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喬丹
- 17班喬麥同學還未上場(下)
- 馬小馬
- 5084字
- 2024-08-09 14:49:17
祝縣的館子,飯一律是臘肉洋芋飯,一桌一個大木桶,自己隨便舀,按人頭算錢。喬麥連吃了三大碗。面前那盤回鍋肉,肉就不說了,就連老鹽菜和蒜苗都被他掃蕩一空。豆花消滅了兩缽,蘸碟里的青椒舔得一干二凈。他把筷子伸進桌上最大的不銹鋼盆,在漂浮的紅辣椒里打撈所剩無幾的肥腸。
葉白剔著牙,看著他,想起自己十六七歲時,也是這樣。每次打完球都感覺能吃下一整頭牛。
“給你再加份肥腸?”一旁的桑坦見這小兄弟吃得高興,自己也高興,“還是再加只雞?”
肥腸雞,祝縣特色江湖菜的一種。以肥腸和雞肉為主角,配以蘿卜、芋兒、海帶、豆芽、萵筍頭。肥腸用高壓鍋壓得軟糯,土雞燒得滑嫩脫骨,吸滿鮮香麻辣的紅湯,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整個祝縣,乃至整個江州,最有名,生意最好,好到過年都不打烊的肥腸雞,就是這家。招牌上寫著一個大大的“二娃”。
上午那場比賽,他們代表金色年華洗腳城隊,打的就是二娃肥腸雞隊。現在一轉眼就坐在對手的店里大快朵頤。喬麥還來不及體會這種獨屬于小鎮生活的奇妙特征。他只體會到餓。
“別給他加了。”葉白攔住桑坦,“下午還有比賽,吃太多會吐的。”
“啊?”喬麥嘴里塞得滿滿的米飯掉出來一半,“下午還打?都不休息的嗎?”
“你還以為這是NBA呢,打一天休兩天?”葉白怕他嗆到,笑著給他遞了杯水,“過年總共就這么幾天,賽程密集著呢。”他掏出手機,給喬麥看后面的賽程。初一到初五,每天至少兩場。如果不怕累,鄰鎮還有些零散的比賽可以參加。
“那不累死了?”
葉白輕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掙錢哪兒有那么容易?”說著從包里掏出幾個信封,給桑坦、花蛇、Koz、紅頭發的八神、黃頭發的小金,一人一封。最后一封遞給了喬麥。
“給我的?”喬麥愣住了。
“本來是給我的。可我又沒上場,當然給你咯。”
金色年華洗腳城贏了二娃肥腸雞21分。喬麥上場30分鐘,得了7分,談不上有多大貢獻。但只要上了場,就能拿出場費,這是規矩。他打開信封,雖然只有薄薄幾張,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靠自己掙來的錢,雙眼不禁射出金光。
“這只是保底的出場費。打到前四名,不僅能拿金主的打賞,還能分組委會的獎金。”花蛇笑了笑,“就是吊在燈籠下邊那幾坨錢。”
喬麥恍然大悟,原來球場邊的戲臺上,吊在燈籠下邊用塑料袋裝著的,不是磚頭,而是貨真價實的人民幣。祝縣人民辦事,就是這么生猛。
這年過的,又有球打,又有錢賺,喬麥越想越有干勁。
一桌人吃飽喝足,正要起身回賓館休息,隔壁桌忽然走過來一個人,端一杯店里自釀的梅子酒,穿一件舊舊的黑色防寒服,內搭深灰色腈綸毛衣,襯衫領子從里面翻出來,下身是咖啡色燈芯絨長褲配跑步鞋。看上去和鎮上隨便哪個中年人沒有兩樣。
但那個锃光瓦亮的腦門,頭頂幾絲飄逸孤絕的秀發,還是讓喬麥一眼就認出來,正是剛才在球場上與他對位的那位火云邪神。
他一走過來,葉白一行人紛紛起身,端起茶杯,似乎頗為尊敬。喬麥也趕緊起身。
“老王,對不住,下午還有比賽,”葉白笑笑,“我們就以茶代酒了哈。”
“沒事。你們隨意。”老王笑笑,將手中的梅子酒一飲而盡。喬麥發現,與球場上的兇悍強硬不同,這老王一到場下,目光就變得謙和,甚至有點慈祥,像年夜飯上瞞著你媽偷偷用筷子蘸點白酒給你嘗嘗的二伯父。
葉白看了眼老王那桌,有老有少,全是親戚,并沒有剛才那些隊友。“JC他們,沒一塊兒吃?”
