乎失語的老煙槍面前,蹲下身,將沾著血和泥的銅板,輕輕放回老人顫抖、布滿老繭的手中。
“小…小哥…你…你快逃!快逃啊!”老煙槍終于回過神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陳默濕透的衣袖,眼神里充滿了恐懼,“他們是青狼幫的人…你打了疤爺…他們…他們會殺了你的!快走!”陳默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濺上的血點,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逃?能逃到哪里去?這偌大的津門,何處不是青狼幫的爪牙?何處容得下一個無根無萍的孤魂野鬼?冰冷的絕望像這秋雨一樣,再次無聲地浸透了他的心。就在這時——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毫無征兆地順著濕透的脊背瞬間爬滿了陳默全身!仿佛被一條陰冷的毒蛇盯上!他猛地轉(zhuǎn)頭!巷口,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人。
那人身材并不算特別高大,卻站得極穩(wěn)。頭戴一頂破舊的竹笠,身披一件半舊的蓑衣,雨水順著蓑衣的邊緣滴落,在寂靜的巷子里發(fā)出清晰的“嗒…嗒…”聲。他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與巷口的黑暗和雨幕融為了一體,卻又像一塊礁石,穩(wěn)穩(wěn)地分開了喧囂與死寂。陳默甚至沒看清他是怎么出現(xiàn)的。蓑衣客輕輕拍了兩下手掌。掌聲在雨聲和哀嚎聲中顯得格外突兀。
“好。”一個低沉、略帶沙啞,卻異常清晰的男聲響起,穿透雨幕,“好一招‘鐵山靠’。剛猛爆裂,有幾分火候了。”
他的目光落在陳默身上,銳利得如同實質(zhì),“小子,你跟誰學的八極拳?”陳默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致,如同受驚的野獸。剛才對付刀疤臉三人時那股狠勁還在,但面對這個悄無聲息出現(xiàn)的蓑衣客,他感受到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深不可測的壓力。他強壓下心頭的驚悸,梗著脖子,聲音因脫力和緊張而嘶啞:“關(guān)…關(guān)你屁事!”
“呵。”蓑衣下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欣賞和…淡淡的嘲弄?“骨頭夠硬,就是腦子不太好使。”他微微抬起竹笠,昏黃的燈光終于映亮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皮膚粗糙黝黑,如同被北方的風沙磨礪過的巖石。額頭、眼角刻著深深的皺紋,仿佛記錄著無數(shù)艱辛的過往。下巴的線條剛硬如鐵,嘴唇緊抿著,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堅毅和滄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并不特別大,卻異常明亮銳利,像鷹隼般洞穿人心,此刻正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看著陳默。
“想活命嗎?”蓑衣客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想活命,現(xiàn)在跟我走。”
話音未落,巷子另一頭——靠近福滿樓后門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兇狠的叫罵聲!火把的光亮在濕漉漉的墻壁上跳躍,迅速逼近!青狼幫的援兵,到了!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前有神秘莫測的攔路人,后有兇神惡煞的青狼幫眾。他看了一眼身后深不見底的黑暗小巷,又看了一眼巷口火光逼近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眼前這個仿佛能隔絕風雨的蓑衣客身上。那張滄桑臉上,眼神銳利依舊,帶著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沒有時間猶豫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陳默猛地一咬牙,幾乎是吼出來:“走!”蓑衣客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是贊許,又像是早有預料。他二話不說,轉(zhuǎn)身,步伐沉穩(wěn)而迅捷地沒入巷口另一側(cè)的黑暗雨幕中。陳默用盡最后力氣,踉蹌著跟了上去,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巷子里,只剩下越來越近的火光,打手們驚怒的吼叫,以及地上三人痛苦絕望的呻吟,在冰冷的秋雨中漸漸模糊。
破落武館七拐八繞,穿過了幾條狹窄潮濕、彌漫著垃圾和霉味的陋巷,蓑衣客在一扇破舊的木門前停了下來。木門上的朱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灰敗的木頭本質(zhì),門楣上一塊歪斜的牌匾,隱約可見“青山”二字,第三個字已完全模糊不清。
蓑衣客——李青山,掏出鑰匙打開門鎖,“吱呀”一聲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陳舊、帶著淡淡灰塵和汗味的氣息撲面而來。門內(nèi)是一個不大的院子,青石板鋪地,縫隙里頑強地鉆出幾叢雜草。院子一角堆放著幾個破損的石鎖,墻邊立著幾個磨損嚴重的木人樁。正對著院門的是一間堂屋,門窗緊閉,透著破敗。整個武館透著一股人去樓空的蕭索和寂寥。“進來。”李青山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率先走進院子。
