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林之將把子肉配方與某連鎖餐飲品牌置換成原始股權(quán)，上市后賺了億萬身家，卻仍獨居在老巷的小店里。

店內(nèi)四張包漿的老木桌，一鍋比老板歲數(shù)還大的陳鹵，價格從 08年至今沒漲過。

在左鄰右舍眼中，林之只是個沉默寡言的殘疾人，和富豪不沾邊。

沒客時，他總是枯坐窗邊刷微博。

這天中午，三樓的王阿姨挑開門簾進屋。

她和林之奶奶曾是街道秧歌隊的忘年交，多年來執(zhí)著于給林之介紹對象，也執(zhí)著于每天蹭一份套餐。

“聽王姨的話，這個真不錯，試著處處。跟你一樣，也在燕京念過書。”

林之一瘸一拐端來一個餐盤。

王阿姨邊吃邊說那姑娘長得不賴，身材也好，完全看不出是和林之一樣奔四的人。

她說話吃飯互不耽誤，碗里像有推土機，從一側(cè)開始飛速被清空。

“這條件能看上我？幾個孩子？”

林之坐在桌子對面輕笑，卸下右小腿，用抹布沾了些殼牌潤滑油，將鋼鐵義肢擦得錚亮。

“渾說。”王阿姨嘴角掛著飯粒，剜他一眼：“人都沒結(jié)過婚。”

“沒結(jié)婚就不能有孩子？您也是短視頻老用戶了。”

王阿姨支吾著說出實情：“姑娘絕對是好姑娘，就是、就是臉不大齊整，有道疤。”

隔天的相親地點就在這張桌子。

女方叫周舟，黑長直，戴著口罩。

第一眼，林之嚇了一跳，身材沒話說，眉眼頂好看。

“像明星對吧？”

周舟的聲音也很好聽，帶著些四九城的痞氣，灑脫利落。

“王姨跟我介紹時，說你也像一個明星，但當時沒想起來像誰。”

林之：“他孫子說我像趙本山。”

周舟看著他的臉說：“陳冠西上年紀也像趙本山。”

外貌方面似乎過關(guān)了。

周舟直奔主題：“我和你同年，也三十五，沒結(jié)過婚，戶口還在燕京老房子。

爸媽去年沒的，現(xiàn)在單蹦一個，在大明湖當導游。”

她強調(diào)自己有視頻號，三十多萬粉絲，算上工資，一個月兩三萬。

“我能養(yǎng)活自己，不要彩禮，嫁妝就燕京那套房。

我可以跟你在這過，也可以辭了工作咱倆回燕京，看你。”

林之在尋找她臉上的疤，聞言，起身踉蹌走了兩步，摘下義肢放在桌子上。

周舟沒說話，摘下口罩，一條肉蜈蚣從耳根連通嘴角，又嚇了林之一跳。

“怎么沒整整？”

“當時骨頭都碎了，這是整完的，我疤痕體質(zhì)，整來整去也就這樣了。

你要是不嫌棄，我平時可以戴口罩，睡覺關(guān)燈后摘下去，我醒得早，嚇不到你。”

林之問：“怎么弄的？”

周舟說：“畢業(yè)那天被一個男生砍的。”

那男生和她在北理工是同班，從大一糾纏到大四，畢業(yè)聚會喝完酒要強迫周舟，周舟不同意，男生掄圓了胳膊朝她砍了一刀。

“他說一想著我這張臉有一天會被別的男人親，就受不了。我聽說你是北舞的？”周舟說著，又把口罩戴上。

“念了仨月。08年元旦回來踢了場球，骨裂了，去醫(yī)院拍片子查出有瘤，就辦了退學。”

“你還活著，說明不是晚期，怎么沒想著移植假體，沒必要截了吧？”

“當時奶奶不懂，大夫嚇唬她說為了保命，最好截肢。過后明白了，老太太后悔死了，死在灶臺旁邊。”

“你就守著這里？怎么沒去殘疾人藝術(shù)團什么的？”

“……”

“開個玩笑。”

