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梨園的戲臺上正演著一出精彩絕倫的好戲，它講的是：二十三年前，京都以花、夏兩家為首的除妖師聯合圍剿妖王白玥的故事。

自這部戲上臺以來，場場座滿，連街上的小孩都會演上那么一段。尤其是其中最精彩的部分：狐妖自知無力逃脫，欲同眾人同歸于盡，危急時候花、夏兩位青年挺身而出，花某以性命為代價，用自身軀體攔下狐妖，夏某則受兄弟臨終所托，含淚一劍刺穿兩人軀體，成功將狐妖斬殺。每每演到此幕，臺下觀眾無不拍手叫好，甚至有人會為花某舍身就義而痛哭流涕。

不過，對于作為夏某的夏知杰來說，戲中這幕卻是他這后半輩子揮之不去的陰影。狐妖身受重傷是真，眾人將其逼入死局卻是假；花平澤死在狐妖手中是真，他夏知杰斬殺狐妖卻也是假。如此真真假假，虛實交錯，倒也沒人探究過去的真相。

當初，夏知杰的確刺了一劍，但那一劍并沒有殺了狐妖。他當時太害怕了，狐妖暴怒散發出的力量甚至讓他感到無法呼吸，他顫抖的雙手差點拿不動手中的劍。最終，那一劍僅僅只劃傷了狐妖的皮毛，反倒是他本人因為膽怯，愣在了原地。要不是狐妖殺了花平澤后，像受了刺激一樣，突然逃走了，他們可能全都藏身雪域了。

這二十三年，夏知杰每日都在夢中被那恐怖的力量折磨著，醒來時不僅滿身冷汗，身體還如同回到了那天一樣止不住的顫抖。等他成了夏家家主，這種情況更加嚴重。為此，夏志杰曾尋遍名醫，唯有一名煉藥師給出藥方：心病還須心藥醫，狐妖身死解千愁。

這就是夏知杰此時同花弟遺孀在此看戲的一部分原因了。只是一場戲畢了，夏知杰仍一句話沒說，好似深陷戲中，無法自拔。

花夫人是被邀請過來的，這場戲在臺子上少說也演了幾十場，她卻一場都不曾看過。此刻，花夫人忍著悲痛和怒氣將這場二十多年前的戲看完，卻一直等不到東道主說話。對此，她也不想再等下去，起身就要離開。

“阿好。”

花夫人原名楊好，自嫁到花家后便隨夫姓，夫君離世后，一人扛起了整個花家。這一聲“阿好”倒是很久沒聽到過了，不過回憶即是甘甜的，也是痛苦的。聽到這聲滿懷回憶的稱呼，花夫人停下了腳步。

“夏家主，叫一個寡婦的閨名不好吧，您還是稱呼我為花夫人更妥當。”

夏知杰聽出這語氣中的疏離，他揉了揉眉心，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緒，說道：“怪我，又想起二十多年前了。”

“當年大家還是那么好的交情，不像現在疏遠了。要是花弟還在就好了，可憐你一人，將兩個孩子養大。”

夏知杰這句話就是在戳花夫人的心，她忍下心中的悲痛，一手拍在桌上，質問他：“你到底想說什么？”

夏知杰見她生氣，立刻道歉，勸她消氣，“花夫人別生氣，是夏某唐突了，不該提這傷心事。”

“夏知杰，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我請過來看這場戲是為什么。平澤已經走了二十三年了，我不想報什么仇，更不想再跟狐妖扯上關系了。”

狐妖當初化名白玥，隱于人間，與花家交好，甚至為懷孕的花夫人調理過一段時間的身體，正是因此花夫人才發現了其身份，才有了雪域那一戰。對此，花夫人時常感到后悔，如果從未與狐妖有過任何聯系，或許自己的家庭還依舊美滿。

“我知道你不愿。”花夫人的想法在夏知杰意料之中，他真正的目的卻并不在此，“我只需要花漓。”

