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2)
- 警世小說:七十二朝人物演義(3)
- 佚名
- 3307字
- 2021-12-06 11:26:30
悲號呼母恨無繇,物換時移已度秋。高聲恐觸嚴君怒,闔淚汪汪不敢流。
卻說那匡父走出房時,急急就到馬棧邊來,看見章子悲啼雖住,淚痕未干,地下又有紙灰。他曉得章子替母親做羹飯,原來如此。匡父見章子這般光景,亦覺動情,但素性剛暴,又多堅執,只管說自家極是,不肯認錯。故此見章子祭母,便說忤逆我的意思,道:“畜生,你不曉得我一向深恨他,將他殺了,埋在棧下正不要外人知道,揚我狠名。如今你反在此啼哭,豈不可惡。他已死了,曉得甚么,到向馬棧拜祭。一個父親活在這邊反不依順,真不識人倫道理的畜生。”章子假作不知,道:“誰是人倫?”匡父道:“人有五倫。”章子又問:“是五倫?”匡父道:“五倫中有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章子又故意作驚道:“原來如此,不知父親與母親是甚么樣人?”匡父即知章子有意來挑動他,便應道:“是夫婦。”章子勃然變色道:“父親既知夫婦在五倫中的,為何前夜忍心害理?”匡父嘿然不應,那章子到此。正是:
責善則離,不祥莫大。哀哉章子,格茲厄會。
這章子若能以至情相求,說出感恩之言,那匡父或者自怨自艾,仍念夫婦恩情,卜地更葬,恩全父子之情,承歡膝下。誰知章子計不出此,便高聲說道:“父親,你但知惡我不孝,全不悔自己不仁。吾聞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我如今克意要做個行孝之人,不以母死為恨,父親你如此所為,真是毒逾蛇蝎,狠過虎狼。況我母親死葬棧下,行路之人聞之,孰不墮淚。今以一杯羹反要吝惜。咳!父親,你意見忒差,局量忒褊了。”說罷,連聲切齒,血淚交顧。匡父心知自己太過,滿面羞慚,所謂放火不繇手了,便掄起拳頭將章子痛打一番,半昏暈了。那章子的妻慌忙走來勸解,才得歇手。匡父見章子走出,到氣不消,把其妻來大罵道:“世間婦人只護婦人,你但知死娘竟不曉得有公在上,都是這婦人家挑是翻非,他誤聽妻兒之言反傷父子之誼。”那章子的妻受這毒詈,只得含忍,連忙躲避。匡父見章子與妻大家都去,又沒人來與他談說,胸中忿怒不平,氣性原不好的,一氣竟氣死了。章子聞報,驚得癡呆,即便抱住父尸,放聲大哭道:“只欲遷葬母親,出言直遂,以致我父怒氣傷生,豈不是世間的大罪人。”正是:
母故銜恩難入地,父亡留恨復終天。
匡父既歿,隨置辦了衣衾棺槨以為殯殮,章子痛哭不已。但死葬雖然盡禮,回思往事,無限心傷。既不能養母令終,又不能事父竭力,終日抑郁,莫向人言,即妻子亦難相告語,這些已往的事雖悔曷追。若再戀妻在帷,抱子在膝,笑語嬉嬉,負罪愈深。我既未曾報答父母,反受妻子的恭敬,不要說外人議論,自家心里也覺惶愧。從前雖有不孝之名,猶可寬解,如何到后當了不孝的實事,必不使得養于妻以少艾分孺慕的心腸,我父親在于九泉之下,萬一因我出妻屏子,翻然悔悟,與母親和睦,也未可知。正是:
明知無益事,故作有情癡。
章子立定了主意,竟走入家中,也不與妻子溫存,也不與其子明說,好生凄楚。那妻子向前勸慰,章子作色開言道:“你母子二人雖不得罪于我,自今以后不得再近吾身。我的父母雙亡,再不能夠見面了。若是有夫婦之愛,父子之樂,便非我章子所宜了。你速攜幼子,或歸寧或去帷自尋活計,不可在此留停,以致通國譏誚。”妻子忽聞此言,心如刀割,嘿嘿無言,如泥塑的站在旁邊,呆了幾個時辰,審知章子意思堅執,縱然哀求,決不能挽回,只得雇了車兒,將自己一應妝奩衣飾盡數收拾,與章子哭別而去。后人有詩為證:
綱常大變事難平,眾口囂然怎自明。無奈割恩求避諱,此時此際難為情。
章子出妻屏子之后,煢獨自甘,絕無系戀,其奈俗人難與其言,就將此事一傳兩、兩傳三,都道他又做這出妻屏子的事情,把不孝的名頭,越加太甚了。獨有騶國孟夫子,深知其必不得已的苦心,特為他原情解紛,人亦未肯盡信。所以,這章子交游絕少,只有孟夫子相與往來,并且憐之。其時,秦國遣兵十萬,虎將百員,假道韓、魏之邦,遠攻齊國。旌旗蔽空,干戈截路,人人抖擻精神,個個爭先奮勇,必有斬將搴旗擒王獻地。一日,驟臨齊境,哨馬報知守將,然后馳報齊王。齊王下令緊閉關門,與諸臣商議,擇日興師與秦軍決戰。正是:
