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警世小說:七十二朝人物演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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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逢蒙學射于羿(1)
逢蒙學射于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于是殺羿。
君親師傅并宜隆,技藝相傳報亦同。愛業不堪成嫉妒,及門寧可伏兵戎。
戈矛頓起宮墻內,殘忍偏加恩義中。展卷每懷千古恨,迄今惟有一逢蒙。
這首詩是說人生世上有君、有親、有師,三者不能偏廢。夫君臣合以分義,父子聯于性天,自不必說的了。至于師之為道,假如后生小子從了先生讀書,小則通文達理,能寫會算,大則希圣希賢,發科發甲,無不經繇師范,當思圖報。就是百工技藝隨了師父,傳習其業若得成功,也是養身之法,須加愛敬。還有術業中間超群而絕世者,果能盡其所長而教誨之,使受業之人,亦得出神入圣,售其術于當代,這便是座主門生一般,恩聯義結,報效無窮。豈可反因技藝高下,輒懷忌刻之心,陡起謀害之意,究至兵刃相加而無悔呢?那是千古來只有一個逢蒙,其為師弟中之罪人也,可勝道哉。今且未說他的事實根繇,且把一個也是個習射的師弟試說一遍。
學射場中藉有師,習成貫虱又心癡。援弓思擅當年美,矢發窮時悔也遲。
話說列國時有一人姓紀名昌,為人剛心猛氣,好耍閑游,或是三朋四友打拳頑戲,或是單身獨自提墩試力,欲要拔劍起舞,更愁尚未經師,又要學舞大刀,還慮無門傳習,終日納憂抱悶,長思一藝成名。一日與妻子道:“今日無事,我到城外閑走便來?!背龅瞄T去信腳行來,已至城門。趲步而出,約莫有一里之地,看見一伙人,挨挨擠擠在一塊空地上。紀昌上前仔細看時,只見前邊豎著一副靶子,靶子上掛了一個大銀錢。人叢里邊另有一個人,左手持弓,右手拈箭,弓弦一響,應手便中銀錢孔里。一連看他射了十來箭,并無半矢落實,眾人齊聲喝采,個個稱高。
連紀昌也看得眼熱,就在眾人里面問道:“這個射箭的是那個?卻是這等射得好。”那眾人中有等口快的便道:“這叫做飛衛,是有名善射的,你還不知道哩!”紀昌便暗想道:“我一向要學些技藝,若是學了劍,也只是一人敵;若是學了刀,也只好就近殺人;我若學得他的射,便好殺人于百步之外了。倘能夠到得他的地位,卻不把我紀昌出個名兒么?恨不得霎時間便要拜為師父。飛衛射罷,吩咐童子拾箭收靶,眾人見他歇手,漸漸走散。紀昌只是站住腳跟,一眼瞧著那童子收拾已完,跟隨飛衛同去?!奔o昌也起身,尾至兩箭之地,左右并無人影,似箭一般飛奔上前,唱一個大喏道:“老師善射,世上無雙。弟子雖則不材,愿拜門下,不識肯見許否?”正是:
慕道虔誠須禮拜,肯將奧妙向身傳。
飛衛連忙回禮問道:“足下高居何處?上姓大名?何故要傳小技?”紀昌道:“弟子名喚紀昌,住居城中,向來頗想習些技藝,未得從師習學。今見老師妙技,心中愛慕,若蒙不棄,即當執贄拜從也?!憋w衛道:“足下欲傳此術,果能專心致志,何患業之不精?”紀昌道:“老師不吝訓誨,乞示潭府何處,明日便好登堂?!憋w衛道:“我家住無爭村,離此不過三里,既承相契下顧便了。”兩人拱手而別,紀昌到家見了妻子,把看射情繇與那要從飛衛的意思備說一番。妻子道:“學得成功也是好事,只恐你心不堅,翻成畫餅?!奔o昌道:“說那里話,若用工夫深,鐵杵磨作針。但是,贄見禮物,一時無措。奈何?”妻子道:“前日織下幾匹棉布在此,可用得么?”紀昌道:“正是,有布在此,何愁贄禮?”妻子轉身就進臥房開了箱,取出五匹布來,隨手遞與紀昌,拿了出門,剛賣得一兩紋銀,走到家里,恰好妻子在機上織布,就把銀子與他收拾。當夜安歇,巴不到天明,早早起來梳洗畢,妻子做飯吃了,把這銀子封好,再寫一個帖子拿了,一徑出城。打從昨日射箭的所在經過,又行了二、三里,只見一村人家,也有幾家大戶,紀昌立住凝望。適有一人荷鋤而來,向前問道:“此間可是無爭村么?”那人道:“正是?!奔o昌又問道:“飛衛在那一家?”那人道:“路口進去第三家,黑墻門里邊便是?!奔o昌謝聲竟走,果然見一所黑墻門,進了門一直進去。但見:
