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是孤獨的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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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游走于暗夜的女巫(代序)
沈東子
今年(2017)是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去世五十周年,這也意味著麥氏的所有作品即將進入公版期,估計各家出版社會推出一系列麥氏作品,包括她的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無指針之鐘》和中短篇小說集《傷心咖啡館之歌》等。麥卡勒斯跟弗蘭納里·奧康納一樣,通常被歸為南方女作家,也跟奧康納一樣,終生飽受病魔的折磨;女作家有女作家的不幸,奧康納患的是紅斑狼瘡,常年靠撐拐杖出行,麥氏幾度中風,三十歲以后接近偏癱。
說說卡森·麥卡勒斯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說到她的生活,自然離不開一個男人,里夫斯·麥卡勒斯,麥氏這個姓,就是由他而來,而光看Reeves這個名字,就會有一絲悲涼的(Freeze)聯(lián)想。里夫斯相貌堂堂,是個退役軍人,也喜歡寫作,不過只是喜歡而已,估計也就寫一些風花雪月的文字,沒有什么作品存世,網(wǎng)上也查不到他的資料。1937年,卡森剛滿20歲,與里夫斯在南方相識并結(jié)婚,婚后不久一起前往紐約。
卡森對紐約并不陌生,先前曾數(shù)次去紐約學習,學過音樂,也曾在哥倫比亞大學旁聽寫作,一直懷揣一個夢想,想在紐約出人頭地。這次有里夫斯陪伴,她覺得距離夢想又更近了一步。卡森的夢想是什么呢?很簡單,寫作。她曾經(jīng)這樣聲稱:“我寫得比海明威多,比福克納好。”這是一個有著巨大文學抱負的女人,誰也不能低估她。她已經(jīng)有過一些成功的經(jīng)驗,幾個短篇發(fā)表在《故事》雜志上,贏得評論界的好評,這些小說后來收進了小說集《傷心咖啡館之歌》。不過要想獲得更大成功,還要付出更多努力。
這個略帶羞澀的佐治亞姑娘,帶著一口南方口音走進了紐約文學圈。她喜歡短裝穿戴,打扮成女漢子的樣子,與大伙兒開心逗樂,這讓保守的里夫斯不習慣,勸阻也不管用,兩人感情開始出現(xiàn)裂痕。更要命的是,她還愛上了喝酒——酒癮伴隨了她一生,經(jīng)常喝得醉醺醺的,似乎很享受歡快的波西米亞生活方式。里夫斯很郁悶,又無法影響她,只好決定與她分居。分居不久又眷戀不舍,兩人重歸于好,這樣分分合合好幾次。
就在婚姻來回拉鋸的過程中,卡森的命運發(fā)生了改變。第一個改變是致命的,因為喝酒和沉迷于熬夜寫作,她的健康垮掉了,少年時代就發(fā)作過的中風,再次襲擊了她。在經(jīng)歷一系列收效不大的手術(shù)后,她的行動受到限制,一度要靠輪椅出行。第二個改變發(fā)生于1940年,她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小說強烈震撼了美國文壇,連續(xù)數(shù)周高踞暢銷書榜首。那年她才23歲。
如果說靈魂痛苦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那么由身體疾患導致的精神傷痛,則具有更深一層的絕望,那疾患限制了身體的自由,促使人往內(nèi)心深處去探尋,而那深處往往是孤獨而幽暗的,如同獨行于荒原,除了野草,只有風。《心是孤獨的獵手》的內(nèi)核是一顆孤獨的心,小說講述辛格與安東納帕洛斯的故事,表面看是一對聾啞朋友,實際上具有深長意味,暗示著人與人之間的默契溝通是多么困難。