“我壓根不喜歡跳舞。”

“王姨說你媽以前跳舞很厲害，繼承她遺志？”

“開始學是因為這個，學下去是因為別人。”

周舟沒有糾纏這個問題。

“你做菜好吃么？”

“我自己覺得一般，別人說好吃，可能是秘方好。”

“能請我吃一碗么？”

林之端來一份套餐。冒著熱氣的濃郁湯汁香氣撲鼻，輔以切開的鹵蛋和兩根青菜，額外一杯涼茶解膩。

吃完，周舟說味道挺好，“餓不死我。”

戴上口罩后，笑著問他：“結(jié)么？”

林之深深看了她彎彎的笑眼半分鐘。

“我心里有人。”

“這把年紀，有人才正常，但天底下沒幾個人能跟心里惦記的那位結(jié)婚過日子。我心里沒人，所以總覺得孤零零的。當個床搭子？”

“也行。”

……

婚禮同樣在小店辦的。

女方?jīng)]來人，周舟說沒親戚，同事關(guān)系一般，就不叫了。

林之這邊都是鄰居。

四張小桌子并成兩大桌，席面是從大酒店訂的。

十二個來賓，禮金收了不到兩萬塊錢，王姨隨了一萬，說結(jié)多年的飯錢。

充氣拱門上的貼紙將他的名字打成了“林乙”，氣得周舟要去印刷社鬧。

林之說沒必要。

“我小時候就叫林乙，辦身份證時筆沒水了，甩了一下才多個點。”

周舟倔強地搬來梯子，爬上去將“舟”字下面的那個點撕下來，貼在“乙”字上面。

洞房花燭，周舟開心說快四十了才體會到做女人的滋味，挺不錯。

那晚結(jié)束后，林之在床上盯著一個女明星的微博看了很久，周舟的眼神從口罩和凌亂的發(fā)絲間也偷偷看向屏幕。

“就她？”

“嗯。”

“眼光挺好，還惦記么？”

“偶爾。也惦記你了。”

“你還挺花。”

“我要是沒少一條腿，把你倆都娶了。”

周舟大笑說他要是有本事，自己可以給屏幕上這位伺候月子。

匆匆一夏。

林之有些喜歡出門了，領(lǐng)著周舟到處溜達。

周舟喜歡叫他“鋼鐵俠”，把他的微信備注成：鋼鐵俠（1/10）

某個午后，過街給周舟買冰棍時，一輛小轎車沒有禮讓殘疾人，把林之剩下的兩條半好腿囫圇個碾碎。

當年泉城的第一場雪，趕上了林之的生日，周舟去給他掃墓，在墓地遇到了那個女明星。

周舟把小雛菊放在另一束小雛菊旁，說的第一句話是：

“他要是真的鋼鐵俠就好了。你喜歡吃他家的把子肉？”

“小時候經(jīng)常吃，后來吃的少了。”

周舟遞給她一張紙條。

“配方，你自己學著做吧。”

“這很值錢。”

“臨死他才告訴我給我留了許多錢，夠我下半輩子張牙舞爪的活著。”

“他從小就聰明。”

“你喜歡他么？”

“喜歡的。在學校談了兩個月，他做完手術(shù)就不要我了，我怎么糾纏都沒用。這些年，我一直活在過去。”

“他也是，但那不叫活在過去，叫死在過去，你們倆都有病。”

“你性格真好，長得也好看，他一定很疼你。”

“是，沒這道疤，不見得比你差，想知道他的遺言么？”

“嗯。”

“他想要一塊不銹鋼的墓碑。”

“可這是大理石的。”

“公墓不讓，說會被雷劈。”

“也是。”

“他說如果重活一遍，肯定要保住我這張臉。”

“嗯。”

“在等他說你的部分？”

“嗯。”

“如果他沒說呢？”

“一定說了的。”

“他說自己不想跳舞了，也不想讓你跳了。”

“他知道我有腰傷。”

“他應(yīng)該很想看你跳舞。”

“你幫我拿下外套，我跳給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