“隔壁鎮的比賽,好幾個隊都缺人。他們看到消息,都去那邊找活兒了。”
“王伯伯,你怎么不去?”喬麥問。
這小子是不是傻?要不是當著老王的面,葉白恨不得給他一腦瓜嘣。這還用問嗎?
老王卻不生氣,爽朗一笑,“現在這些老板,都愛找外頭的高手。像我這種土螃蟹、老板凳,自己貼錢都沒得人要,啷個可能有人花錢請啊?也只有丁二娃,念起恁個多年的交情,愿意讓我穿他這件球衣。”
“沒事,今年是你們運氣不好,第一輪就抽到我們了。”葉白用茶跟他碰了一杯,笑嘻嘻地說,“明年爭取簽運好點,跟我們會師決賽。”
“莫得明年咯。”老王嘿嘿笑著,搖搖頭,“打不動咯,今年就是最后一年咯……”
葉白的表情變了一下。“老王,真的?”
“從今往后嘛,就是你們小崽兒的天下了噻。”老王走到喬麥面前,看樣子是要敬他酒。喬麥趕緊端起茶杯。
“嘞位小兄弟,我看你年紀,絕對不超過16歲,最多高一。”
喬麥點點頭。沒想到他猜得這么精確。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老王滿臉通紅,似乎有點不勝酒力。喬麥不禁覺得祝縣人日子過得真悠閑,大白天就喝這么多。
“小葉,這會兒多耍兩天,有時間帶小兄弟來我那里耍。我請客,不要錢哈。”
葉白笑著點頭。老王還摟著喬麥的肩膀不松開,就像一對忘年交的好兄弟,一點沒有剛才在球場上針鋒相對的感覺。像是胸中有千般感慨,一時卻說不出來。半晌,只補了兩句喬麥聽不懂的話,“我要謝謝你,我要謝謝你呀。”
——
“老王干嗎謝我?”
從二娃肥腸雞出來,其他隊友都回賓館休息去了,葉白帶著喬麥在鎮上四處轉轉。
“剛剛在球場上,我也沒對他特別友善啊。他倒在地上,我也沒扶他起來。當然,那是因為忙著搶球顧不上了。而且他還絆了我一腳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難不成他是感謝我被他肘擊了那么多下,也沒跟他打起來?”
葉白笑了笑,“你知道,這老王什么來頭嗎?”
喬麥洗耳恭聽。
“別看他現在速度慢,打球就那么一招,只知道莽起往前沖。十幾年前,人家可是苦水溝籃壇最傳奇的天王巨星。無與倫比,空前絕后。簡單點說,他就是這兒的喬丹。”
“這么神?”喬麥說什么也不信。畢竟他跟老王已經交過手了。雖說一開始被他種種疑似犯規的粗魯動作壓制得很慘,但下半場一開了竅便占據了優勢,在他頭上連拿7分,還包括一個強勢的2+1。葉老師一貫愛吹牛,但這回可騙不了他。
可他分明看見葉白臉上的笑容,沒有半點譏諷,只有敬意。
“早上不是跟你說過,在夜上海卡拉OK掀起請外援的風潮以前,鎮上最強的球隊,是由一個中學的老師們組成的嗎?那所學校就是苦水溝中學,簡稱苦中。他們給自己的隊伍起了個名字,叫苦中作樂隊。老王,就是苦中的數學老師。”
喬麥這才明白,為什么他一眼就猜出了自己的歲數和年紀。這種老教師都這樣,一看一個準。
說話間,兩人路過上午那塊比賽場地。賽程果然密集,大中午都還有兩支球隊頂著太陽比賽。祝縣人也的確喜歡看球,四周的觀眾一點不比上午的少。
“十六年前,就是在這兒,第一屆春節野球賽開打。老王帶領苦中作樂隊,一路過關斬將,橫掃千軍。接下來的六七年里,4奪總冠軍,5屆個人得分王,無可爭議的本鎮第一人。你說,不是喬丹是什么?”
