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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的燈光，是那種經過嚴格計算的白，冷冽、均勻，像手術臺上的無影燈。空氣里只有低沉的嗡鳴，那是液氮循環系統永不疲倦的脈動，以及超級服務器陣列散熱風扇匯成的、壓抑的海洋背景音。巨大的環形裝置——“星橋”的核心——占據了實驗室中央，散發著幽邃的藍光，宛如沉睡著遠古巨獸的獨眼。

陳哲站在環形裝置前，雙手深深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他指尖無意識地捻著口袋里一小塊殘留的速溶咖啡包裝紙邊緣。他盯著環形結構內部那片深邃的藍，光在那里被扭曲，時間在那里變得粘稠。

“陳工，最終校準完成。”年輕研究員李響的聲音在陳哲身后響起，帶著一絲強行壓制的興奮，“糾纏態建立成功，同步率99.99998%。‘星橋’，待命。”

陳哲深吸一口氣。“啟動。”

李響按下控制屏。環形裝置內部那片深邃的藍光驟然變得明亮、活躍，無數細微的光點在其中瘋狂閃爍、湮滅、重組。實驗室墻壁上巨大的主屏幕瞬間被點亮：

【星橋鏈路建立成功。目標：半人馬座α星C（比鄰星）觀測站。延遲：0秒。】

成功了。跨越四點二二光年的虛空，信息傳遞，瞬間達成。

整個實驗室陷入了短暫的、真空般的死寂。然后，壓抑已久的火山猛烈爆發。

“成了！我們成了！”李響第一個跳了起來，拳頭狠狠砸在控制臺上。

“零延遲！上帝啊！真正的零延遲！”

“歷史！我們正在創造歷史！”

歡呼聲、掌聲、激動的吶喊瞬間炸開。陳哲依舊站在環形裝置前，背影顯得有些單薄。巨大的成就感和隨之而來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渺小感同時攫住了他。他成功了，人類向前跨越了一大步，然而宇宙，那無垠的、沉默的宇宙，似乎也因為這跨越而變得更加龐大和……莫測。

他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屏幕亮起，鎖屏壁紙是女兒陳小雨燦爛的笑臉。指尖懸在撥號鍵上方，猶豫了一瞬。這個時間，小雨應該已經睡了。喜悅像潮水，涌上來，又緩緩退去。

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浮現：這跨越時空的“交談”，在宇宙的某個角落里，是否真的只有“我們”在聆聽？

***

城市的喧囂被厚厚的雙層隔音玻璃過濾掉大半。陳哲打開家門，客廳只留了一盞光線柔和的壁燈。疲憊像一件濕透的沉重外套，緊緊裹著他。

他輕手輕腳走向女兒小雨的房間。房門虛掩著，透出一道暖黃色的光縫。他輕輕推開。

小雨沒有睡。九歲的小女孩穿著印有小星星的棉質睡衣，背對著門，坐在她小小的書桌前，小小的身體微微前傾，畫筆在紙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小雨？”陳哲輕聲喚道。

小雨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含混地應了一聲：“嗯，爸爸。”小手依然在紙上涂抹著。

陳哲走過去，俯下身，寬厚的手掌習慣性地揉了揉女兒細軟的頭發。目光落在攤開的畫紙上。

只看了一眼，陳哲揉著女兒頭發的手就僵住了。

整張A4大小的白紙，幾乎被一種濃重到令人心悸的黑色填滿。那黑色是蠟筆一層層、一遍遍地用力涂抹、堆疊，形成厚重、粘稠、仿佛能將光線都吸進去的深淵。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純黑背景上，散落著無數只眼睛。

每一個都是由十二條直線構成的多邊形——十二邊形。線條冰冷、銳利，仿佛是用刻刀在凝固的黑色瀝青上硬生生劃出來的。這些十二邊形的“眼眶”內部，填充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色彩，像是融化的、冰冷的金屬，又像是凝固的、燃燒的火焰，介于暗金與渾濁的赤銅之間，閃爍著非生物質的、令人極度不安的幽光。

