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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言蹊

厚重的云層遮住了月亮,只有燈塔的余光照耀在海面上。

成千上萬人擠入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的馬列爾港,這具身體的主人也隨著人群,涌向岸邊大大小小形式各異的船只。

他從干凈的舊帆布包里,拿出一沓一沓面值百元的古巴比索交給碼頭的大胡子,隨著人群登上了一艘十幾米長的簡陋漁船。

站在擠滿人的漁船上,他再次回望了一眼哈瓦那,這座他出生成長的城市。

隨著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響起,船只漸漸遠離馬列爾港,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光暈。

不出意外的話,他將在十幾個小時后,穿越佛羅里達海峽,抵達對岸的邁阿密。

他艱難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馬列爾港的方向,眼前墨黑的海水似乎要吞噬掉一切光澤。

……

……

陳曦嘗試著控制自己的手腳活動,那可以幫助他從夢里清醒過來。

他今天最早班次的飛機出差,精準(zhǔn)的生物鐘讓他確信現(xiàn)在是時候起床了。

那片如墨的大海像畫卷被撕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不停忙碌著。

當(dāng)他下意識壓低視角后,看見雙手正擦洗著水槽里的臟碗。

他先嘗試著松開左手中的抹布,接著另一只手將碗輕輕放回水槽。

脫下套在手上的橡膠手套,看著自己粗糙發(fā)紅的雙手,而后移動目光打量起四周。

狹窄逼仄的房間,除了眼前沾滿了油污水漬的不銹鋼臺面,就是一筐筐殘余著飯渣湯水的臟碗碟。

是夢中夢嗎?

這一重夢比上一幕要真實的多。

一般而言,夢境在細節(jié)上的表現(xiàn)總是模糊不清的。

但此刻陳曦著眼的每個地方,都無比清晰地展示在面前。

當(dāng)目光再次掃過不銹鋼臺面時,他心有所感趴在地上伸手進柜底開始翻找。

沒多久就有了收獲。

找到的東西被一件舊衣服包裹著,那件衣服淺藍的底色上面隨意印著重復(fù)的棕櫚樹圖案。

陳曦自己從來不穿這種夏威夷風(fēng)情襯衫,即使在最熱的夏天他也要保持自己著裝的專業(yè)性。

但眼前的物件好像確實屬于自己,一種極為矛盾的感受。

衣服材質(zhì)松軟輕薄,陳曦摸到了里面物品的大致形狀。

略帶著些吃驚,他迅速翻開衣服疊成的包裹,一把金屬左輪手槍出現(xiàn)在眼前。

這時一陣帶著濃重口音的粗壯聲音傳進來:

“小子,你最好快點洗”

陳曦顧不上回話,這把手槍出現(xiàn)像是觸發(fā)了某種機制,海量信息正強行灌進他的腦袋。

這些混亂繁雜的記憶,讓陳曦開始懷疑現(xiàn)在的處境。

他嘗試用一些更劇烈的動作讓自己醒過來,水龍頭流出的熱水燙紅了手心。

炙熱清晰的痛楚后,抬眼依然是一尺見方的房間。

陳曦將目光移到扔在臺面的手槍上。

隨即自顧自地搖頭,他可不打算搞這么刺激的事,即使是在夢里。

他開始翻檢那份雜亂的記憶,試圖找出對自己有用的信息。

記憶主人的全名叫做卡門·陳·白。

這名字聽起來極為別扭,有種生搬硬湊的既視感,像十幾年前網(wǎng)文剛興起時不倫不類的的主角名字。

但這確實是一個符合古巴命名習(xí)慣,又保留著華人姓氏的名字。

古巴人習(xí)慣于將名字放在前面,父親的姓氏放在第二部分,母親的姓氏加在最后。

哈瓦那的華人大部分為了融入當(dāng)?shù)貜氐赘拿眨挥猩贁?shù)還堅持保留著自己的姓氏,盡管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生活了好幾代了。