第一個牌匾上寫著“弧父真傳”,第二個牌匾上寫著“三候神術”。堂上朱欄紅映日,檐前粉壁白凝霜。糜鹿當階,出入自由知避箭。鳴禽兢獸,去來任意不驚弓。允矣威嚴,果然整肅。
走到廳前對一童子道:“昨日在城外相約的,煩你通報一聲。”童子進去,紀昌走到廳上,拱立一旁。飛衛自內走出相見,一個要行賓主之禮,一個要行師弟之禮,各相推遜,畢竟讓紀昌在大手作了揖,然后取出帖子銀封,雙手送與飛衛道:“薄贄奉上,望乞見收。若得成功,必當重謝,弟子參拜。”即便倒頭四拜,飛衛也回兩禮,起來依師生禮坐下。飛衛道:“射之一法雖是要力,但其中全憑在巧。必須內正心,外正己,目不轉睫,視小如大,方可持弓挾矢,以希命中之技。若是工力未到,未可以僥幸得也!足下欲得其道,先要打從目不轉睛處做成工夫,方可演習??肿阆铝⒅疚磮远?!”紀昌道:“弟子立心頗堅,當請從目不轉睫便了?!本土⑵鹕韥硪灰径鴦e,飛衛送出大門。紀昌一徑回到家中,見妻子坐在機上,不言不語,看了一會,想了一會,對妻子道:“學射用工,先要目不轉睫。我看你機上投梭,去來頻緊。且待我眠在機下,睜著眼珠,用著眼力,忍定耐住,不計轉睛,看得梭子十分純熟,必然習慣成自然了?!奔幢沅伜脵C下,低頭間身鉆進底下仰臥了。勉強將目挺開,認定梭子看時,只見梭來又轉一睫,梭去又轉一睫?;蜷_或閉,那里肯熬得定?如此磨練也只是萬不得已。妻子或時起身做飯,或時做些別樣生活,他也起來坐坐。妻子上機,他又隨身進去,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整整眠了一年有余,方才有些把柄,略覺有些放心。又去加功,不覺積日成月,積月成歲,看看共是三年,果然目不轉睫了。正是:
積成機下三年苦,贏得今朝眼力高。
紀昌大樂,道:“我今可以習射矣!”便出門走到飛衛家中,見飛衛作禮已畢坐下。紀昌道:“多蒙老師指教目不轉睫,已得習熟矣,特來回覆?!憋w衛道:“目不轉睫雖有三年,還須視小如大,再得兩年工夫可以習射矣?!奔o昌道:“謹依尊命?!奔幢闫鹕碜鲃e而出,回到家里,坐了細細暗想道:“何物最小,視之漸大?”忽然身癢,舉手撓之,剛剛撓了一個大虱。紀昌道:“天下之物,莫細于虱。我當將此懸之當空,若見事必成矣?!奔磫柶拮尤×艘粋€繡針,將頭發穿過,掛在窗口,朝夕注目,就是吃飯解手也不少離。三月之后,漸如黃豆;到了半年,又如雞子;看看到了七八個月,又如拳頭一般;未及一年,大如盤盂;及至一年有余,大如車輪了。不覺失聲大笑,對妻子道:“我今看虱大如車輪,道在是矣?!闭牵?
只怕人工加不到,心堅已見虱如輪。
就去取了銀子,先到店上買了弓箭,一徑到飛衛家中。那飛衛在后園射箭,兩人見了禮,紀昌便道:“蒙教視小如大,今視虱已如車輪,故此特來叩見,伏乞教以射法。”飛衛道:“既能若此,功過半矣!”即以射法教之,如何操弓,如何發矢,凡射法里邊一應細微曲折處無不講明開導。自這日為始,日日在后園學習。光陰迅速,不覺又是三年。飛衛道:“你習射良久,今已純熟,雖未必如我,人亦未必如你,可謂得其傳矣。前日已能視虱如車輪,莫若仍取一虱懸之百步之外,發箭射之,果能中而貫虱,進乎技矣?!奔o昌就去尋了一個虱子,懸掛靶子中間,仍舊走來,持弓拾矢,射將過去,恰好正中虱子當心。飛衛道:“此箭已能貫虱矣,再取一矢來,待我把你貫虱之箭,復射過去,使他穿過靶子?!毖杂?,忽發一箭,卻把前箭穿過靶子去了。紀昌喝采道:“果然巧妙?!憋w衛道:“爾能貫虱,我能穿爾貫虱之箭,爾我一般,不必再從我矣,從此相別了罷?!庇性姙樽C:
師功弟業兩相當,走盡天涯已擅長。莫道有師還有弟,翻將彼此掛心腸。