重鎮古來難寄閫,雄藩今喜得提綱。營屯鐵騎旌旗暗,地接金城鼓吹長。
守城軍得令,謹守重城,堅閉關門,隨撥精勇士卒,嚴戒整備。齊威王想道:“今日秦軍遠來其勢必銳,若無良將拒敵,何以張我國威名,損他人銳氣。吾向聞章子膂力絕人,智勇出眾。且其生平素履,過于行孝。自古道:求忠臣于孝子之門。若用他為將,決不失人亦不辱國。”即日,宣章子入朝,授以上將,賜以劍印。章子并不遜讓,慨然拜受。臨出朝門,威王又向章子道:“將軍孝子也!全軍而還,必更葬將軍之母。”章子流涕應道:“臣非不能更葬臣的亡母,臣母得罪于臣父。今臣父未有更葬臣母之命而死,臣若更葬是欺死父。”威王連聲贊道:“難得,難得。做了人子,尚不欺死父,豈肯為了人臣,反欺人君之理。勝秦之兆,今日見矣。”章子領命辭了威王出朝,整備戎服,跨上龍駒,指揮三軍人馬出城,馳至境上,結寨安營。有詩為證:
武垣西出泰山高,四控山河總地豪。列郡樓臺通蜃氣,連營劍戟雜星旄。
望風寇卒皆投櫓,帶雪征夫盡綰袍。試上東山看瀛海,支祁從此息波濤。
那時節秦軍聞得齊軍已到,即差使臣來下戰書,章子也差使臣回答,彼此往來,絡繹不已。章子暗用智巧詭術,將我軍旗幟一應變易,竟與秦軍的分毫無異。此正是兵貴用奇,臨敵制勝之法。可笑這些偵候的勇士,不識其中神妙,急報威王道:“章子背齊入秦。”威王嘿然不答。頃之,又有是報者三回五次,威王心里暗想道:“章子行孝且過,豈有不肯盡忠?”只是不信。那些勇士報與威王,指望犒賞銀錢酒食,誰想這威王信任真切,無一些動搖,將那報事的紛紛聒噪,如風過耳。有司從旁請問道:“臣等見言匡章反者,異口而同辭,紛紛滿路,決非虛謬。大王竟不詳察,倘遷延日久,終被其害,如之奈何?據臣等愚見,何不使力練老成的將帥,挽繁弱之弓,淬湛盧之劍,命擊匡章,致免生靈涂炭,社稷傾頹。”威王搖頭道:“章子決不負寡人,寡人決不聽信讒言。何故諸卿要我遣將相擊,是不能御外患而先自內亂也。”有司見奏不準,只得退班伺候。不覺哄動了通國之人,盡來說長道短,毀謗匡章。威王震怒,便著左右侍臣傳旨道:“如有再言匡章反者,立夷三族,誓不姑恕。”從此之后,并無人再言。正是:
賢明國主傳鈞旨,立禁讒人不敢言。
卻說章子與秦軍相持,日間佯為背齊投秦,著使者詭辭相約。秦軍大喜,以為實然,全不防備。到了三更時分,秦兵疲倦,酣睡之聲,如雷貫耳。章子心知得計,即傳令放號炮。各營將士聽得炮響,大家披掛奮勇爭先殺入秦營。那秦王見本營軍士披靡,一敗涂地,勢頭兇險,只恐怕自己性命難保,不敢戀戰,飛馬遁逃。齊軍乘勢掩殺,尸橫遍野,流血成河。章子看見秦王逃奔,自想道:“兵法有云,窮寇莫追。我不如收軍。”急命左右健卒鳴金,那些將士方不追趕,大獲秦軍所棄輜重器械,不計其數。章子得了一陣奇功,又傳下號令,著紀功司將大小偏裨將官一一紀功明白,差官申奏。威王聞奏大喜,即命班師。有詩為證:
西北紀綱威遠國,東南柱石障平州。卻慚汩沒菰蘆客,草檄無能進幕前。
次早,秦王自悔無故興兵伐齊,被章子殺得片甲不留,恐齊乘勝復去征伐,只得具禮修書,稱臣西藩。秦何以稱西藩?因在齊之西故也。威王直受其降,秦王失意歸國。那章子一旦建此退齊之功,威王十分敬重,便封章子為侯,食邑三百戶,章子受而不辭,威王又要他更葬其母,并迎妻子歸家,匡章再三回卻,不敢應命,威王無可奈何,聽其自便。那章子終身獨處,超群絕欲。后來威王薨,太子宣王嗣位,因燕人作亂,又令章子將五都之兵去伐燕人,計日克捷。時人有詩嘆其生平行事。其詩道:
偉哉鴻烈振乾坤,獨恤當年曾賊恩。諫父出妻還屏子,孤身悼母更稀昆。
木風有恨流何盡,樽俎多材譽自存。寄語輶軒采使者,可能剡奏九重閽。
總評:嗟乎哉!章子何生之不偶其時也,值此艱難悲苦,又成補天浴日之功。然今之讀章子者,當想其設心所在,不可以眾人之毀謗信為實然,埋沒其所行之孝。通國不知,遂稱其不孝。如果孝行有虧,孟夫子是萬世大賢,豈肯以不善教人也哉。
又評:章子之苦情深愿,今日始剖淚繪愁而出。不然,何以安天下孝子之心哉。觀齊威使其將兵制秦,候者紛紛妄報,而能信之任之,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