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逢蒙學射于羿(2)
- 警世小說:七十二朝人物演義(3)
- 佚名
- 4870字
- 2021-12-06 11:26:30
后羿暗暗驚異道:“此子可教。”便大腳步擺將過來,咳嗽一聲。逢蒙回頭看時,已在背后,吃了一驚,舉手無措,轉身跪下道:“小人大膽冒犯,望恩主饒恕草命。”后羿道:“汝亦有志于此耶,恕汝無罪,且起來罷。”逢蒙叩謝了,便將弓矢收拾。后羿轉進內宅,逢蒙隨了進去。此后每每瞞著后羿,私自演習,終是無師之智,不能入巧。蹉跎數年,恰好逢蒙長成,弓箭原是他掌管。正在內書房中整弓調矢,只見后羿走進來,坐了半晌,起身呆立,或是靠窗倚桌,或繞階閑走,心口相商,沉吟不定。逢蒙站在一旁,知他有些心事,欲要問他,卻也不敢。豈知羿的情形,看看躊躇無措了,逢蒙忍耐不定,稟道:“恩主有甚心事憂疑不決?”后羿道:“你這小廝,不識世務,何足與語大事,也來問我。”逢蒙道:“小人蒙恩主養育,即使殺身以報,也是甘心,或者有用著小人處,未免也做得一分事來。況芻蕘之言,圣人必擇,幸勿以小人賤且幼而見棄也。”那后羿向看他作為,有些重他,今聽這一番言語,不覺深服,假意道:“事未成,機先露,為害不小,怎說得出?”逢蒙道:“出于恩主之口,入于小人之耳,左右并無一人,何云機露?”后羿方開心道:“因嗣王不明厥德,荒淫無度,小民怨嗟,我意欲乘機廢之,更立王弟仲康,以觀其動靜。但廢立之事未易輕舉,故此遲疑耳。”逢蒙道:“恩主既有此意,若廢一君,另立一君,猶恐搖動人心,反為不美。況嗣王耽于游畋,出居有洛之表,將及百日,莫若乘其未返,起兵拒之于河,不許返國,恩主據此舊都,卻不神速,就使人心歸夏,另立仲康于別所,也得相持,未為不可。”后羿聽言,不覺大樂道:“吾不意孺子到有這大見識、大議論,吾不及也。此意已決,成事之日,定行爵官,斷無繆言。”隨即出外點兵,星馳河上,以拒太康。后羿即據舊都,立仲康為王。十三年,仲康崩,復立相王。此時國政盡歸后羿之手,篡其大位,逐相王。后史臣有感,作詩一首道:
嗣主荒淫雖見廢,豈教乘勢據王都。夏家神器遭窺竊,猶幸中興復故吾。
卻說后羿得據舊都,不折一兵,不煩一矢,十分喜歡。常要與逢蒙官做,逢蒙辭道:“小人蒙恩主撫養成人,已出望外,若要做官,恐怕沒福。從幼伏事恩主,頗好射箭,倘蒙傳授心法,勝于爵祿十倍矣。”后羿道:“你愿傳我射法么?我看世上并無一人可教此術。前見你演習時,還未經師,且能射中,我也一向有心,今便傳你罷了。你且持了弓箭,隨我到射圃中來,射一個樣與你看著,方好用工哩。”逢蒙持弓箭同到射圃,后羿道:“今日不必用靶,那邊一帶楊樹,你且認著第幾株第幾十幾葉,說與我知,我即射去,便能穿在葉上。”逢蒙道:“其葉細而稠密,且在百步之外,難以分辨片數,豈能認定?”后羿道:“正惟如此,所以能射而不能巧也。你先到樹下看定,然后轉來看我發箭罷了。”逢蒙就去看在第三株,右手第二條第一葉上。后羿隨手放出一箭道:“你再去看來。”逢蒙往樹下仔細一看,果然穿在第一葉上,其梗斷而還連,喝聲道好,轉身復命道:“恩主所中無差,巧妙至此。