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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太平街·老米行
當年自流井街市中心地段,有一條街叫太平街。這太平街,與主要大街新街子平行,卻是一條背街。太平街之得名,來自街上的一座大石缸。
大石缸用大塊條石砌成,有普通市民半間屋子大小,四五尺深淺,終年蓄有大半缸水。雨水旺時,石缸就會接滿雨水。遇到雨水少的冬春季節,若大石缸里的蓄水少了,不足半缸,街上的街正,就會找來更夫,或是雇請長年挑水為生的水客,去釜溪河里挑他個十多二十挑水來,倒在缸里面,讓石缸再蓄上大半缸水。
這種“太平缸”,其實是古時城市街道一種消防設施,專門用來蓄水滅火。那年代,沒有消防車之類,遇火災時,滅火的水只能桶提盆舀。一般街道,離河岸或水塘較遠,怕萬一火災時取水不及,古人往往在一些街區地段,設置太平缸蓄水。一些大戶人家的私家院子,或是天井里,也備有這樣蓄水滅火的太平缸。
自流井街市中那條老街,因為街頭筑有這樣一座太平缸,世人就將那街稱作“太平街”。
太平街上,當年有家老字號米店,店名就叫老米行。晚清至民國年間,這家“老字號”米店,在當地很是有名。
老米行的老板姓李,年過五十,身材瘦高,體形單薄,看上去弱不禁風。李老板在太平街一帶,不算富裕,頂多算個略有家資的小老板。長年穿一件洗得發白的毛藍布長衫,一雙圓口布鞋穿在腳上,一年四季不換,一副小生意人模樣。
既為生意人,就講究和氣生財。李老板平時每碰見人,不管是買主,還是鄰居,乃至過街的路人,他都是“逢人開口笑”,點頭哈腰打招呼,滿臉笑瞇瞇的樣子。至于李老板心頭笑不笑,就沒人曉得。
不過,這一陣,李老板卻變了,一天到晚愁眉苦臉,茶飯不思模樣。此時的老米行李老板,不單心頭不笑,就是臉上也不笑了。
米行平時雇有兩個店伙計,一是店內有搬運米糧的力氣活,二是夜間也要人值守防盜。李老板年事已高,體力不濟,就只能靠店伙計。那幾天,店伙計或來往買主都看見,李老板終日里馬起個臉,坐在老米行柜臺里面,勉強應付米行生意,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知內情的米行伙計,和街坊近鄰那些人,心里都明白,李老板這一陣愁眉苦臉,悶悶不樂,都是為李家干女兒的事情。
李家這干女兒小女子,十六七歲年齡,人稱李二妹。不過,米行伙計和街坊近鄰都知曉,這女子,說起是李老板干女兒,實則是李家丫鬟。其父母,是離自流井之外六十里,毛頭鋪那邊的鄉下人。
那年,自流井周邊鄉下逢天災歉收。毛頭鋪、黃鎮鋪那一帶災情尤甚,許多農戶都落得揭不開鍋。整到災荒后期,小女子一家人,如俗話所說,簡直舀水不上灶了。
眼看全家人要“餓莽莽”,無奈之下,這戶人家托人介紹,把這年僅十二三歲的小女,送到自流井老米行李家當丫鬟。
實際上是將這小女子,賣到李家,換了三斗糙米,背回鄉下全家度災。
過了幾年,女大十八變,這李家丫鬟,竟然長出了點模樣。整個一條太平街,數不上第一,也該數第二第三。
老米行李老板年過五十,卻色心不死。有天,趁夫人外出走人戶之機,連哄帶嚇,就將這小丫頭弄上了床。其后,又想趁此將她收為姨太太。
沒料,李老板夫人卻是個母老虎般的婦人。聞聽此事,堅決不肯,還大吵大鬧,尋死覓活。家里鬧得雞犬不寧不說,還鬧得米行生意受累,搞得李老板在同行和街坊面前,也很沒面子。
鬧了一陣,這婦人不鬧了,卻玩出一點新花樣來了。經人指點,將這丫鬟小女子正式收為干女兒。
為徹底了斷自家男人那種非分之想,李老板夫人把收干女兒事情,做得很高明。她不僅花錢請坊間那種“歪鼻子師爺”,寫了一份收干女兒的正式契約,還把街面上的地保找來,簽字畫押,當了證人。
同時還不惜破費,在家里辦了兩桌酒席。把女方父母,以及李家族人長輩,親朋好友,還有幾家街鄰和地保,都請來入席。明說是吃喜酒慶賀,實則是別有用心。
酒過三巡,那女人站起身來,向李家族人長輩親朋好友,那幾家街坊鄰居,都請了個安,然后笑盈盈地說:
“今天是我李家大喜日子,謝老天保佑,讓我夫妻倆從此多了個女兒。我這里敬各位一杯薄酒,日后,我這女兒許多事情,還望各位多多照應。”
李老板夫人把話說得如此漂亮,實則是要大伙做個見證。李老板坐在那里,有苦說不出,還得勉強裝出一臉笑容來,與席上各位賠笑喝酒。
李老板與這小女子,既成了“父女”關系,身份所限,再有非分之想,即為亂倫。這在舊時代,是很嚴重的事。不僅外人面前抬不起頭,若是被人告發到官府衙門,有可能吃官司甚至下獄坐班房。古時,連寡婦“轉房”(嫁給已死丈夫的兄弟),在儒家看來,都屬于不可容忍的“亂倫”,可雙雙入罪,有些地方甚至是死罪。
如此,李老板再有色心,也無色膽了。
李老板拿母老虎夫人無可奈何,不過,心里有口氣,總是消不下去。
他是個生意人,一輩子講究賺錢,不肯做虧本買賣。李老板本身就有一兒一女,如今的局面,家里是少了個做家務侍候人的下人,卻多了一位白吃干飯的閑人。而且自己摸也摸不得,動也動不得,這不成了純粹為他人白養?