陳默遲疑了一下,還是跟了進去。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衣角滴落,在干燥的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記。他警惕地打量著四周,這里比他想象的還要破敗。李青山徑直走進堂屋旁邊的偏房,點燃了一盞油燈。
昏黃的燈光照亮了簡陋的房間:一張硬板床,一張瘸腿的榆木桌子,兩把舊椅子,墻角一個破舊的衣柜。除此之外,別無長物。“換上。”李青山從衣柜里翻出一套同樣半舊的灰色布衣褲,扔給陳默。衣服漿洗得發(fā)白,但很干凈。“濕衣服脫了扔外面。”陳默接過衣服,觸手干燥粗糙,帶著淡淡的皂角味。
他沉默地脫下自己濕透冰冷、沾著泥污和血漬的破麻衣,赤著精瘦的上身,上面布滿了新舊不一的傷痕和長期饑餓留下的痕跡。他迅速換上干衣服,一股久違的、帶著陽光味道的暖意包裹住身體,讓他幾乎舒服地嘆息出聲。李青山坐在桌邊,倒了碗涼水,自顧自地喝著。昏黃的燈光下,他臉上的風霜刻痕顯得更深了。
他放下碗,目光落在陳默身上,銳利依舊。“知道為什么江湖上說‘文有太極安天下,武有八極定乾坤’嗎?”李青山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陳默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只知道八極拳能打人,能讓他在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李青山站起身,走到那張瘸腿的榆木桌前。桌子看起來有些年頭,桌面坑洼不平,但木質(zhì)還算堅實。他伸出右掌,五指微張,輕輕按在桌面上。
動作看起來平平無奇。“看好了。”話音落下的瞬間,李青山按在桌面上的手掌似乎極其輕微地、難以察覺地向下“一沉”,又瞬間恢復。沒有蓄力,沒有呼喝,甚至手臂的肌肉都沒有明顯的賁張。“咔!”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只見那厚實的榆木桌面,以李青山手掌按落之處為中心,瞬間蔓延開無數(shù)道細密的裂紋!如同蛛網(wǎng)般迅速擴散開去!而桌子的四條腿,卻紋絲不動,穩(wěn)穩(wěn)地立在地上!暗勁!陳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他打架靠的是狠勁和一股子力氣(明勁),能把人骨頭打斷。但眼前這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手掌輕輕一按,桌面裂開,桌腿卻沒事?這力量是怎么透進去的?如果這一掌按在人身上…五臟六腑豈不是要碎成渣?
李青山緩緩收回手掌,桌面上的裂紋觸目驚心。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如電,直刺陳默眼底深處那尚未散去的驚駭。“你今天用的,是明勁。靠筋骨肌肉發(fā)力,傷皮肉筋骨。”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而暗勁透體,能碎人臟腑,殺人于無形。”他頓了一下,眼神陡然變得無比凌厲,一步踏前,枯瘦卻蘊含恐怖力量的手猛地揪住了陳默的衣領!陳默感覺自己像被鐵鉗夾住,動彈不得。“但你可知——”李青山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嘲諷和更深沉的憤怒,“你今天打的那個刀疤臉,不過是青狼幫一個不入流的小頭目!而青狼幫的幫主,‘黑面虎’趙黑虎…”他湊近陳默,一字一頓地說道,“早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是暗勁大成的境界!”暗勁大成!趙黑虎!
陳默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絕望再次攫住了他。他以為打倒了三個嘍啰,惹上的不過是一個幫派。現(xiàn)在才知道,他捅的是津門地下世界最兇惡的馬蜂窩!暗勁大成…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對方要殺他,恐怕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怕了?”
李青山盯著陳默瞬間變得慘白的臉,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剛才那股子狠勁呢?現(xiàn)在知道怕了?晚了!”陳默被他的目光刺得生疼,一股倔強和破罐子破摔的戾氣猛地涌了上來。他梗著脖子,眼睛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充血,嘶聲道:“大不了賠他一條命!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蠢貨!”
李青山猛地松開手,一把將他推開,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絲…痛楚?“我要的是你的命嗎?你那爛命值幾個錢?!”
他猛地扯開自己灰色布衣的衣襟!昏黃的燈光下,一道猙獰無比的刀疤,從左肩鎖骨下方,一直斜劈到右肋!疤痕如同一條巨大的蜈蚣盤踞在他古銅色的胸膛上,皮肉翻卷的痕跡清晰可見,即使早已愈合多年,依舊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兇戾之氣!“看清楚了嗎?!”
李青山指著那道疤痕,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三十年前!就是趙黑虎這個畜生!勾結(jié)日本人,設下毒計,在滄州武林大會上偷襲暗算!殺了我?guī)熜郑瑠Z走了我八極門鎮(zhèn)派之寶——《八極真解》的上半卷!”
他的目光死死盯著陳默,那眼神里有刻骨的仇恨,有深沉的悲痛,更有一絲近乎偏執(zhí)的火焰在燃燒:“你這一身的筋骨,天生就是練‘金剛八式’的胚子!是老天爺送到我面前的!我要的,是借你這雙手,用趙黑虎的血,洗刷我八極門的恥辱!用他的狗命,祭奠我?guī)熜值脑谔熘`!把屬于我八極門的東西,奪回來!”