若小人者,未能看見詳細,那能射中?”后羿道:“你且習了遠視,再學射法便了。”逢蒙道:“打從何處用工?”后羿道:“你日日就把楊樹上看清一葉,繇近至遠,到得遠看如此,近看也如此,方好教你射法。”逢蒙道:“小人請從今日為始。”言罷,羿自進去。逢蒙自那日起,先到樹下看得葉清了,又遠幾步,以后日逐向樹注目而視,繇十步而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步,繇五十而至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步。漸看漸遠,不及一年,在百步之外,看來竟像近覷一般。逢蒙喜不自勝,便去拿了弓矢,走來如法立定,看清了一片葉,放箭射去,應聲而至。雖然目能認遠,因未得手法,就是中也只在枝上,那能夠穿得葉來呢?逢蒙看見不在葉上,收了弓箭,一徑到內宮去見后羿,稟道:“小人領了鈞旨,依法看視,已能視遠如近,特來回覆恩主。”后羿道:“你若果能如此,便好教你射法了。一面取弓箭在圃中伺候,我用過午飯,便來也。”逢蒙心中暗喜,先到圃中等候許久,后羿方才帶了一個貼身童子來到,對逢蒙道:“你且射與我看。”逢蒙道:“早晨試過,但能中枝,不能中葉。”后羿道:“因手法未得其竅,不能巧中耳!”就叫逢蒙先擺定立腳勢,然后攀弓搭箭,又教以高低輕重之法,疾徐縱送之勢。如何操弓乃能巧妙,如何發矢乃能神奇,凡一應射中玄奧,無不畢舉以示之。一邊射,一邊教,一連射了十來回,非左則右,非上則下,不離數寸之中,卻也未能穿葉,就有一兩箭穿著,未免箭到葉落。總之,雖得其傳,手不純熟故也。后羿道:“其中妙處,我已盡傳與汝,因未習熟,故尚如此,須慢慢演習純熟則生巧矣。差之毫厘,失于千里,牢記在心。但得隨矢以發,便會穿楊,可一善射矣。”言畢,羿與小童徑自進去。逢蒙依了教法日逐用心演習,無有間斷。日復一日,不覺又過一年有余,逢蒙便會穿楊,漸射漸巧,百發百中,可稱絕技。你道他為何這等射得好?只因他原是肯用心的,又后羿把射法和盤托出,一齊教導了,所以造到極處。有詩為證:
絕技修成堪邁世,都緣師誨肯諄諄。銜恩不把良心喪,詎與逢蒙千古論。
逢蒙習成此技,自為與羿不相上下,心滿意足,也知感激后羿恩德。那后羿也見逢蒙手段與己一般,自為有功,不勝喜悅。每遇閑暇之時,比肩并射,略無勝負,自此脫略形跡,不避嫌疑。正是:
師徒相得忘名分,忙里偷閑教亦勤。
忽一日,后羿與逢蒙同在后苑中,看見一雀遠遠飛來,后羿命逢蒙各持弓箭,一人射一雀,俱要中其左目。兩人一同發箭,那雙雀應弦墜地,使人取看,只見后羿射的正中左目,逢蒙射的乃在右目。后羿道:“雀頭甚小,所爭不多,今一左一右,正所謂毫厘千里也,是汝技尚不及我矣。”逢蒙即便應道:“小人焉敢比于恩主呢?”當下無言,收拾弓矢散去。從此逢蒙技雖巧妙,莫過于羿,心中常以為恥。思量沒了那人,自無高下相形,就算作天下第一了。妒忌愈切,怨恨彌深。有詩為證:
奸人腹里包藏禍,罔念深恩反作仇。只為一言唐突處,遂令不日起戈矛。
