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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臭水溝

“知道你為什么打不過他們嗎?”

時間已近中午,太陽越升越高,葉白不知從哪兒搬來一把藤椅,戴上墨鏡,蹺起二郎腿,手里抓了袋瓜子猛磕,殼吐在地上,和其他鄉親們吐的殼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喬麥回到場上打了3分鐘,繼續被對方揍得屁滾尿流,只好灰溜溜地坐回板凳席。葉白提出的問題讓他感到無奈——這還用問嗎?

“因為你身高不如他們,力量不如他們,技術也不如他們。”葉白也不讓他說話,笑瞇瞇地自問自答。喬麥低頭不語。葉白又道,“這些當然是原因,不過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你打籃球只懂得用手和腳,忘了自己身上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器官。”

“腦子?”喬麥搶答道。

葉白剛磕出來的瓜子仁差點噴了出來。正想著怎么繞著彎羞辱這小子,沒想到他自己對自己更狠。“你腦子確實不太好使……不過我要說的,是眼睛。”

“眼睛?”

“沒錯,”葉白笑了笑,“要打球,先要學會看球。”

“我怎么不會看球了?”喬麥一臉不服,“上幼兒園就跟我爸一塊兒看NBA了。老球迷了!”

“好,那我問你,”葉白放下手中的瓜子,指著球場上的對手,“那個玩街球的JC,10次突破里有幾次走左邊,幾次走右邊?那個體院學生,在什么區域出手最沒把握?那個叫邦子的肌肉男,給隊友擋拆后大概率會往哪兒切?那個中鋒阿威,最容易被什么假動作騙?他們隊里協防最好的人是誰?最容易漏人的是誰?有幾個左撇子?誰跟誰肯定老在一塊兒打球,誰跟誰是今天剛認識?誰一直在給誰擦屁股,誰跟誰有點兒不對付?”

喬麥被這一大串連珠炮問得啞口無言。他在場上場下加起來也看了半場球了,可突然發現,自己和葉白看的好像根本就不是同一場比賽。他突然懂了什么叫作“看球”。

但他還是不懂。“葉老師,我就算看明白了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

金色年華洗腳城請求換人。葉白用喬麥替下了給對方造成巨大麻煩的花蛇。上場的一瞬間,喬麥明顯感覺到,對手們都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不禁想起剛才葉白說的話。

“你沒發現嗎?你一上場,對面5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嗎?見到你就跟我媽在超市見到打折雞蛋似的。”

“你要把那種笑容,從他們臉上抹掉。”

火云邪神接到JC的傳球,三分線外微微頷首,锃亮的腦門正對著喬麥。持球突破的一瞬間,卷動四周的空氣。喬麥鼻頭一皺,沒有30年的煙酒茶,熏不出這么醇厚的男人味。

火云邪神的突破勢大力沉,再加上習慣性的肘子開道,好幾次都讓他吃盡苦頭。但這次上場前,他被葉白摁在板凳上多“看”了一會兒球,似乎看出了一點名堂——

“你仔細看看,再好好想想,這大叔除了暴力轉身加中距離拋投,還會有什么別的嗎?”

好像……還真沒別的了。

原來他就這一招!

火云邪神用身體一側倚住喬麥,依然是肘子開路,突到罰球線位置,果然又是一記360度轉身。這回喬麥早有預判,故意提前后撤半步,避開了肘子,待他收球起跳的一剎那,看準時機,手起刀落,一掌將球切了下來!

這一掌用盡全力,皮球砸到火云邪神腳上,反彈到喬麥小腿,再彈向遠處。

好不容易斷到的球,怎能讓它白白溜走?

喬麥毫不猶豫,一記俯沖,與火云邪神同時撲向地面,可惜兩人都沒搶到,指尖戳中皮球,反而讓它滾得更遠了。喬麥生怕被對方搶了先,趕緊撐起身子,卻被火云邪神絆了一下,一個踉蹌,摔了個狗吃屎。

這一絆絕對是個犯規,可裁判依然毫無反應。若是以往,早就忍不住跳腳了。但這次他忍住了。他的腦海里回響起剛才在場邊葉白對他說過的話。

“打這種比賽,圈里有句行話,no blood no foul。懂什么意思嗎?”

“只要不見血,就不算犯規?”喬麥聽傻了,“真的?”

“話是夸張了點,不過也差不多吧。鄉鎮野球賽,還以為能請什么專業裁判?指望他們明察秋毫,給你申冤做主,不如學會保護好自己。”

難怪桑坦自從第一節給鄉親們秀了一把灌籃,后面就再也沒跳那么高過了。連全市大賽那種強度都時常有人受傷,這里只會兇險十倍。

喬麥忽然想起了齊尋。不知他腳踝的傷勢恢復得怎么樣了。我們真的能在球場上再相遇嗎?