夏知杰只見過花漓一次，而且還是三年前的事了，可見花夫人把花漓藏得很深。如果不是三年前意外見到，他可能真以為花漓早就被送走了。

“既是雙生子，又何必藏起十多年，僅僅是因為花漓和花盈之間只有幾分相像嗎？恐怕是怕別人發現，花漓還有幾分像那狐妖白玥吧。”夏知杰的語氣里充滿了自信，確定不會有其他答案了。

提起花漓，花夫人便握緊了拳頭，自三年前花漓偷偷溜出院子被夏知杰父子撞見，她就預感會有今日一幕。雖然從一開始花夫人就決定不去親近花漓，抱著只要感情不深，分開時就不會舍不得的想法，但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作為母親，她不會交出花漓。

花夫人松開握緊的拳，輕笑了下，“夏家主，雙生子也有長得不像的例子，何況你也說了花漓跟花盈還有幾分相像。你覺得像那狐妖，無非是因為天下美人都有幾分相像。你看我，我的嘴和狐妖白玥也挺像的。”

夏知杰來此之前就猜到她不會自愿交人了，若是簡單，她也不會把人藏這么多年了，“你的弟子錢寧跟了你很多年吧，我夏家廣招天下除妖師，也曾向您這位弟子遞出橄欖枝，但他拒絕了。他似乎只愿跟隨你，為你排憂解難，所以我跟他做了一個約定。”

錢寧跟隨花夫人多年，各方面表現都很出色，也是花夫人最信賴的人。很多人都想要收錢寧這么一個得力弟子，但錢寧統統拒絕了。即使花家這些年漸漸衰敗了，他也只愿留在花家，不肯離去。

花夫人搖了搖頭，并不相信錢寧會背叛自己。

“我邀請你來看戲，正是要給他一個時機，一個作為花家最受信賴的人將花漓帶出來的時機。”

今早。

錢寧要帶花漓走的時候，花漓有些不敢相信，但這是母親最信賴的人傳達的消息。因為母親從來都不許她離開院子，這回突然要離開京都，她還是有些懷疑，“母親為何要我離開京都？”

“夫人說是為了安全起見，既然三年前的事發生過一次，那以后也說不定會再次發生。你已經長大成人，青城舊宅更合適你。”錢寧沒有半分遲疑，似乎就是轉述了花夫人的話。

三年前的事是花漓犯下的錯，錢寧一提這件事，花漓便不再說話。

錢寧與夏知杰的約定是將花漓交給夏家，而夏家則會全力幫助花家重新東山再起。但錢寧并沒有遵守約定，他沒有將花漓帶到約定的地方交給夏家的人，也沒有帶花漓去往青城。他只是尋了一座孤山，在花漓疑惑的時候，一劍刺穿了花漓的身體。

“你不該活著，師傅因為你痛苦了很多年。你不在了，對大家都好。”錢寧將劍從花漓身體內抽出，看到涌出的鮮血，確定花漓必死無疑，便不再管倒在地上的花漓就離開了。

隨著鮮血離開身體，花漓漸漸感覺不到疼痛，明明嚴冬已經過去，她卻覺得越來越冷。花漓不想死，她想活下去，但眼前越來越黑，朦朧間，她好像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要我救你嗎？”

在遠離京都的漁洲城外，有一座長滿爬山虎的破廟，這座破廟沒有主人，也鮮少有人留宿。不知為何，原本應該在京都附近的花漓此刻就靜靜地躺在這座破廟里，廟里還有一個臟兮兮的流浪漢。

花漓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剛記事的年紀，母親冷漠地告訴她“從今天起，你不可以離開院子”，此后的畫面皆是在院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后來她又夢到了自己第一次偷偷跑出院子的情景，來自陌生人上下打量自己的奇怪的目光一層又一層地圍繞著她，母親憤怒地問她“你為什么要跑出去”，似乎是受不了奇怪的目光和母親的質問，花漓在夢中不斷掙扎，但無論怎么跑都跑不掉；最終，花漓也跑不動了，她停下來看見錢寧拿劍指著她說“你不該活著的，你讓師傅痛苦了很多年”；花漓被折磨到跌坐在地上，想問清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卻發不出聲音。似乎是因為她的絕望，花漓的身下出現一個黑洞，緩緩將她拖入深淵之中。