卻說那后羿自從廢了太康,據了舊都,威名重大,心志滿盈。自恃善射,不修政令,日唯荒于原獸。他駕下自有武羅、伯因、熊髡、龍圉四個賢臣,皆不見用。倒把那伯明氏所棄的讒人,名為寒促,用在朝內,厚加信任,使他為佐。大凡奸雄的人必然詐偽。故此寒促為相,將朝內朝外個個結交,人人賄賂。就是這些百姓,也略略把恩惠去愚弄他們。雖未露篡弒之形,卻已有圖大之志。這也是得之弒逆,失之弒逆,天理然也。但他起了這個念頭,便做下這些圈套。若無羽翼同謀,一時難以動手。想著逢蒙乃是后羿所寵用的,況又驍勇善射,近聞他的一法,普天下惟有后羿高他一籌,心懷怨忌。
乘此機會,從中交結他,慢慢挑動他,即便窺其動靜離間他,若得心回意轉,做得內應,大事可成矣。主意已定,次日備了一副厚禮親去送他。到了逢蒙家中,逢蒙見當朝一個宰相登門送禮,好十分光彩,疾忙出來迎接。禮畢,寒促恭恭敬敬,雙手捧了禮帖,送與逢蒙道:“下官積誠已久,無可將敬,今備薄儀聊以為意,幸即哂存,勿嫌輕褻見棄。”逢蒙道:“臺下枉顧,已是生輝蓬蓽。且蒙厚貺,令人何以克當?”執意堅辭,決不肯受,寒促再三相強,逢蒙見他來意致誠,決辭不得,只得收了幾件。坐下敘了寒溫,點茶之后,兩人歡喜前別。此后,寒促不時送禮,逢蒙也不時回敬。但厚往薄來,這便是寒促的主意,要去結交他。那逢蒙也只道此來彼往,不過是交游常套,那里知道有甚意思放在心上。一日,寒促整酒,差人去請逢蒙,逢蒙即時便到。只見:
煮猩唇,烹鳳髓。珊瑚席上徵歌吹,玳瑁筵前綴綺羅。禁苑奇葩,艷艷妝成錦繡。闌陵美酒,滴滴紅泛珍珠。豪華差擬王家,座分賓主。聲勢欲侵帝業,黨結權奸。
寒促并無別客,單為請逢蒙,擺著兩桌酒。上面一桌送了逢蒙,下面一桌自己陪了。斟的斟,飲的飲,勸的勸,酬的酬,歌的歌,舞的舞,奉承得逢蒙滿心歡喜,十分快活。不覺漏下二鼓,已到半酣田地。逢蒙出位作謝告辭,寒促留住,遂同立筵前。寒促道:“足下妙術近日更加精進么?”逢蒙聽言,不覺兩眉頻蹙,面帶憂疑,道:“莫要說起。”寒促道:“卻是為何?”逢蒙道:“我技雖高,更有高于我者。若要獨擅其妙,名高天下,想不能夠。”寒促道:“高于足下者,不過主上一人。除了他,便要算足下。”逢蒙道:“除起主上,才好算著不才么。”寒促道:“這甚易處的事。以足下之英雄,豈不能自為之計耶!”逢蒙便會了他的意思道:“明日設有薄醑,敢屈尊駕過敘,兼領大教,幸勿見卻。”寒促拱手道:“請尊坐,且盡今日之歡,明日敢不趨承左右,以暢所欲言也。”兩人各就坐位,如前暢飲,盡歡而別。次早,逢蒙差人具帖相邀,寒促等不得午后,也不等他來下連帖,巳牌便去。逢蒙知他來,歡天喜地,出來門首迎接,挽手并入,先到廳上行禮作謝。然后請寒促到書房中坐下,吃茶已畢,屏逐從人出外俟候。逢蒙開口道:“昨日正欲盡言,因有從人雜沓,不便相商,今得尊駕蚤臨,足見相知,不勝欣幸。”寒促道:“下官重蒙錯愛,蚤來也正如此。”逢蒙道:“勝我者只此一人,我蚤有殄滅之意。但一時無有機會可圖,且恐舉手不密,反被官家坐之以法,卻不是有害無利,所以遲疑未決。”寒促道:“我已交通內外,固結民心,將欲舉事,若得足下以為內應,豈不彼此兩便。”逢蒙道:“便是如此,計將安出?”寒促道:“目今后羿淫于原獸,不理民事,我正要誘他出獵,起兵拒之。再得足下從中行事,成功之日,富貴與足下共之也。”逢蒙聞言大悅,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便了。”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里捉金烏。