這些眼睛大小不一，毫無規律地散布在黑色的深淵里。它們沒有任何對稱或美感可言，彼此之間毫無關聯，卻似乎都在“看”著同一個方向——畫紙之外，看著正在凝視它們的陳哲。

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陳哲的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爬滿整個后背，頭皮一陣發麻。

“小雨，”陳哲的聲音有些發緊，“這畫的是什么呀？顏色…怎么都是黑的？還有這些…形狀？”

小雨終于停下了畫筆。她慢慢抬起頭，轉過臉。

陳哲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小雨的臉頰上，殘留著幾道被抹開的黑色蠟筆痕跡。她那雙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陰翳。瞳孔深處，似乎有極細微的、針尖大小的金色光點，極其緩慢地明滅著。那眼神空洞、茫然，仿佛透過陳哲，在凝望著某個遙遠到無法觸及的虛空深處。

她小小的嘴唇動了動，發出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奇異的、非孩童的疏離感：

“爸爸，你吵醒他們了。”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窗外的城市低音消失了，房間里只剩下陳哲自己驟然變得粗重、清晰的呼吸聲。一股冰冷的恐懼，比看到畫紙時強烈十倍，像一條毒蛇，順著脊椎蜿蜒而上。

“吵醒…誰？”陳哲的聲音干澀得厲害，他蹲下身，雙手扶住女兒小小的肩膀，“小雨，告訴爸爸，誰醒了？你在說什么？”

小雨的眼神依舊空洞，她似乎根本沒聽到陳哲的問題，只是微微歪著頭，視線再次投向那張恐怖的畫紙。

“他們…在聽，”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夢囈，卻字字如冰錐，“聽爸爸的…聲音…好吵…”

***

接下來的幾天，陳哲是在恍惚的焦慮中度過的。

全球的慶祝浪潮依舊洶涌澎湃。新聞滾動播放著“星橋”開啟人類新紀元的壯舉。巨大的全息廣告在城市中心廣場投射出跨越星海的壯麗畫面。

然而，陳哲的心卻像沉在冰冷的深海里。小雨的異常并未消失。常常一個人坐在飄窗邊，抱著她最喜歡的毛絨兔子，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動不動。眼神依舊是那種空洞的茫然。妻子林薇憂心忡忡，提議去看醫生。

陳哲只能含糊地應著，心中卻像壓著一塊巨石。他不敢告訴妻子那張畫的事，更不敢復述小雨那句夢囈般的話。

與此同時，量子通訊實驗室里，一種隱秘的異樣悄然滋生。

“陳工，你看這個，”李響指著自己屏幕上一條幾乎淹沒在正常數據曲線中的、微不可查的鋸齒狀波動，“從昨天開始，在幾個特定頻段，背景噪聲出現了極其微弱的周期性抬升。幅度非常小。”

陳哲俯身看著屏幕，眉頭緊鎖。那條鋸齒狀的波動線極其微弱。它呈現出一種近乎刻板的周期性起伏，邊緣異常銳利，轉折點呈現一種違反直覺的幾何角度。

這波形……莫名地讓他想起了小雨畫紙上那些十二邊形眼睛的銳利線條。

“能定位來源嗎？”陳哲問。

李響搖搖頭：“排除了所有已知干擾源。這‘雜波’……像是憑空出現的，結構古怪。不像任何自然或已知的人工信號。”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陳哲的脊背。“繼續監測，提高采樣精度，所有原始數據備份封存。任何新的異常，無論多微小，第一時間通知我。”

就在陳哲試圖將全部精力投入分析這些詭異的“雜波”時，家里的“雜波”也升級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周末傍晚。陳哲在書房整理資料，林薇在廚房準備晚餐。小雨獨自在客廳里玩磁力片玩具。夕陽的金紅色光芒透過落地窗。

突然，客廳里傳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緊接著是林薇短促的驚叫：“小雨！”

陳哲心里一緊，立刻沖了出去。

客廳里，林薇站在沙發旁，臉色煞白，一手捂著嘴，驚駭地看著前方。小雨站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背對著他們，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她腳邊，是她最喜歡的陶瓷小豬儲錢罐，摔得四分五裂。