轟隆——!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緊隨其后的驚雷在低矮的云層中滾滾炸響,震得破舊的窗欞嗡嗡作響!慘白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李青山因激動而扭曲的臉龐,也照亮了陳默臉上交織的震驚、茫然、恐懼…以及一絲被這滔天仇恨點燃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野望!
陳默的心臟在雷聲中狂跳,仿佛要掙脫胸腔的束縛。他看著李青山胸前那道猙獰的傷疤,聽著那刻骨銘心的仇恨,腦海中一片混亂。趙黑虎…日本人…《八極真解》…八極門…這些詞語像沉重的石塊砸進他原本只為活命而掙扎的簡單世界。
他低頭,看著自己那雙因為長期營養(yǎng)不良和勞作而骨節(jié)粗大、布滿繭子的手。這雙手,剛剛打倒了三個惡徒。這雙手…能殺人?能報仇?能奪回那什么真解?一股寒意和一股莫名的燥熱同時在他體內(nèi)流竄。
這一夜,陳默躺在偏房那張硬板床上,身下只墊著一層薄薄的草席。隔壁房間李青山粗重而規(guī)律的呼吸聲隱約可聞。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單調(diào)的“嗒…嗒…”聲,敲打著寂靜。他睜著眼睛,望著被煙熏得發(fā)黑的屋頂椽子。
刀疤臉扭曲的臉,老煙槍恐懼的眼神,趙黑虎,日本人,還有李青山胸前那道猙獰的傷疤…各種畫面在他腦海中翻騰。寒冷、饑餓、疲憊依舊糾纏著他,但一種更強烈的、混雜著恐懼和某種奇異興奮的情緒占據(jù)了他的心神。變強…像李青山那樣,輕輕一按就能震裂桌面…只有變強,才能活下去…才能…報仇?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打了個寒顫,卻又像一顆種子,悄然落進了心田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在極度的疲憊中沉沉睡去。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深秋的清晨寒意刺骨。陳默被一陣刺骨的冷水潑醒。他猛地坐起,渾身濕透,凍得牙齒打顫。李青山面無表情地站在床邊,手里拿著一個空水瓢。“起來。”李青山的聲音比清晨的空氣還冷,“跟我來。”
陳默抹了把臉上的冷水,沉默地跟著李青山走到院子里。地面濕漉漉的,反射著灰白的天光。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時擺好了一個蒲團。李青山走到蒲團前,拿起旁邊一個粗瓷碗,里面盛著渾濁的熱酒(可能是昨晚剩下的)。他神情肅穆,將碗中熱酒緩緩潑灑在陳默面前的青石板上。濃烈的酒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跪下。”
李青山的命令不容置疑。陳默看著那灘迅速滲入石縫的酒漬,又抬頭看了看李青山那張如同石刻般冷硬的臉。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腑,然后,他雙膝一彎,“咚”地一聲,重重跪在了堅硬的蒲團上。膝蓋撞擊的疼痛讓他微微蹙眉。李青山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一片陰影,將陳默完全籠罩。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審視著跪在面前的少年。
“入我八極門下,從此師徒名分定,生死禍福連。門規(guī)第一條:尊師重道,不得背叛!”他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寂靜的院子里回蕩,“第二條:同門相攜,不得戕害!第三條:持武守正,不得為惡!”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釘子般敲進陳默的耳中,“習武之路,荊棘遍布,九死一生。筋骨之痛,皮肉之苦,乃至性命之憂,皆如家常便飯!小子,我再問你最后一遍——”李青山的眼神陡然變得無比銳利,仿佛能穿透陳默的靈魂:“怕不怕?!”
陳默仰起頭。清晨冰冷的空氣讓他頭腦異常清醒。一夜的混亂思緒似乎在這一刻沉淀了下來。活下去…變強…還有那道猙獰的傷疤和刻骨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個答案。求生的本能和剛剛萌芽的野望混合成一股滾燙的洪流,沖垮了恐懼的堤壩。他雙眼赤紅,迎著李青山銳利如刀的目光,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聲:“只要能變強!我什么都不怕!”
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慘烈!“好!”李青山眼中精光爆射!這一個“好”字,仿佛帶著某種決斷!就在陳默話音落下的瞬間,李青山毫無征兆地動了!他右臂一抬,五指成爪,帶著一股凌厲的惡風,快如閃電般,朝著陳默的頭頂天靈蓋狠狠劈落!這一爪,迅疾如電,狠辣絕倫!五指撕裂空氣,發(fā)出尖銳的嘶鳴!勁風撲面,吹得陳默額前的濕發(fā)猛地向后揚起!死亡的陰影瞬間將他完全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