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聲在“自然選擇“號的艙壁間尖銳地回蕩。

章北海的手指懸在全息控制臺上方一厘米處，投影的藍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冷峻的陰影。戰術星圖上，代表資源儲備的紅色區域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吞噬著最后的綠色。

“氧氣循環系統效率降至68%，艦長。“褚巖的聲音從通訊器中傳來，這位曾經的追擊者現在成了他最得力的副手，“按照這個速度，我們還能維持標準配給87天。“

章北海的指尖輕輕劃過投影，將星圖切換成人員狀態界面。三百個藍色光點中，已經有二十多個閃爍著警示的黃色。他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將目光轉向觀察窗外永恒的黑暗。那里有一顆孤獨的脈沖星，每隔1.3秒閃爍一次，像宇宙的心跳。

“啟動C-7預案。“他終于開口，聲音平穩得如同艦體外的真空，“所有非必要崗位進入輪換冬眠狀態。“

控制室里響起幾聲壓抑的嘆息。章北海不需要回頭就知道，此刻至少有三位軍官在交換眼神——那種混合著理解與不滿的眼神。五年前當他劫持這艘戰艦逃離太陽系時，就預見到了這一切。人類總是要到呼吸困難的時刻，才想起氧氣的重要性。

“心理疏導組請求進入艦橋。“

這個聲音讓章北海的脊椎微微繃直。他按下艙門控制鈕，聽見氣流平衡的嘶嘶聲。

東方延緒飄進控制室的方式帶著軍人特有的利落。她穿著簡樸的藍色制服，左胸口袋上別著泛黃的地球徽章，短發整齊地貼在耳后，只有幾根不聽話的發絲在無重力環境中微微翹起。

“艦長。“她敬了個標準的軍禮，遞過一塊數據板，“第14次心理評估結果。“

章北海接過數據板時，注意到她的指甲剪得極短，指關節處有長期使用心理測評儀器留下的繭子。這個細節讓他想起海軍陸戰隊的狙擊手——為了穩定射擊而刻意磨平的指紋。

“壓力指數又上升了12%。“東方延緒的聲音像她的表情一樣平靜，帶著心理督導官特有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特別是工程部，已經有四例睡眠剝奪導致的幻覺報告。“

數據板上的曲線無情地向上攀升。章北海熟悉這種趨勢——在海軍服役時，他見過類似的圖表，通常是潛艇在長期潛航后出現。但那時他們知道總有一天會浮出水面，而現在，“自然選擇“號可能永遠都找不到停泊的港灣。

“建議？“他簡短地問。

東方延緒調整姿態，讓自己與章北海保持平視。這個動作不是出于心理學的技巧，而是軍隊里養成的習慣——軍官之間的平等對話姿態。“組織一場戰術演習，真實的、有勝負的對抗。軍人需要敵人，哪怕是模擬的。“

控制臺的警報突然響起，一道紫色警示框彈出：【艙體3-2-D壓力異常】。

章北海的反應幾乎是條件反射的。他的手指在虛空中快速滑動，調出受損區域的實時監控。畫面顯示一根冷卻管道破裂，幾名工程師正匆忙處理。

“我去看看。“東方延緒已經解開固定帶。

“等等。“章北海抓住她的手腕，觸感比預期中更加粗糙，“讓維修組處理。“

“劉易斯在那隊里。“東方延緒輕輕掙開他的手，“他上周剛失去冬眠中的妻子，現在需要心理督導官，而不是又一個命令。“

章北海看著她飄向艙門的背影，注意到她制服的領口處露出半截銀色鏈子——那是太空軍早期配發的身份牌，現在大多數人已經換成了更先進的量子芯片。這種對舊物的堅持，在星艦地球里幾乎成了一種表態。

“艦長！“通訊官突然喊道，“收到量子通訊請求！來源...是艦隊國際總部！“

整個艦橋瞬間安靜下來，連呼吸聲都變得清晰可聞。章北海感到一種久違的緊張感順著脊椎爬上來。五年了，自從“藍色空間“號發現黑暗森林威懾的可能后，星艦地球與太陽系就斷絕了正式聯系。

“接進來。“他下令，同時按下全艦廣播。

主屏幕上雪花般的噪點逐漸凝聚成一張熟悉而蒼老的臉。羅輯看起來比章北海記憶中老了至少二十歲，眼角的皺紋像刀刻般深邃，但那雙眼睛依然銳利如初。

“所有星艦地球單位，這里是執劍人羅輯。“畫面中的男人說道，聲音里帶著某種電子干擾造成的金屬質感，“根據威懾紀元協議，我將在一個月后卸任執劍人職務。“

章北海的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控制臺邊緣。這個動作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但如果東方文緒還在艦橋上，她一定會注意到——在她的心理督導官日志里，這被標記為“重大決策前的無意識行為“。

“選舉將在三十天后于艦隊國際總部進行。“羅輯繼續道，背景中隱約可見引力波發射器的紅色指示燈，“人類需要一位理解黑暗森林法則的守護者。“

通訊結束時，艦橋上的燈光似乎變得更暗了。章北海關閉全息投影，轉向他的軍官們。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同一個問題：誰會去？

“準備穿梭機。“章北海說，聲音平靜得如同在討論一次常規補給，“我將在四十八小時后出發。“

他沒有解釋原因，也不需要解釋。在“自然選擇“號上，每個人都清楚章北海是少數真正理解黑暗森林法則的人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是少數愿意承擔那可怕責任的人。

