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才混這片？我，劉為群，你都不認識？”

桌子的一側，劉為群歪著嘴、叼著煙，左腳還踩在自己坐的石凳上。煙氣正從他嘴里不斷吐出來。在他身后，此時站了四個人，都背手而立，目光下垂。

“沒聽說過……”桌子另一側，男人翹著二郎腿，說話時顯得頗不耐煩。他身后也站了四個人，此時都拎著長短不一的東西，對劉為群所在的位置都似躍躍欲試。

一時間，桌上的氣氛顯得比較凝重。

“呵。”

劉為群笑著搖搖頭，他拍打著自己的右腿，大咧咧道：“老哥，不怪你。畢竟我五年多沒在江湖上混?？赡闳ゴ蚵牬蚵牐蚵犗隆焊纭@名號。就倆字兒——好使！今天你給我個面子，這事按我說的來，咱劃下道，從今往后我就不再多說啥了?！?

“給你面子？你有個屁的面子！”

男人晃著花白的腦袋，一手用力拄著拐棍，一手拍打著小廣場的石桌，罵咧咧道：“一盤棋，你特么都悔五次了！能下下，不下滾！”

一旁，圍過來賣呆兒的八個老頭也紛紛開口指責。中午吃飯前就這么點時間，這臭棋簍子已經“占著茅坑”好一會兒了，沒啥看頭。他們都在催促劉為群趕緊騰地方。

劉為群無奈，把煙蒂按在鞋底掐滅，起身時擦了擦自己踩過的地方道：“行，你們人多欺負人少是不是，就賴吧！”

老頭兒們懶得搭理這臭棋簍子，一個拎著大蔥的老頭兒連忙占了劉為群的地方，催促著再殺一盤。

離開小廣場，劉為群哼著小曲兒晃晃悠悠逛到了樓道口?？纯磿r間此時已經十一點四十，他估摸著人也該回來了，隨后便拾級而上。

五樓東側，貼滿各類小廣告的房門被用力敲了敲，劉為群抻直了還算板正的休閑裝。他那件白色POLO衫洗的很干凈，領口內側雖有些發黃，旁人卻也不易看出來。

對著空氣，他不斷比劃著手勢和口型，似是在排練著什么。好一會兒，他又用力敲了敲。見沒人開門，他嘟囔著“還不回家做飯”，干脆在門口蹲下。

“鋼鐵鍋，含眼淚喊修瓢鍋……”

音樂鈴聲響起，劉為群從褲兜里掏出看不清牌子的手機按下接聽，隨后將手機用左肩和臉頰夾緊。兩只手則又去掏著香煙。

“喂？毛子啊，這事我定了，打住。

“誰是誰大哥？

“謝毛蛋謝，為這點錢，生分了。

“我困難？老子現在做倉儲和運營，你懂不懂？每月大幾萬收入，你們這群打工仔和我比？

“掛了，耽誤我談項目?！?

掛斷電話，有高跟鞋的“篤篤”聲在樓道里回響，劉為群分辨片刻，確認是她回來了，那個他最熟悉的女人。

她上樓時總是喜歡用前腳掌先點地，隨后尖細的鞋跟才會輕輕敲一下臺階，隨著她的步頻會形成一種特殊的韻律感。

過去，劉為群總喜歡走在她后面，一邊聽著聲音，一邊抬頭看著畫面。

揣電話、起身，劉為群愣了下，趕忙把煙也揣到口袋里。差點就忘了，她不喜歡他吸煙。

“你怎么在這？”

拎著一袋菜的董欣轉過樓梯，看到劉為群在門口，她抿著嘴，輕蹙眉頭。

劉為群拍拍褲兜笑了笑，道：“這不，沒鑰匙么?！?

董欣白了他一眼。樓下還有腳步聲在響，她不好發作，取鑰匙打開房門，將劉為群招呼進來。

進門，董欣自去收拾冰箱，劉為群卻很自覺的換了拖鞋。

房子的面積不大，但收拾的很規整、干凈。不論是餐桌上插花的白瓷細口瓶，還是墻壁上莫奈的油畫，處處能體現出女主人的品味和對生活態度。

劉為群走到客廳一圈掃視，最后視線落在了玻璃柜里的相框上，那是一張兼做全家福的結婚照。

照片上，一身白紗的董欣笑容燦爛、被婚紗勾勒得身材姣好，纖腰被男人摟著。穿著白紗裙的女兒似一個小小天使，一只小手被董欣牽住，整個人則被男人抱起。

一大一小，兩個女人都因幸福而露著笑臉，如沐陽光。

“霍，攝影師有水準。我媳婦漂亮，閨女可愛，無敵了?！眲槿簢K嘖贊嘆，眼看董欣掐腰立在一旁，他訕笑一聲，又補了一句：“老王也挺帥的嘛，這小西裝，板正。”