紀昌辭別回家,次日備了謝禮,到飛衛家拜謝,便留款待。飛衛又囑道:“足下之技,與我不相上下,可以出游列國矣?!奔o昌道:“謹依尊命?!眲e了到家,以后不時習射,見者無不稱賞。有一等人議論道:“他的手段雖好,還不如他師父好哩?!奔o昌聽見,也覺有些不自在,然亦不在心上。又過得幾時,別了妻子,游到別國。凡是有名善射的,無一個比得他過,都不曉得他是飛衛的徒弟。只說道他的技我們雖不及,也只比得飛衛,不見高他一籌。紀昌聽入耳中,雖不出言,便暗計道:我用苦功七八年,習成此技,再沒一個人來敵得我過,乃是射中第一了。只因有了師父,人都曉得他,反不著我在心上,說在口里。我的善射名頭,何時得出?懷恨在心,憤憤回到寓所,茶飯也吃不下,晚上宿歇那里合得眼著,千思萬想直到五更天氣,決要把飛衛開除,方才稱得第一。又想道:我若無有他,那得今日,怎好昧了本心。又轉一念道:若還顧了本心,到底有了他,無了我,這個定然饒不得他,寧負本心罷了。正是:
黃犬猶知義,歹人犬不如。
想罷豁開眼來,天公大亮,連忙起來梳洗吃飯,收拾行李,辭別主人。不只一日,回到家中,也不與妻子說這緣繇,日日去打聽飛衛的蹤跡。一日打聽著他要往妻家去看病,當日便回。路繇負義山下,紀昌即忙取了弓箭,伏在山頂上,專等飛衛。不多時,遠遠而來,后邊跟一童子,也帶著弓箭。紀昌連忙下山,在路口百步之外,即便攀弓搭箭,將欲射去,早被飛衛看見,疾忙把童子手中弓箭接來攀著。見紀昌放箭,他也放箭,兩箭鐵頭對著鐵頭一湊便落地下。如此兩邊對射,一連射了十來箭。紀昌看見他袋里無箭,以為這一箭射去,管教他弓弦響處神魂喪,羽鏃來時性命傾。豈料飛衛命不該死,路旁卻有黃荊條子一堆,原是樵子斫下的。飛衛早早看見他箭多我箭少,即令童子拾在手中預備。剛剛箭已射盡,卻把荊條當了箭,射去抵當他的真箭,也會擋住便落。恰好通前連后射了二十余箭,乃是兩巧相遇,兩力相當,箭頭落處毫無塵砂飛起,何等神奇。如今連那紀昌的箭也射完了,怎如飛衛另有荊條補湊,呆看了一會,想道:既要害他,他又不曾遭害,枉自失了本心,何等有愧。既然萌了悔心,急急走向前去。
飛衛仍恐他有歹心,百般防備。只見他向了飛衛雙膝跪下,放聲大哭道:“我紀昌該死,因為好名太重,一時錯了念頭,做下這負義忘恩的事,罪莫大焉,恁憑老師致之死地罷了?!憋w衛道:“你矢已盡,不能害我,故作此態,何必再言。設使我要害你,猶如反掌。但計今日所為,起于妒忌。可見人生在世,居必擇鄰,交必擇友。我先傳術與你,始知不得其人,以怨報德,是我不擇友之罪也。我當棄此他圖,放汝生還,令汝獨擅其名,無懷再妒?!毖援?,移步欲去,紀昌扯住衣裾道:“紀昌因有忌心,故生惡意,謀害不成,追悔何及,老師既欲他圖,我亦改業?!庇痔柼齑髴Q,自怨自恨了一回。飛衛見其真心發現,便扯他一把道:“你且起來?!奔o昌起身站立。飛衛道:“習了此道,便欲勝人。你我既要改業,諒不再傳與人了,我當與汝嚙臂相誓?!奔磳μ旃蛳碌溃骸帮w衛若不改圖,再傳與人,猶如此臂。”言未了,把口咬臂,登時鮮血直流。紀昌也忙跪下道:“紀昌若不改業,妄傳與人,猶如此臂?!币嘁П鄢鲅C水?,紀昌起身向飛衛拜了四拜,飛衛亦自回拜,又抱頭相向而哭。把一個童子看得木呆了??拮∈脺I而別。后來二人往還極厚,情同父子。有詩為證:
人間擇術貴存仁,彼此相形幾喪身。不得荊條為羽鏃,豈能愧感一時真。
這卻是師弟相殘的到得事窮之際,良心不泯,猶知改行從善。我今再把逢蒙殺羿的事情,慢慢說來,與看官一看。詩曰:
恩義相維勢分隆,詎教授與殺人弓。總來弒逆無長盛,果報昭昭假手儂。
話說羿,一名夷羿,姓偃。自幼好習弓矢,及壯從學楚弧父,盡傳其道,因以善射馳名。后事夏王太康,封為有窮之君。他有一個家生子,名逢蒙,年雖幼小,頗有聰明。羿心喜愛,視同己出。到得十二三歲,便使掌管弓矢,每遇出游,或是習射,必帶為貼身。一概承應,無不迎合意旨,所以后羿愈加喜愛。及至十五六歲,見羿不在,就將所管弓矢拿到射圃中去試演。因他日常間原是聰明的,雖然年幼,到也關心,但未經師。依見后羿之射,仿他持弓放箭,演習日久,便覺手熟,十矢之內,倒有三二枝中在靶上。一日,后羿偶行至射圃,看見逢蒙射箭,暗想道:“此子作怪,輒敢竊我弓矢?!北氵h遠立住,看他怎的。那逢蒙卻不知后羿來瞧著,放心射去,才得十箭,到有五枝上靶。正是:
天將殄滅英雄漢,故遣奸雄具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