葉白停下腳步。十六年來,物換星移,當年還不到三十的小王也成了老王,這四周的景觀也不知變了多少次樣子,只有這球場和那古戲臺始終留在原地。
喬麥實在難以把葉白口中那個叱咤風云的球星和他上午對位過的那個動作遲緩、技術笨拙的老大叔聯系在一起。
“后來呢?”
“學校和這些私人老板不同,花不起這么多錢請人。外援的口子一開,苦中作樂隊自然是一落千丈。落得那叫一個快啊,自由落體,沒有任何過渡和緩沖,前一年還是奪冠熱門,第二年直接就墊底了。”
“好球!”兩人四周的人群突然爆出喝彩,不知場上哪位高手又打出了精彩表現。
葉白望向球場,接著說道,“沒過幾年,苦中作樂隊就解散了。老王開始了在各個球隊的流浪生涯。”
“他也變成了外援?”
“嗯……應該叫內援吧。畢竟他是本地球員里最強的,所以剛開始還是有些球隊愿意請他。可后來,這些老板越來越有錢,請來的外援越來越強,老王又越來越老……”說到這兒,葉白搖了搖頭,“籃球,說到底,還是個拼身體、拼活力的運動啊。”
說話間,圍觀球迷又躁動起來,“龍皇府酒店隊”的一名年輕球員搶斷了“博愛男科隊”的傳球,發動一條龍快攻,迅疾如電,兩分到手。
“漂亮!”葉白也忍不住喝彩,又接著說道,“大概從六七年前開始,老王就是整個春節野球賽里唯一的本土球員了。論實力,其實遠遠夠不上。老板們都是看在交情和面子上,出于對他的尊敬,給他一點出場時間。大家都看得出,老王很失落。”
“三年前我們第一次來這兒打球,跟他交了手。他當時就萌生了退意。跟我們喝了一夜的酒,說他家里人都勸他別打了,前些年還生過一場大病,醫生也勸他減少劇烈運動。但他還是不甘心。”
“還想再拿一次冠軍?”
葉白搖搖頭,“他也知道,沒那個可能了。除非是哪個最有錢的老板,組一支強隊,再把他請去湊數。但這種抱大腿當混子的事情,他不想干。”
“那他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總覺得,他還沒老,他還能打。”葉白在太陽底下瞇起眼睛,對喬麥笑了笑,“這種心情,你現在不會懂的。其實我也不懂。但我總覺得,大概以后我也會有那么一天吧。”
“可我還是不明白,他要謝我什么。”
“因為讓他下定決心告別球場的人,就是你啊。”
喬麥怔住了。
“前幾年,他雖然也感覺到自己跟不上了。可畢竟對手都是高手,打不過也沒事兒。而且常來這兒打球的外援們,多少都聽說過他的傳奇,就像我們一樣,對他心懷敬意,跟他對位的時候都不會為難他。”
“可你既不是什么職業球員,也不是什么街球高手。連體育特長生都不是。隨隨便便就被一個普通高中生完爆,而且是身體素質、速度、活力、強硬度,全方位的完爆,如果這樣的事情不血淋淋地發生在他眼前,他怎么可能徹底接受這個殘酷的真相——自己已經不適合這片球場了。”
“簡而言之,”葉白對喬麥露出一絲微笑,“苦水溝的喬丹,被你給打退役了。”
喬麥待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低頭瞪著自己的雙腳,不敢相信自己無意間完成了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也不知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故事講完,葉白的注意力終于可以全部放在球場上了。剛才那個一條龍快攻的小伙子,又在對方頭頂命中一記瀟灑的后仰跳投,贏得滿堂彩。
“真不賴呀。看著歲數跟你差不多吧,瞧瞧人家這基本功!”