董欣看著劉為群面色不虞：“早離婚了，誰是你媳婦？又來干啥？又想借錢？”

聽了這番話，劉為群眉頭頓時就擰在了一塊兒。

還真是“一別兩寬，各不相干”？自己進了號子一趟，再出來這是被人看扁了啊。

想當年，我也是這漁陽市響當當一號人物，頂著保護傘的時候也是敢橫著走的。結果，在你眼里成了要飯的？

劉為群氣笑著晃了晃頭，看著董欣道：“話咋能這么說？我來就不能是看看閨女？來看看你？這么多年感情，你咋就把人想得這么市儈。真心是?！?

隨后，他又低聲補了一句“借錢那都是順道的，咳……五千就夠。誒，不借也沒事兒啊，一點小錢，就是資金周轉不開，臨時找你竄個縫。咱現在有買賣，不差這點。真的?！?

說完，劉為群挑著眉說完，還故意聳了聳肩膀?？烧f完后他的眸子便下意識瞥向了左上方，雙手都插到褲兜里。

董欣右手抱著左臂，歪頭看向斜前方，短促的嘆了口氣。

正說著話，房門鎖孔再次響了起來，隨即結婚照中的男人和女孩兒一起進了屋。

看見劉為群在家，男人明顯一愣，好半天不知道怎么開口。最后還是劉為群先打了個招呼。

“呦，老王和閨女回來啦。來閨女，爸爸來看你了，高不高興，來讓爸爸抱抱?！?

女兒劉妤，照片里的天使，今年五歲半，粉雕玉琢，瓷娃娃一般。聞言后，那雙靈動的眼睛同時上翻，丟了個漂亮的白眼過去，她自顧自換著拖鞋，摘著書包。

一邊動作，這年僅五歲的娃子一邊嘟囔：“你和我媽說借錢的時候我在門外，都聽見了?！?

劉為群訕訕一笑，四下看著道“你們這房子，隔音不好，趕明可以買點門縫條啥的?！?

董欣看不過眼，讓王績帶女兒去公園玩碰碰車。王績瞥了劉為群一眼，低聲抱怨著還沒吃飯。董欣則只是用手指懟了王績一下，后者便笑笑，重又開始穿鞋。

劉為群看在眼里，挪開目光。發現劉妤始終在盯著自己，他更覺得有些尷尬。

好在，讓他尷尬的凝視終于被帶出去玩了。

房門重新關緊，董欣再度來到劉為群身前，沒有回應借錢的事情，只是自說自話的開始抱怨。

類似于，劉妤現在上的鋼琴班一小時三百，一個月要兩千四百。想上“一對一”至少貴一倍。

或者是，兩周前剛帶著劉妤去做體檢，買了“榮階健康”的打折套餐，卻也花了近五百塊。

再或者，和劉為群說著今年夏天蔬菜價格漲了多少，說著黃瓜一斤都要八塊九毛九等等。

她只是平鋪直敘的在算著賬，可卻聽得劉為群耳根有些發紅。

他深深吸了口氣，搓著手道：“就這一次，確實是急用。毛暉和大華他們昨天是把人給打了……”

“關你什么事？

“又當大哥？”

董欣嘴上還帶著笑，微微仰著頭直視著劉為群的雙眼。旋即，她捋著裙子坐在沙發上，一聲冷笑：“五年，你出來后一共見了我兩次，兩次都是借錢，哦，這次還是為別人借。”