從夢中醒來時，花漓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已經被深淵抽離了，她通過有破洞的屋頂愣愣地看著天，心中一片虛無。

突然，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出現在了花漓的視線里，他看到花漓醒來顯得很開心。被流浪漢手舞足蹈的情緒渲染，花漓覺得心中好像也沒那么難過了。

“你是誰？”

流浪漢不會說話，他用手不斷比劃，花漓只能看懂大概，知道眼前人雖聽得見，但無法言語，她也就不再問無意義的東西了。

花漓記得自己被劍刺進胸口，但此時的身體并不像有傷口的樣子，連衣服上的血跡都被清理過了。花漓環顧四周，確定這是個荒廢的破廟，而一個不會說話的流浪漢也不像是有能力救了自己的人。

流浪漢發現花漓一直在看自己，本就是少年，被一個女孩子這么盯著，他覺得有些害羞。不知道該做什么，他就雙手捧著一顆果子遞給花漓。

果子上的水滴順著果子外表滴到流浪漢手上，花漓才發現他的手很干凈，微微露出來的手腕十分白皙潔凈，并不像常年流浪的人。雖然這個人衣服破爛，但也能看出用料并不普通。花漓想看清他的樣子，但他灰頭土面，頭發也亂糟糟的根本無法看出樣子。

花漓拒絕了流浪漢的果子，他也并不難過，反而想把身邊其他不同的果子都給花漓。其他的果子都沒有第一個果子大，這個流浪漢似乎是想把最好的、最大的都給花漓，但花漓都拒絕了，她只想找個水池洗一洗這個男人。

花漓只是問了這人一下，他就將花漓帶到了深處的一個水潭邊。在花漓對他比劃的動作的理解下，花漓知道了這個地方就是他發現自己的地方。花漓觀察了一路周圍的景色，她能肯定自己從未來過這里，但要想知道這里是哪里，只能找到城鎮問問能回答自己的人，然后考慮去往何方了。

此時的花漓并不想回京都，即是想成全眾人，也是因為并不清楚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是人是妖。花漓自醒來時就懷疑自己不是活著，明明受了那么重的傷，身上卻沒有任何痕跡，這種怪異的情形只能讓她懷疑自己。如果花漓不是人了，那所有除妖師都會除之而后快，所以她不能回京都，不能再靠近除妖師。

花漓憂慮的神情眏在流浪漢眼中，他發出“唔”的聲音吸引花漓的注意，用手各種比劃、做鬼臉，只想讓花漓開心起來。

花漓被這人搞笑的樣子逗笑，她覺得這人不像是個壞人，還有些小孩子氣，或許他流浪在此也有不為人知的原因。

這里景色優美，是從小到大生活在京都的人見不到的。京都雖然繁華，但沒有這樣的翠綠之美，它大部分的時候都是落葉飄零之態。花漓從小便不能外出，也沒有什么朋友，心中常常覺得蒼涼。但如今看到這青山碧水，花漓的心情突然變得極好。

花漓向流浪漢伸出一只手，她笑意盈盈，“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也無處可去，要不要和我一起結伴。”

他牢牢抓住了花漓伸出的手，就像抓住了一切。

流浪漢不知道名字，花漓便為他取名“源”，即是將自己名中的一部分給他，又是意味著他是起源之人。

阿源洗漱干凈后是一個俊朗少年，看著他神采奕奕的雙眸，花漓倒是覺得臉上有些熱。明明剛才幫他清洗的時候，花漓的手一碰到阿源的臉，他就會突然僵住，雖然臉上看不出神情，但通紅的雙耳早就出賣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