喬麥終于回過神來。順著葉白手指的方向,轉頭看去。一個俊朗挺拔的少年,身穿一件鑲著夸張的黃金龍紋的白色球衣,在冬日午后的陽光中奔跑著。
在場上的其他人中間,他的年紀未免太小了一點。可每當持球在手,眼神里那種冷峻的自信,卻又讓任何人都不敢懷疑他出現在這里的合理性。
“邱遲!”喬麥忍不住喊了出來。
“認識?”葉白嚇了一跳。
“這就是我老跟你說那個,”喬麥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我們球隊那個,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個……”他又高興又著急,到處尋找一個合適的詞語,像是在找一個不知丟在哪里的錢包。
終于找到了。
“那個天才!”
“哦。”葉白笑了笑,“那個一來就搶了你的主力位置,讓你再也上不了場的小子,就是他?”
“這么說也沒錯啦……”喬麥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憨憨一笑,“葉老師,你覺得我再練練,能打得過他嗎?”
“就憑你……”葉白的后半句話剛要說出口,突然停住了。
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熟悉的人。
那人就站在球場的對面,圍觀人群里的第一排,幾乎正對著葉白。他也看到了他。
那是江州二中籃球隊教練,徐楓。
這個邱遲,一定就是他帶來的。正如葉白帶來了喬麥。
喬麥專注地看著邱遲的一舉一動,根本沒注意到場邊的徐楓,更沒發現葉白和徐楓隔著一個球場,對視了好長時間。
直到葉白終于轉過頭,對他笑了笑,補完了后半句話。
“想打敗那小子?這有什么難的?”
“真的?!”喬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畢竟自己和邱遲的差距,葉白不可能看不出來。
“當然。”葉白聳了聳肩膀,顯得十分輕松,“還有,以后別叫我葉老師了。”
“那叫啥?”話音剛落,喬麥猝不及防,挨了一記腦瓜崩。
“怎么這么笨!叫我師傅啊!”
龍皇府酒店的火力太猛,博愛男科沒能支撐太久,很快敗下陣來。邱遲慢慢走向場邊,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來。
“我說剛剛怎么感覺有人喊我名字,而且聽著那么耳熟。”
他不顧雙腿的疲憊,跑到喬麥身邊,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原來邱遲早就聽說過祝縣鄉鎮的野球賽,一直想來玩玩,就是不知道怎么參加。想來想去,身邊能跟這種事沾邊的,也就只有大學時打過CUBA的徐楓了。一開始,徐楓說什么都不答應——沒有教練會同意自己的球員來打這種危險的籃球。那些體院學生、地方隊隊員,都是瞞著教練偷偷來的。
“那他怎么還是帶你來了?”喬麥問。
“他能攔得住我?”邱遲頑皮地笑了笑,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下。一起打了這么多場球,喬麥還是第一次見他出這么多汗。
他說得對。只要他想來,沒人攔得住他。徐楓一想,與其讓他自己來這兒亂闖,還不如他帶著來,多少能放心一點。
“別老說我了,你又是怎么來的?”
“我是被人從被窩里揪出來的!”喬麥笑著拉開上衣拉鏈,露出里面的球衣,“早上已經打了一場了。”
邱遲看見金色年華洗腳城幾個字,突然叫道:“聽說上午有個高中生,把傳說中的苦水溝喬丹給打退役了,原來就是你啊!”
想不到才這么點時間,江湖上已經流傳起了他的傳說。喬麥有點不好意思,笑著轉過頭,“對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師傅,葉白,江湖人稱葉……”
“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