當章北海終于離開艦橋時，發現東方延緒正等在艙門外。她手里拿著老式的紙質筆記本，封面印著已經褪色的“太空軍“字樣。

“我就知道你會去。“她說，聲音里沒有驚訝，只有向上級匯報時的那種平靜的確定，“在你做決定前，我需要確認你的思想狀態。“

章北海注視著她眼下淡淡的陰影。艦上的心理學家比任何人都清楚執劍人意味著什么——那不僅是權力，更是一種永恒的孤獨守望。

“沒必要。“他輕輕推開筆記本，“我的選擇不會改變。“

東方延緒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不是為了競選，“她壓低聲音，“是為了確保你還是那個在海軍學院畢業典禮上，拒絕在榮譽墻上簽名的人。“

走廊的應急燈在她眼中投下跳動的光斑，章北海在那瞬間看到了某種近乎固執的忠誠。他沉默地點點頭，跟著她向心理評估艙飄去，心中某個角落意識到：這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僅僅作為章北海和東方延緒相處。

評估艙的白色燈光刺得人眼睛發疼。章北海坐在金屬椅上，看著東方延緒從保險柜中取出一臺老式測謊儀。這臺二十世紀的古董設備在星艦上顯得格格不入，但章北海知道它的意義——它無法被任何電子系統干擾。

“還記得操作規程嗎？“東方延緒將電極貼片遞給他，聲音恢復了心理督導官特有的那種平靜而疏離的語調。

章北海解開袖口，露出左前臂。那里有一道早已愈合的傷疤，是當年在海軍陸戰隊時留下的。“直接開始吧。“

電極貼上皮膚的瞬間，章北海感到一陣細微的刺痛。東方延緒打開了錄音設備，錄音指示燈在昏暗的艙室里泛著紅光。

“姓名？“

“章北海。“

“軍銜？“

“太空軍，大校。“

“2047年12月19日，你在哪里？“

艙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章北海的瞳孔微微收縮，那天是“自然選擇“號啟航的日子，也是他背叛地球的日子。

“在'自然選擇'號艦橋上。“他的聲音依然平穩，但測謊儀的指針輕輕顫動了一下。

東方延緒的目光在指針和章北海之間來回掃視。“當時你是否知道，你的行動會導致追擊艦隊全員死亡？“

“知道。“

“你是否后悔？“

“不后悔。“

指針劇烈擺動起來。東方延緒突然關閉了錄音設備。“夠了。“她扯下電極貼片，“你的生理反應顯示你在說謊。“

章北海緩緩系上袖口，金屬紐扣在寂靜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測謊儀只能證明我在乎，不能證明我后悔。“

東方延緒將設備放回保險柜，背對著他說：“羅輯需要的不是完美的執劍人，而是足夠堅定的人類代表。“她轉過身，章北海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白布滿了血絲，“但你連對自己都不能完全誠實。“

艙壁上的通訊器突然響起：“艦長，請立即前往艦橋。探測到不明引力波動。“

當章北海趕到艦橋時，全息星圖上已經亮起一片紅色區域。褚巖指著那片區域說：“不是自然現象，有規律性脈沖，像是......“

“曲率引擎。“章北海接過他的話，“測算軌跡。“

操作員的手指在全息鍵盤上飛舞。“軌跡顯示目標正從奧爾特云方向接近，預計72小時后到達艦隊當前位置。“

艦橋上的空氣瞬間凝固。奧爾特云方向只有一個可能來客——三體艦隊。

“啟動一級戰備。“章北海的聲音像鋼鐵般冰冷，“喚醒所有冬眠人員。“

東方延緒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側。“要告訴船員們嗎？“

“暫時保密。“章北海調出武器系統狀態圖，“先確認對方身份和意圖。“

“他們有權知道真相。“

“真相會引發恐慌。“章北海轉向她，“你是心理督導官，應該明白這一點。“

東方延緒的嘴角繃緊了。她突然抓住章北海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五年前你也是這么說的，“她壓低聲音，“然后追擊艦隊就永遠留在了太陽系。“

章北海沒有掙脫，只是平靜地注視著她。“這次不一樣。“

“因為這次你打算自己去？“東方延緒松開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枚老式U盤，“我分析了你的所有指揮記錄。每次有自殺式任務，你都會提前三天整理好所有文件。“

章北海接過U盤，發現上面刻著一行小字：給繼任者。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將U盤放回口袋。“準備兩套冬眠艙。“他說，“你我一起去艦隊國際。“

東方延緒怔住了。“這違反規定。正副指揮官不能同時離艦。“

“所以這是命令，不是建議。“章北海轉向星圖，那片紅色區域正在緩慢擴大，“如果那真是三體艦隊，我們需要聯合所有人類力量。“

脈沖星的光芒透過觀察窗，在兩人之間投下規律的明暗交替。1.3秒一次，1.3秒一次。像某種無情的倒計時。

“你知道競選執劍人意味著什么。“東方延緒最終說道，“意味著你將永遠活在控制室里，與一個按鈕為伴。“

章北海的目光落在星圖邊緣的一個藍色光點上——那是地球的方向。“我父親臨終前說，軍人最大的榮耀不是勝利，而是守護。“他轉向東方延緒，“準備出發吧，這次我們一起守護。“

東方延緒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轉身離去。章北海注意到她的背影比平時更加挺直，仿佛在對抗某種無形的重壓。在脈沖星閃爍的光芒中，他突然明白了那個U盤的意義——它不僅是給繼任者的，更是給歷史的見證者。

全息星圖上，紅色區域繼續擴散，像一滴血在清水中暈染開來。章北海調出武器系統，開始輸入一串長達256位的激活密碼。在密碼的最后一位，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加上了東方延緒的軍官編號后六位。

“艦長？“操作員疑惑地看著他。

“保險措施。“章北海關閉界面，“繼續監測引力波動。“

在離開艦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顆脈沖星。1.3秒一次，永不停歇。就像軍人的職責，就像歷史的輪回。而這一次，他將不再獨自面對黑暗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