陳曦沒有從記憶中找到父親的面貌,但據(jù)媽媽的說法卡門父親是位英雄式人物。

他不幸地倒在了最后的戰(zhàn)役里,距離勝利一步之遙。

遺憾又充滿著必然性,戰(zhàn)爭總是要死人的,在子彈面前沒有誰更特殊。

卡門視角中的母親則是個溫婉堅強的女性,他從小便是跟著媽媽生活在哈瓦那的華人聚居區(qū)—桑哈街。

桑哈街區(qū)位于古巴首都哈瓦那的市中心、距離市政大廈不遠的地方。

按照卡門媽媽的說法,這里曾是哈瓦那最繁榮的地方。

街區(qū)里開滿了各種中餐館和商店,還有電影院、戲院、麻將館等娛樂場所。

一度生活著超過10萬人的華裔,他們在這里修建學(xué)校、醫(yī)院、養(yǎng)老院等設(shè)施。

華人們憑借著勤勞聰明踏實肯干,占據(jù)了哈瓦那一多半雜貨店、餐館、蔬菜水果店的生意。

然而隨著古巴經(jīng)濟政策轉(zhuǎn)向,大批華人開始離開古巴前往美國或者拉美其他國家。

考慮到卡門當(dāng)時還小,媽媽選擇留在了哈瓦那。

出于政策原因家中原有的小生意沒法繼續(xù)做下去,但好在作為犧牲戰(zhàn)士的家屬,政府給出了一定的照顧和優(yōu)待。

每個月有三到四百古巴比索的補貼,要略高于普通人的工資,物資供給和教育醫(yī)療上也有相應(yīng)照顧。

陳曦思索著比索的購買力,突然想起來前一場夢境的細節(jié)。

為了登上前往邁阿密的渡船,卡門曾從包里取出的一沓一沓百元比索。

對于普通的古巴家庭,是一筆可以衣食無憂生活好多年的巨款。

要知道卡門家每年能領(lǐng)到的補助金,也就五千比索左右,而這已經(jīng)基本足夠日常開銷了。

至于更多額外的花費,在古巴被經(jīng)濟封鎖后,就算你有錢也做不到。

而卡門離開哈瓦那的時候,正值古巴國內(nèi)放開管制,“偷渡”浪潮達到了高峰。

即使是臨時改造沒有任何安全保障的渡船,都敢隨便要價一千美元。

按照古巴官方規(guī)定,美元和比索匯率在1:7.5。

然而普通人只能去黑市上交易,而在黑市上運氣好的話50比索能換到1美元,100比索換到1美元也是常態(tài)。

甚至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空手而歸。

索性偷渡的費用可以用比索支付,當(dāng)然匯率則是更不友好的1:120。

卡門為此付出了十多捆百元比索,只為了去看看海峽對面的光怪陸離。

每捆都是一百張百元面值的古巴比索,那是卡門媽媽臨去世前留給他遺產(chǎn)的絕大部分。

這筆錢多得完全不像是,依賴于補貼生活的家庭能拿出來的。

媽媽活著的時候把小卡門照顧的很好,每次回家都有準(zhǔn)備好熱騰騰的飯菜。

出門前會把他收拾的干干凈凈,穿得整潔大方離開家門。

雖然小卡門在下一刻,就會和小伙伴們把自己整的灰頭土臉。

用廢棄的掃帚柄、木條甚至棕櫚樹干削成、纏上膠帶防裂制成球棒。

舊輪胎皮剪裁成掌形,綁上麻繩作固定的手套,傳遞時總是發(fā)出悶響。

狹窄的鵝卵石街道被劃為臨時球場,磚墻充當(dāng)“本壘打墻”,下水道井蓋是二壘壘包,晾衣繩拉起的分界線隨風(fēng)搖晃。

除了在學(xué)校里的學(xué)習(xí),媽媽還堅持教給小卡門漢語。

要求卡門在家里用漢語和自己溝通,盡可能地給卡門灌輸世界另一端的傳統(tǒng)文化。

卡門對此并不感興趣,他更喜歡花時間出去和同齡的孩子們瘋玩。

不過在媽媽的堅持下,他還是應(yīng)付著學(xué)會了漢語,至于更深層次的學(xué)習(xí)媽媽倒也沒有勉強他。

等到卡門15歲那年媽媽因病去世時,他才開始懷念跟著媽媽學(xué)習(xí)的日子。

他印象最深的是,媽媽說過她的中文名字白言蹊,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在哈瓦那的中華公義山華人公墓,卡門遵照媽媽的意思將“白言蹊”刻在了墓碑上。

從那以后,家里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想念的時候卡門會在紙上一遍遍書寫媽媽的名字。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7年,直到馬列爾港的管制突然放開。

自記事起,卡門就聽?wèi)T了海峽另一端,關(guān)于美國夢不間斷地宣傳。

那些掛在氣球上的非法傳單和“美國之音”里的禁忌聲音,在他腦海里勾勒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于是,卡門在20歲那年帶著全身家當(dāng)孤身離開了哈瓦那。

陳曦終于從這場第一視角的回憶中掙脫了出來。

“白言蹊”

他抬頭目光穿透了眼前厚實的墻壁、掠過了寬廣的佛羅里達海峽。

當(dāng)繼承自身體的情感緩慢消退后,一股強烈的不安迅速縈繞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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