這要計算起來,明顯就是個虧本買賣。這就是李老板這一陣,整日愁眉苦臉的緣由。
那天,李老板獨自在湖廣廟茶樓二樓樓廂里,找了一張人少的茶桌,坐下來悶悶喝茶。
個人閑坐了一陣,仍是滿腹心事的樣子。正煩悶間,另外茶桌上,一個多少有點熟識的茶客,端著茶碗,在他茶桌對面坐了下來。李老板對此也沒在意。
沒想,那人喝了幾口茶,在他臉上打量一陣,突然開口道:
“李老板,既來了茶館,該喝茶就喝茶,該擺龍門陣就擺龍門陣,個人想啥子心事?”
李老板看對方一眼,一時沒應答,也沒有心情應答。心里卻在想,你這個人好怪,怪得球莫名堂。茶館里頭,別個自家喝自家的茶,自家想自家的事,全憑一個自在。你管別個有心事無心事,關你啥子事?
想是這樣在想,卻不好把這樣話說將出來。只含糊嗯嗯了兩聲,算是應答對方。
卻沒料,坐茶桌對面那人卻不罷休,喝口茶,又望著他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來:
“李老板,依我說,不管你想啥子心事,都不要緊。在我趙某人看來,要想破解你那點心事,不過小事一樁,簡單得很。”
看李老板一時回不過神,那人笑了笑,又說:
“李老板,我跟你說,幫你個小忙,也不要你破費好多。其實,只要你請我吃一回燒牛肉下酒,我就跟你出個主意,把你那點心事,實實在在給你破解了。”
這話李老板當然聽明白了。那人分明是話中有話,好像還知道一點事情深淺的樣子。他這才抬起眼,認真看了看對方。
坐他對面的那茶客,四十來歲年紀,窄臉矮個,眉眼細小。頭戴一頂舊兮兮的瓜皮帽,身穿半新老藍布長衫,一根長葉子煙桿拿在手上,正半笑不笑地望著他看。
李老板同對方當然相識。此人姓趙,眼下在新街一家小商號當賬房師爺,自流井一眾小商戶、小老板大都認識此人。其煙癮了得,成天一根葉子煙桿不離手,世人送他一個“趙煙桿”雅號。
平時,李老板只聽人說,趙煙桿腦筋轉得快,肚皮爛,鬼點子多。不過,兩人不是一個行道路數的人,僅是點頭之交,李老板同他少有交道,不大知其深淺。
此刻,李老板聽對方說要“破解他的心事”,多少有了點興趣。想了想,開口道:
“趙老師,你知道我有啥子心事?不妨說來聽聽。”
對方又是一笑,也不答話,個人拿起葉子煙桿在茶桌邊上磕。一直把里面的那點煙鍋巴給抖掉了,他才又抬起眼望著李老板,慢慢悠悠說出一句話:
“啥子心事?不就是你家干女兒那點事么,李老板你說是不是?”
李老板一愣,心想怪了怪了,這煙桿師爺,啥時成算命先生了,這事還真讓他說得有點靈驗。直到這時,他才不免對這個姓趙的賬房師爺,有點另眼相看起來。
然而,沒等李老板自己回過神,只聽對方又說:“李老板,我趙某這人,別樣本事沒得,卻如俗話所說,是麻哥的臉——天生點點多。”
見李老板一笑,他自己也笑了笑,又說:“先跟你說了嘛,只要你肯辦頓小招待,求到我名下,趙師爺跟你想個點子,你哥老倌這點心事要解,真正不過小事一樁。”
李老板聽這話,這才真的來了精神。他趕緊朝對方拱拱手,連聲說:
“幸會,幸會,趙師爺幸會。”
不過,說完這話,他還是拿打量的目光,把對方認真看了又看。李老板是想看看,這姓趙的哥子,是不是在拿他開玩笑“涮譚子”。
后來轉念一想,請他吃頓“燒牛肉下酒”,算好大回事?充其量也不過十幾二十文銅錢一頓小招待。就算他拿我“涮譚子”,自家損失也不多。要說是吃了虧,這虧也吃得不大。正待發話,卻不料,對方又朝他補充說了一句更加讓他吃驚的話:
“不過呢,李老板,我有言在先,這次我給你出的點子,若是今后再賺了銀子,其十成之中,你起碼要分一成給我。否則,這個點子,我寧肯爛在肚皮頭,也不會說出來。李老板,你看要得要不得?”
一聽對方說不僅能幫他解難題,并且還有“銀子可賺”,作為生意人的李老板,立馬兩眼放光。他站起身來朝對方拱手,連聲說:
“咋個要不得?要得,要得的。只要趙師爺主意出得好,吃頓燒牛肉下酒,小意思,小意思的事情嘛。”
想想,又覺話說得不妥,就抱拳拱手再次施禮,露出真心實意神色,開口道:
“至于真是賺了銀子,趙師爺,不說十成中分你一成,就是十成中分給你兩成三成,我也是肯答應的。”
對方再一笑,話卻說得一本正經:“分給我三成,那就多了點,小弟我也不好意思要。我看這樣,最多我得兩成合適。怎樣?”
李老板自是連聲答應。彼此對望一眼,算是就此議定。兩人于是不再喝茶閑坐,當即起身出了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