“得、得……真摳搜的?！眲槿号e起雙手，轉身走向房門，回頭道：“不借了行不？像我沒別的法子一樣?！敝钡椒块T“砰”的一聲關緊，董欣也沒再動上一動。

下樓時，劉為群將踩在臺階上的聲音故意弄的分外響，還故意留出了被人追上的時間?？勺罱K出了樓道，他只能搖搖頭。

繞過棵已經枯死的老樹，劉為群見到了還沒出小區的女兒，原本有些陰郁的情緒驟然消解。

花壇的石臺上，穿著粉色紗裙的女兒舉著雙手在做平衡，旁邊三個外國人和王績站在一起，看著她有說有笑，偶爾會扶一下。

看吧，咱閨女就這么“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連外國佬都得翹大拇指。

劉為群靠在那棵枯樹上，抱著手臂欣賞著這一幕許久，嘴角忍不住地上揚，最后卻又輕輕一聲嘆息。

算了，錢再去想別的法子。

這邊，姑娘過的好就行，這叫“功成不必在我”。

劉為群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手臂用力一帶，枯死的黃葉紛飛飄零。他輕輕閉眼，轉頭就在落葉之中向小區門口走去，頗是瀟灑。

隨后，就和迎面過來的人重重撞了下。

“哥們，不用道歉了，以后看點路。”劉為群隨口數落一句，徑自離開。

染著黃毛、戴著鏈子的小伙瞪著眼睛揉著肩膀，他來回看了看身邊同伴又看了看劉為群，一臉不忿的嘟囔著：“丫惡人先告狀還，還‘我不用道歉’，我道雞毛歉？他撞我，你看到的，他先撞我對不對？”

身旁盤著丸子頭的女子身材不錯，可卻一臉苦相，她嚴肅道：“對尼瑪，別惹閑事，盯緊了?！?

更遠處，剛剛與劉妤揮手道別的三個外國人轉過身去，幾乎是同時收了笑意。為首一人將墨鏡戴上，也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

“走吧朋友們，先把設備安裝好。”

“誒誒，囂張哥，你看那邊，這小區還有老外呢？”小區門口，兩個看起來愣頭愣腦的男子舉著手機走來，正盯著三個外國人看稀奇，與劉為群擦肩而過。

中午，幸福便利店（圖書館店）。

作為收貨員和理貨員的劉為群正在埋頭工作，試著將散賣的衛生紙擺成艾弗爾鐵塔的造型。對待工作，劉為群總是一絲不茍，似乎還能沉浸其中。

遠處，收銀員小衛看著這一幕，敬畏得縮了縮脖子。

倒不是驚嘆于這位劉哥的藝術造詣，這所謂的“鐵塔”擺的確實像是馬桶搋子。主要是她早上剛知道，這人曾經居然是個黑社會，據說還是個黑老大。

整整一天，小衛腦子里回蕩的都是刺龍畫虎的紋身、滿臉橫肉的大漢、張口閉口“撲街仔，砍死你全家”的叫囂。

想到自己還和這個“新人”開過玩笑，還喊過他好幾聲“老劉”。她一整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

都是讀過大學的人，自己嘴咋就這么欠呢？

“老劉，忙著呢?！?

突如其來的招呼聲讓小衛又嚇了一跳，她看著面前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認出是個常來的顧客。打了招呼后，劉為群也友善的做了回應。

一切似乎都還很正常，這讓小衛多少放松了一些，至少給顧客結算時手沒有抖。

她不明白老板為什么要招聘一個黑社會來店里，但作為弱小又無助的打工人，她現在只能接受現實。

他已經被放出來了，應該改邪歸正了，他沒有暴力傾向……

小衛閉著眼睛，小聲嘀咕著，不斷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靠！你他媽說什嗎??？”

就在這時，劉為群突然發出了一聲巨大咆哮。小衛當時就嚇得有點腿軟。

“你看看你的本事，嫁了個什么鳥人？”一邊打著電話，劉為群一邊就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路過小衛的收銀臺時，他突然扭頭看了她一眼，滿臉猙獰的道：“替我和老板請個假，急事！”

“大哥放心”小衛恭敬的點著頭。

劉為群不放心。

他低頭，閉眼，右手狠狠攥著電話，差點把自己一口牙齒咬碎。

剛剛，董欣打來電話，告訴他孩子丟了。

呵，什么功成不必在我？

不靠譜的人總是會鬧洋相，關鍵時刻還得真男人頂上。

閨女，你后爸不靠譜，親爸爸來找你！

睜開眼，劉為群抬頭、挺胸便大踏步向門外走去。

“砰”的一聲，鼻尖和透明玻璃門來了下親密的接觸。

旁邊，小衛目瞪口呆。

劉為群捂著鼻子，數落她道：“大夏天的，不通風，關什么門？”說完，伴著外泄的空調冷氣，劉為群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