二人商議已定,逢蒙對家人問道:“酒席完備未曾?”家人道:“完備多時,請二位老爺赴宴。”逢蒙就邀寒促到廳上。那逢蒙也擺著兩桌酒,極其豐盛,與寒促家整的酒席不相上下。二人分賓主而坐,只是對酌清談,不用歌舞樂器。有事相知,情好愈密。為主的極盡主道,為客的全無客氣。自午牌入席直飲到半夜,俱各酩酊,方才散去。明日朝罷,后羿與寒促談及畋獵,寒促十分從諛,極言畋獵之樂,且說朝中政務微臣自當與及,惟愿主上安享太平之福也。后羿以為真實,欣然便點軍士,又著逢蒙護駕。
逢蒙正中機謀,大排鑾駕,整頓軍伍,出了窮門,徑往山原地面獵取鳥獸,以為娛樂。不料寒促自在都中一面發兵去攻后羿,一面打點自做皇帝,單等著逢蒙動手結果了后羿方才稱心。只見逢蒙聽報,寒促發兵圍住,便假意去稟后羿道:“寒促起兵謀為不軌,請恩主御旨,何以御之?”后羿即傳令軍中:“一應料敵決勝,俱聽逢蒙指揮,違者定以軍法治罪。”逢蒙得了這個敕令,人人聽他提調,個個繇他使令,又有幾個交結的內侍在軍中,事務一發憑他做主,連后羿也道是他的心腹,不提防他了。一夜趁著后羿宴罷,竟入臥房去睡,聽見鼻息聲響,便取腰間佩刀,盡力亂斫,血流滿床,嗚呼哀哉。這兩個內侍畏他威勢,敢怒而不敢言,各軍士俱受他節制,也不敢變動。有詩為證:
以暴易暴雖天理,深恩誰想作仇讎。英雄到此成何用,粉骨碎身若馬牛。
寒促聽報,昨夜后羿醉臥,已被逢蒙所殺,心中大喜,即便收兵回轉,篡了大位,又轉入后宮,把他妻妾都占了。這也不題。卻說逢蒙殺了后羿,取其尸肉,帶回都下烹了,叫他兒子來吃。他是父子至情,如何肯食?就把他殺在窮門之下。那寒促篡位四十余年,帝相之子起兵滅促,并誅逢蒙,夏氏乃得中興。那逢蒙原是羿所恩養的,又且傳以絕技,不指望報之以德,為之復仇,反生忌刻,遂至殺戮,殺之不已,又烹其肉而啖其子,其子不食,又殺其子而斬其宗。嗚呼!羿雖不道,寧可假寒促之手以報太康,豈得假逢蒙手以遂寒促?自太古以及夏世,篡弒之逆,始于后羿,繼于寒促,遂間后世莽操之端而逢蒙者,天理何存,良心安在?又古今來殘忍克薄之尤者也,至今猶為話柄。后人有詩為證:
恩仇自古要分明,義利從來有重輕。詎可身存心便死,迄今開卷恨難平。
總評:逢蒙、寒促、后羿真是一班夷狄禽獸,相殘相噬光景,又何曾有師弟之局存乎其中耶?而必欲作師弟論者,子輿氏之文章也,非諸人之本色也。故讀史家,當作夷狄禽獸觀。道學先生家又當作師弟觀。
又評:蒙羿果非師弟乎?吾亦以為不然也。天下何必八拜四拜泥首階前,而后稱師弟哉?惟心服其教者乃真師耳。后羿以兵拒太康,逢蒙之教也。寒促以兵拒后羿,亦逢蒙之教也。逢蒙分明出了兩個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