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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年夜飯
喬麥家的年夜飯就像一臺春晚。全家老小輪番上陣,各顯身手,彌漫著如今已不多見的集體生活氛圍。母親的水煮肉片、芋兒雞、魔芋燒鴨子幾大招牌菜自不必說,老喬那雙炒慣了火鍋底料的手,也一改平日的重口味,祭出一道清蒸鱸魚,一道干豇豆燒肉,一碗下酒神器香酥花生米。
這幾年生活好了,舅舅不顧痛風危險,開始報復性地吃海鮮,立志把以前吃不起的全都吃回來,拎來一大盆蝦蟹生蠔。外公不到臘月就在院壩里支爐子,撿樹枝,幫整棟樓的鄰居義務熏臘肉,為此沒少跟居委會和環衛工人扯皮,熏出來的臘肉的確是年夜飯上壓陣的寶貝。最后,喬麥的回鍋肉、芹菜炒香干和涼拌萵筍在萬眾期待中登場,贏得滿堂彩。
張阿姨率先表揚,這兒子乖得很,還曉得幫媽老漢飯做飯,弄得像模像樣的。喬麥母親給她倒了杯酒,笑著說,做兩個菜算啥嘛,你們小語那才叫乖,從小就懂事,幫你省了好多心哦。
老尚去世后,老喬一家對這孤兒寡母很是關照,兩家人的感情不但沒有淡漠,反而越走越近,勝似至親,年夜飯年年都是一起吃。現在桌上最大的一個鐵鍋里的海帶筒子骨湯,就是張阿姨在家里用高壓鍋壓好了端過來的。
兩個母親你一言我一語,展開一場對彼此孩子的互夸之戰。喬麥母親不徐不疾,信手拈來,先講小語如何愛學習,接著贊她漂亮,一副三天三夜夸不完的架勢。相比之下,喬麥身上值得一夸的地方就少多了,張阿姨強撐了幾輪,很快便無從下嘴,最后只得說出“反正我一瞧見喬麥就歡喜”這種不講理的話,引得眾人一陣笑。坐在一起的喬麥和小語也不禁相視一笑,一起搖頭,只覺得大人的社交方式實在太過夸張。
與四十一中的比賽結束后,日子就像按了加速鍵。全市高中生收起各色鋒芒,生活化為一片黑白,只剩下期末考試這一件事。喬麥和所有人一樣,埋頭苦學,一路狂奔,總算挨到了放假。第一學期就這樣戛然而止,喬麥在家悶了好幾天,也不知該干點什么。
張阿姨今天喝得不少,雙頰緋紅,對喬麥母親笑道,“你們都說我們小語懂事,以后肯定有出息,我就等著享福。那我給你們講一個有出息的故事。”
“四車間萍大姐那個女兒,菲菲,記得吧?比小語大一輪。小語剛上幼兒園就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頭跑,一口一個菲菲姐姐。那娃兒才叫肯讀書!以前住我們樓下,天不亮就聽見她在院壩頭嘰里呱啦讀英語。”
喬麥母親點點頭,“記得啊。以前我去他們家串門,人多地方小,大人看電視、打麻將、擺龍門陣,這小姑娘就在旁邊做算術題,一點不受影響。”
“這娃兒從小就不簡單。”張阿姨放下筷子,“我承包小賣部那陣,她也就八九歲的樣子。那幫小孩放了學經常來買冰糕。最貴的是可愛多,四塊五一個,只有馬主任的娃兒買得起。其他小孩買三塊錢的火炬,兩塊五的巧樂茲,兩塊錢的苦咖啡,一塊五的綠色心情,最不濟也是一塊錢的冰工廠、綠舌頭。只有菲菲,永遠只買五角錢的小布丁。有一回我忍不住逗她,難不成萍大姐克扣你零花錢嗎,怎么不買點好的?你們猜她怎么說?”
眾人都不吭聲,等著張阿姨說下去。
“她說,張阿姨,冰糕這個東西,不管好貴,其實都一樣,無非就是糖和水。花5角錢過個癮,夠意思了。多的錢節約下來,一個月就能買一本書。”
“你們說,一般小孩說得出這話嗎?”張阿姨停了一下,跟喬麥母親碰了個杯,接著說,“要不怎么該人家有出息呀。最后果不其然,考到北京那個什么語言大學去了。”
“不是語言大學,是外國語大學。一個在五道口,一個在魏公村。”小語突然糾正。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是一個檔次的。北外比北語強多了。”語氣里有一種自豪。
喬麥聽得一愣,北京和江州隔了一千多公里,這兩個地名他聽都沒聽說過。這么多年來,也沒見小語什么時候去過北京,想不到搞得這么清楚。
“哎呀,我也分不清這些,反正就是有出息!”張阿姨笑道,“我到現在都記得,放榜那天,萍大姐在‘老味道’辦酒席,那叫一個風光呀,一說起這個女兒喲,笑得嘴巴都合不攏,把隔壁老戴羨慕得不行。”
“老戴那個女兒,確實不像話。”喬麥舅舅一口吸溜掉一個生蠔,皺著眉頭說,“女娃兒家家的不學好,跟他們學校那幫崽兒裹起,學香港電影,小時候偷父母的錢,大了連我們醫務室的針管都敢偷。老戴篾條都不曉得打斷了多少根。我懷疑他那個病就是遭這女兒氣出來的。”
“嘿,我要講的,就是老戴這個女兒。”張阿姨接過話頭,拿過白酒瓶,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菲菲給萍大姐掙足面子,先是考到北京,后來又拿全額獎學金去了美國,大家都說,萍大姐劉大哥兩口子辛辛苦苦幾十年,值了。老戴那個女兒呢,退學在屋頭耍了好幾年,不愿意進廠,沒文憑,檔案里有幾件事情又不好看,哪個像樣的單位肯要她?最后好說歹說,找馬主任幫忙,才給安排了一個接電話的工作。工資低,又愛在外頭耍,三天兩頭回來找他們要錢。要錢也沒個好臉色,成天鼓起一張臉,就好像老兩口欠她的一樣。我們根本不敢在老戴面前提他女兒,一提他就要喝酒,一喝就發酒瘋。”
張阿姨停下來,喝了一杯,忽然嘆了口氣,“可是一個人的命啊,真是沒法預料。這兩家女兒,誰見了不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哪曉得,如今回頭再看,菲菲去美國六七年了,就第一年回來過一次,帶了個老外,也沒在家待兩天,游山玩水去了。從此再也沒回來過。哪怕是去年他爸動手術,也都沒回來看看,說是在當什么博士候選人。也不曉得是個啥意思,博士就博士,怎么還要候選?反正就是一句話,回不來。現在萍大姐身體越來越差,整天跟我們念叨這個女兒,一說起就要抹眼淚。你們說,養這么個女兒,出息是出息了,人前面子是有了,可是一年到頭人都見不著一個,想說句話都難,又享著什么福了?”
