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率泡消散時，飛船已置身于一片陌生的星域。

章北海站在舷窗前，凝視著那顆懸浮在黑暗中的銀色球體——它不像人造空間站，更像一顆被精心打磨的金屬行星，表面流動著類似水銀的光澤。控制臺上顯示的坐標確認這就是神秘信號指引的“曲率驅動實驗室“，但所有掃描都被某種力場屏蔽了。

“生命體征：零。“

醫療AI的機械女聲在死寂的船艙內回蕩。章北海沒有回頭，他的手指在控制臺上輸入一串指令，將東方延緒的遺體送入低溫艙。她的面容在冷凍液氦的霧氣中逐漸模糊，最后凝固成一個平靜的睡姿，只有左肩那個焦黑的傷口訴說著最后的決絕。

飛船突然震動起來。那顆銀色球體表面裂開一道縫隙，伸出一條透明的管狀通道，如同宇宙深處探出的水晶觸手。

【驗證通過】

控制臺上跳出這行字時，章北海的脊椎竄過一道電流。他從未發送過任何驗證請求。

激光瞄準點的紅芒在他胸口浮現，又迅速消失。某種超出人類理解的安全掃描已經完成。管狀通道與飛船氣閘門完美對接，氣壓平衡的嘶鳴聲像是某種古老生物的嘆息。

章北海取下艙壁上的神經槍，卻在轉身時愣住了——

通道內壁上浮現出發光的文字，用的是二十世紀末期的簡體中文：

「章北海大校，請單獨前來。帶上1979年的鑰匙。」

他的瞳孔微微收縮。1979年的海上演習事故，父親獲救后悄悄交給他的那塊黑色“石頭“...此刻正靜靜躺在他貼身口袋里，四十年來從未離身。

通道盡頭是一間球形大廳。章北海的軍靴踏在透明地板上，下方竟是無盡的星空，仿佛正站在宇宙的斷層邊緣。大廳中央懸浮著一座冰晶般的操作臺，臺面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方程——

那是黑暗森林理論的數學表述，但比人類已知的版本復雜千百倍。

“你來了。“

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章北海猛地轉身，看到空氣中有光粒凝聚，逐漸形成一個人形輪廓。那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穿著老式中山裝，面容在光影中模糊不清。

“你是誰？“章北海的手指扣在扳機上。

老者沒有直接回答。他揮手調出一段全息影像：1979年12月21日，年輕的章父在海軍某軍艦上，正將那塊黑色物體交給上級軍官。

“你父親發現的不是隕石。“老者的聲音帶著奇怪的共鳴，“是歸零者的記憶載體。“

全息影像變換，顯示出更駭人的畫面：地球上的遠古巖畫中，竟都隱藏著曲率驅動的數學原理；瑪雅金字塔、埃及方尖碑、甚至三星堆青銅器的紋路，都是某種星際坐標的編碼。

“人類從未真正'發明'過曲率驅動。“老者走向操作臺，“我們只是'回憶'起來。“

章北海突然明白了那塊“石頭“的觸感為何如此古怪——它既冰冷又溫暖，既沉重又輕盈，就像同時存在于多個物理維度。

“為什么現在才現身？“他冷靜地問。

老者指向操作臺中央突然亮起的一個紅點。那是實時星圖，顯示太陽系正被二維化的進程——已經擴散到海王星軌道。

“因為這是唯一的時間線。“老者的身影開始閃爍，“在無數可能性中，只有這條線上，章北海和東方延緒同時抵達了這里。“

大廳突然劇烈震動。章北海腳下的“星空“開始扭曲，顯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那根本不是投影，而是真實的宇宙空間透過某種維度窗口的直接呈現。而在那片星空的深處，無數銀色球體正從虛無中浮現，組成一個龐大到難以想象的環形結構。

“曲率驅動不是引擎。“老者的聲音開始失真，“是歸零者重啟宇宙的鑰匙。“

章北海的通訊器突然響起警報。他低頭看去，是飛船生命監測系統的緊急提示——

【檢測到微弱腦電波活動】

東方延緒的冷凍艙正在發出信號。

章北海的視線在通訊器和老者之間急速切換。那個模糊的身影此刻正劇烈閃爍，如同信號不良的全息投影。

“她還沒死。“老者的聲音斷斷續續，“神經槍...故意打偏了...“

地板下的星空突然扭曲變形，章北海看到其中浮現出東方延緒的身影——她躺在冷凍艙內，左肩傷口處有微弱的藍色光點流動。

“納米修復機群？“章北海猛地抬頭，“飛船上沒有這種設備！“

老者沒有回答。他的影像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撕扯，中山裝的衣角碎成光粒。大廳四壁上的方程式開始重新排列，組合成新的拓撲結構。