然而，讓林薇驚叫的，并非打碎的儲錢罐。

是懸浮在小雨面前的東西。

幾塊彩色的磁力片，本該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掉落，此刻卻違反常理地懸浮在小雨面前大約半米高的空中！其中一塊紅色的三角形磁力片，還在極其緩慢地、無規則地微微旋轉。

“小雨？”林薇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你……你在做什么？”

小雨的身體猛地一顫。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身。

陳哲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小雨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那雙瞳孔深處，此刻清晰地閃爍著兩點細小的、純粹的金色光芒！那光芒極其穩定、明亮，如同兩點熔化的黃金，取代了原本的瞳仁。那光芒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冰冷的、非人的……觀察感。

一個冰冷、無機質、帶著多聲部疊加質感的聲音，直接在陳哲和林薇的腦海中響起：

【低熵結構體…信息源確認…能量波動…符合…攝食…閾值…】

【坐標…鎖定…載體…穩定…通道…維持…】

“啊——！”林薇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身體踉蹌著后退。

陳哲腦中一片空白。載體？通道？攝食？這些冰冷破碎的詞句，與他正在研究的詭異“雜波”、小雨那幅布滿十二邊形眼睛的畫、那句“吵醒了他們”的夢囈，瞬間串聯起來！有什么東西……通過“星橋”……找到了他們！并且……正在“使用”他的女兒！

“小雨！”陳哲嘶吼一聲，不顧一切地沖上去。

就在他即將觸碰到小雨身體的瞬間，那懸浮在空中的幾塊磁力片，毫無征兆地碎裂！

咔嚓！咔嚓嚓！

堅硬的塑料瞬間炸裂成無數細小的、不規則的碎片！這些碎片并沒有四散飛濺，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約束著，在小雨面前爆開成一團短暫懸浮的彩色粉塵！

同時，小雨眼中的兩點熔金般的光芒驟然暴漲！那個冰冷的、多聲部疊加的聲音再次在他們腦中炸響，帶著非人的憤怒尖嘯：

【干擾！排斥！低熵結構體…抵抗！強制…剝離…！】

一股無形的、冰冷徹骨的沖擊力以小雨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

陳哲感覺自己像被高速卡車迎面撞上，巨大的力量狠狠砸在胸口！他悶哼一聲，身體倒飛出去，重重撞在幾米外的墻壁上！劇痛瞬間從后背蔓延至全身。

“陳哲！”林薇尖叫。

墻壁上的掛畫嘩啦作響。客廳里彌漫著塑料碎裂的氣味和一種冰冷的、仿佛來自真空的寒意。

懸浮的彩色粉塵簌簌落下。小雨眼中的金色光芒瞬間熄滅。她小小的身體晃了晃，軟軟地向后倒去，被沖過來的林薇緊緊抱住。

“小雨！小雨！醒醒！”林薇抱著女兒癱軟的身體，聲音帶著哭腔。

小雨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得像紙，呼吸微弱而急促。

陳哲掙扎著爬起來，后背的劇痛讓他每吸一口氣都像刀割。他踉蹌著撲到妻女身邊，顫抖的手指探向小雨的頸動脈。微弱的搏動傳來。他抬頭，目光掃過滿地狼藉，最后落在女兒蒼白昏迷的小臉上。

載體…通道…攝食…

冰冷的聲音還在他腦海中回響。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但比恐懼更強烈的，是滔天的憤怒和不顧一切的保護欲！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窗外——那里，城市的燈火在漸濃的夜色中次第亮起，而在燈火無法觸及的、無垠的黑暗太空深處，冰冷的“星橋”裝置依舊在不知疲倦地運行著。

那聲音，成了招引地獄的坐標！

“薇…叫救護車…快！”陳哲的聲音嘶啞得可怕。他緊緊握住女兒冰涼的小手，目光卻死死盯著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夜空，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火焰。

必須找到源頭！必須切斷它！必須讓這該死的“聲音”徹底消失！

否則，人類，將成為喚醒無盡深淵的最后一個聲音，然后……被吞噬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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