“劉叔叔動個痔瘡手術,有啥好回來看的?”小語見母親說得幾乎要流下淚來,忍不住吐槽,“說得跟心臟搭橋似的……”
眾人一下爆笑起來。老喬端起酒杯,跟張阿姨碰了一下,笑道,“小語說得對。劉大哥身體又沒啥大毛病。離心子還遠得很!”
張阿姨也不搭理老喬,接著說道,“再說老戴家那個不成器的女兒吧。去年春節,永輝大促銷,老戴圖便宜,還不服老,左手兩桶油,右手一袋米,剛走到4樓,腳底一滑,摔在樓梯口,當場腦出血。要不是她女兒那天正好回來找老兩口要錢,在樓梯口遇上了,及時送到醫院,老戴只怕都逃不過那個難關咯。”
張阿姨輕嘆一口氣,“你說這小姑娘不成器吧,人家那會兒可天天在醫院陪床,端屎端尿地伺候。大家都說,老戴這一摔,把女兒摔懂事了,聽說今年國慶就要結婚。要是動作快,明年生個娃兒,趁老兩口還有力氣,能幫著帶一帶,多好?這不比一年到頭見不著人強多了?所以啊,人這一輩子,啥叫有出息,啥叫會享福,真的不好說……”
眾人見張阿姨說得起勁,雖然始終沒往小語那邊看上一眼,但這番話是說給誰聽得再明顯不過。喬麥母親溫柔一笑,一把奪過張阿姨的酒杯,輕拍她的手背,罵道,“一喝就叨叨個沒完,還說老戴發酒瘋,我看你像發酒瘋!”
老喬看了眼小語,見她神色自若,一臉淡定地剝著蝦,似乎對母親的話一點也不在意,不由得對老尚這女兒刮目相看。他不知道,其實這些事情,小語在家里聽母親念叨了不知幾百回了,早已練就左耳進右耳出的本領,多這一回也不多。
老尚去世后,張阿姨一直重視養生,平日不愛喝酒。今天過年,難得高興一回,這才多喝了幾杯。酒杯被奪,伸手便要去搶,喬麥母親偏不給她,兩人竟像小姑娘一樣嬉笑抓扯起來。張阿姨一把抓住喬麥母親的手,酒勁上來不知輕重,喬麥母親吃痛松手,杯子掉落,碎了一地。
“啊喲!”張阿姨尖叫一聲,趕緊趴下身,要去收拾玻璃碴子,老喬連忙阻攔,小心別劃著手啊。喬麥母親口中念著碎碎平安,正要去拿掃帚,突然聽見張阿姨發出一聲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叫:“我來!”
她漲紅著臉,瞪大的雙眼里有一種隱約的瘋狂,就好像誰要是敢碰這杯子,誰就是她的仇人。大家都嚇了一跳,坐在位子上不敢動彈。
唯獨小語默默站起來,一臉平靜地走到廚房,拿來掃帚和簸箕。張阿姨一把抓過來,開始掃地。
打碎一個杯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她卻像是犯了多大罪過似的,埋著腦袋,一個勁地道歉。眾人知道她是酒喝多了,想去幫她,又怕她一激動起來被玻璃劃傷,只好原地旁觀,口中寬慰她不必自責。
“我不是喝多了,我是真開心。看到你們一大家子,我心里高興。”張阿姨把玻璃碴子掃干凈,席也差不多散了。
外公、舅舅和舅媽移步到客廳的機麻旁邊,插上電源。老喬夫婦把張阿姨帶到沙發上,給她倒了杯溫開水。
“給你們添麻煩了,真的不好意思。”張阿姨緊緊抓著喬麥母親的手,嘴里仍是停不下來,“我是真開心,看到你,看到老喬,我好高興。還有喬麥,我說我見著他就歡喜,不是假話。老尚要是還在,咱們兩家人團團圓圓的,像這樣永遠在一起,不曉得多高興。娟,你說是不是?”
喬麥母親點著頭,一只手輕輕撫摸她的背。小語沒有坐過來。她和喬麥一起默默收拾好桌上的碗筷,端進廚房,打開了水龍頭。她聽到母親還在不停地說話,一會兒聲音發抖,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一會兒又咯咯地笑。水聲覆蓋掉一部分人聲,卻還是清晰可聞。
就在這時,她聽到老喬對正在擦桌子的喬麥說了一聲:“你帶小語出去放火炮吧。”
小語慢慢擦干雙手,捋了捋頭發,從胸膛里重重呼出一口濁氣。
她從沒像今晚這樣喜歡放火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