章北海沖向透明通道，卻在半途被一道無形屏障阻擋。操作臺上的紅點突然擴大，投射出一行閃爍的警告：

【臨界點到達太陽系二維化完成度97%】

“沒時間了。“老者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要救她，就必須先拯救這個宇宙的殘骸。“

地板下的星空急速變幻，顯示出駭人的一幕：二維化的太陽系如同一幅無限延伸的畫卷，正被某種巨大的引力源拖向深淵。而在畫面邊緣，章北海看到了“自然選擇“號——它正在瘋狂加速，但尾跡顯示曲率航跡極其微弱，就像在黏稠的瀝青中掙扎。

“低光速黑洞...“章北海瞬間明白了父親筆記中的謎題，“這就是歌者的封鎖技術。“

老者點頭，他的身體已經透明得幾乎看不見：“二維化不是攻擊，是保護。將文明封存在畫卷里，等待重啟。“

操作臺中央升起一根水晶柱，頂部凹陷的形狀與章北海懷中的“石頭“完全吻合。

“選擇吧。“老者的聲音如同風中殘燭，“用鑰匙啟動歸零程序，或者帶著它回去救一個人。“

章北海的手伸向口袋。那塊陪伴他四十年的黑色物體此刻滾燙如火炭。父親臨終時的耳語突然在記憶中炸響：“北海，真正的黑暗森林里...獵人也是獵物。“

冷凍艙的監測信號越來越強。東方延緒的腦電波顯示出典型的復蘇特征，仿佛她正在某個夢境中奮力掙扎。

章北海走向水晶柱。他的動作很慢，像是扛著整個宇宙的重量。當他把“石頭“舉到柱頂時，突然停住了——

柱體表面反射出他的臉，卻在某一瞬間變成了東方延緒的面容。

“不對。“他猛地收回手，“這不是二選一。“

老者已經幾乎完全消散，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數學規律不允許...“

“數學規律也包括觀察者效應。“章北海突然調出操作臺上的方程，快速添加了一組變量，“你展示的只是T0時間線的結局。“

他劃開自己的手掌，將血滴在水晶柱上。鮮紅的血珠沒有下墜，而是懸浮在空中，分裂成無數細小的血滴，每一滴都映出不同的星空圖景——那是平行宇宙的分支。

在其中一滴血珠里，“自然選擇“號正被二維化吞噬；在另一滴里，東方延緒在冷凍艙中停止了呼吸；但還有一滴...

顯示著兩人并肩站在銀色球體之外，身后是剛剛啟動的曲率引擎藍光。

“找到你了。“章北海的手指穿過血幕，精準點中那滴血珠。

整個大廳突然寂靜。

老者的身影重新凝聚，這次清晰得驚人——他有著和章北海相似的眼角皺紋，只是更加蒼老。

“你怎么發現的？“老者的聲音不再失真。

“心理學測試。“章北海指向方程式中一組被刻意隱藏的參數，“真正的絕望不會給出選擇。這是考驗。“

地板下的星空再次變化，顯示出銀色球體的真實位置——它不在宇宙的任何角落，而是漂浮在四維空間與三維空間的夾層中。

老者...或者說老年的章北海，露出了第一個真實的表情：“要拯救一個宇宙，首先得證明它值得被拯救。“

他揮手打開一道暗門。通道盡頭，東方延緒正從冷凍艙中坐起，左肩的傷口已經愈合，只留下一道淺淺的銀痕。

“她體內現在流淌著歸零者的納米機械。“老者說，“這是禮物，也是代價。“

章北海看向自己的血，發現那些血珠正在空中組成一個奇特的符號——莫比烏斯環的拓撲變形。

“時間不多了。“老者指向操作臺，上面的紅點已經變成刺目的血色，“太陽系還剩最后三分鐘。“

東方延緒跌跌撞撞地沖進大廳。她的眼睛在看到兩個章北海的瞬間睜大，但軍人的本能讓她立即進入戒備狀態。

“北海？“她的聲音因低溫癥而嘶啞，“這是...“

“答案。“章北海握住她冰涼的手，將她的指紋按在水晶柱上，“兩個人的決定比一個人更可靠——這就是他們想看到的。“

操作臺突然射出刺目的白光。所有方程式騰空而起，在球形大廳中旋轉重組，最終凝聚成一枚發光的奇異點。

【文明延續性確認】

【歸零程序啟動】

老者微笑著消散在光芒中。最后一刻，章北海聽到了可能是幻覺的低語：

“別忘了，在所有的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