“還有,最好的方法”葉白看著喬麥的眼睛,“是讓他們怕你。不敢欺負你。”

喬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越是跟裁判抱怨,對方知道你好欺負,就會越開心,也越瞧不起你。”葉白笑了笑,“想想看,在學校里大家最瞧不起的,不就是那些動不動就告老師、告家長的人嗎?”

他說著說著,看見喬麥的表情有點驚訝,不由得愣了一下,“怎么,很難理解嗎?還是說現在的小孩已經不這樣了?”

喬麥撓了撓頭,“我們學校……好像只瞧不起成績差的人。”

——

喬麥沒有遲疑,從地上爬起來,幸好皮球已被Koz撿到,正運球策動反擊。桑坦、紅發男和黃毛哥分三路向前場推進。對方的四名球員迅速回防,各自盯人,圍追堵截。喬麥奔至前場,高舉雙手,沖著Koz喊道:“我空了!我空了!”

Koz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火云邪神倒地后起身太慢,還沒追上來,喬麥確實處于空位。

但他沒傳。

“我空了!喂!我空了!”喬麥知道這Koz不信任他的實力,急得大吼,恨不得讓整個祝縣都知道他空了。

“你空是空了,”一個悠哉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可是傳你有用嗎?”

這聲音正是葉白。不知何時,他已離開那張舒服的藤椅,游走到喬麥身后。

這句話一下點醒了喬麥。自己并不擅長三分球,在這個位置,就算Koz傳過來也沒意義。

得離籃筐更近一點!

轉眼間,火云邪神已經追了上來。容不得片刻猶豫,喬麥一個閃身切入內線,將他甩開,利用桑坦的掩護,找到籃下的空當。還沒舉手要球,Koz的傳球已精準塞入他的懷中。

火云邪神被桑坦延誤了一步,眼看無法趕到。喬麥只需一抬手,便可輕松上籃。

可他卻停住了,像是突然短路了似的。

“我靠,愣著干嗎!”場邊的葉白忍不住叫了出來。

晚了。

空位稍縱即逝。火云邪神已繞過桑坦的掩護,趕到籃下,高高躍起,伸手封蓋。喬麥卻不慌張,原地起跳,左側身體往對方身上一靠。

火云邪神的手掌“啪!”的一下,重重打在喬麥的左肩上,火辣辣地疼。與此同時,喬麥右手輕輕一挑,將球送入籃筐!

葉白瞬間明白了,這小子為什么突然短路。

他要的不只是一次成功的偷襲。他還要更多。

他在等那個火云邪神追上來,跟他硬碰硬。

如此明確的一掌,如此清脆的響聲,視力再差的裁判也不可能看不見了,久違的哨聲終于響起。“兩分有效,加罰一球!”

喬麥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怒吼,然后露出笑容。

那笑容就像在說,不好意思,小弟最擅長的,就是罰球。

他被桑坦和Koz拉了起來,全身上下都是塵土。場邊竟然響起了掌聲,伴著口音濃重的歡呼。

他環顧四周,為他喝彩的正是剛才笑他的那些人。葉白又回到了藤椅上,戴著墨鏡,笑瞇瞇地曬太陽。

“是你說的。”喬麥看著葉白,在心里默默說了一句,“要讓他們怕我。不敢欺負我。”

他突然想起6歲那年,父親帶他去少年宮學游泳。

他怕游泳。在更衣室先哭了一場,不情不愿地換好衣服,熱好身,在岸上畏畏縮縮不敢下去。

教練是個巨大的中年男人,坐在岸邊像一座山,渾身肌肉曬得黢黑,胸毛重如密林,人狠話不多,一腳把他踹進了深水區。冰冷的池水瞬間穿透他的身體,沒過頭頂,將他完全吞噬,阻斷一切呼吸、叫喊與生存的可能。

沒有猶豫的時間。萬般雜念全都拋諸腦后,只想求生。他揮手,蹬腿,拼命撲騰,四肢并用,終于躍出水面,剛換了半口氣,又沉到水底,起起伏伏好幾個來回,掙扎著嗆了幾口水,無限絕望之際,眼前終于駛來一只大腳,濃密的腿毛排布在上面,如水草般飄蕩。

他趕緊蹬過去,牢牢抱住這根粗壯的救命稻草,死也不放。教練等他在自己小腿上趴穩了,慢慢轉動身體,像一座塔吊,把他吊回岸邊。

教練戴上泳鏡,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胸毛在風中輕輕地擺動。

“崽兒,現在你可以開始學游泳了。”

喬麥還記得那個笑容。跟此刻戴著墨鏡坐在藤椅上那家伙一模一樣。

葉白將他一腳踹進這條苦水溝。現在,這溝里的水,他已經嗆夠了。他的毛孔、神經和心臟已經適應了這里的水溫,也知道這池水之深,無論如何是踩不到底的。

但他還可以撲騰,還可以掙扎,還可以學習蹬腿和換氣。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在這一池渾水里,站穩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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