兩位啞巴沒別的朋友,除了工作就是相互廝守。日復一日,幾無變化。如此單獨相守,日子長了,便無任何意外能打破他們的平靜。一周一次,兩人會跑一趟圖書館,好讓辛格借本偵探小說。禮拜五兩人就去看場電影。而發(fā)薪日,總是一道去陸海軍商店樓上那家一毛錢照相館,好讓安東納帕洛斯照張相。這幾個地方他倆時常光顧,但城里許多地方卻從未涉足。(《心是孤獨的獵手》,黃健人譯)
當然故事發(fā)展到后面,有些出人意料,也只有出人意料的文學,才是優(yōu)秀的文學。
《心是孤獨的獵手》的成功,讓卡森通向文學殿堂的路一下豁然開朗,可就在這時,里夫斯提出離婚。評論家們認為,里夫斯選擇離婚的一個重要原因,恰恰是卡森的成功:他是卡森的第一讀者,深知妻子的寫作功力有多深厚,這功力是他終生努力也望塵莫及的,這讓他沮喪,也讓他嫉妒。要知道他在寫作上也很努力,只是那努力如同東流之水,流走了就流走了,養(yǎng)的只是閑花碎草,沒能灌溉出參天大樹。男人都有英雄情結(jié),里夫斯不愿做庸常之輩,彼時正是二戰(zhàn)相持階段,軍方在大量招兵,他重新入伍去了歐洲戰(zhàn)場。
實際上里夫斯與卡森,兩人都有雙性戀傾向,尤其是卡森,喜歡扮演同性戀里的主動角色,見俊秀知性的女子,便忍不住追求。比如有個叫安妮瑪麗·斯瓦茲巴赫的瑞士女作家,常年在世界各地奔波,一次卡森與她在紐約一家酒店相遇,立刻一見鐘情,愛上了那個英姿颯爽的短發(fā)女人,聲稱“我一眼就明白,她那臉蛋將縈繞于我的余生”。不過卡森只是一廂情愿,安妮瑪麗雖然也有同性戀傾向,但對卡森并無太大興趣,總是回避她。好在兩人都還處理得當,成為終身摯友,卡森后來將《黃金眼睛的映像》一書,題獻給安妮瑪麗。
卡森還熱戀過南方女作家凱瑟琳·安·波特,安·波特是個美人,但不是那種嬌美可人的類型,她相貌俊秀清朗,顯得特別知性有主見,不但吸引男人,也讓女人迷戀。1947年,安·波特入住紐約城北的雅豆寫作營,與麥卡勒斯相遇,麥一見到安·波特,就眼前一亮,為其風度所癡迷,屢屢向安·波特送秋波,可是安·波特對麥很冷淡,始終與其保持距離。據(jù)說麥不死心,終日守候在安·波特門口,但安·波特不為所動,每次進出都視若無睹,根本不睬她。卡森還見過夢露,只不過夢露太艷麗了,卡森反而畏縮不前。
卡森離婚后,與《哈潑氏》雜志編輯喬治·戴維斯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在戴維斯的引薦下進入雅豆寫作營,結(jié)識了諸多文藝大腕,包括大詩人奧登、作曲家布里坦、黑人作家賴特等,并與杜魯門·卡波蒂、田納西·威廉姆斯等人成為朋友,創(chuàng)作上更是突飛猛進,連續(xù)寫出長篇《黃金眼睛的映像》《婚禮的成員》和中篇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奠定了她在美國文壇的地位。不過很不幸的是,與此同時,她的健康每況愈下。她如同一支燃燒的蠟燭,創(chuàng)作的火焰愈旺盛,則生命的消耗愈迅速。
里夫斯并沒有忘記卡森,他雖然是個軍人,但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一直牽掛著卡森,她的影子在他心中始終揮之不去。據(jù)說他在戰(zhàn)場上還是很勇敢的,諾曼底登陸后,穿越盧森堡、比利時,一路打進德國,贏得戰(zhàn)友們的一致稱贊,但在情場上卻是一敗涂地。在經(jīng)歷了一些情感糾葛后,他忽然發(fā)現(xiàn),盡管少不了吵鬧甚至劇烈爭執(zhí),在這個孤單的世界上,他和卡森是彼此最好的伴侶,如果說心是孤獨的獵手,那么兩人就是彼此孤獨的獵物,只有卡森能捕捉到他內(nèi)心的脈動。
兩人又開始恢復通信。“我們彼此的愛就像自然法則,完全獨立于意志之外。”(卡森)“我們都是雄蜂,卡森是蜂王。”(里夫斯)1945年,也就是離婚四年后,里夫斯從戰(zhàn)場歸來,與卡森復婚,兩人前往巴黎。關(guān)于這次復婚,卡森在回憶錄里寫道:“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對他有一份忠誠……我也知道,他在性愛上并不忠于我,但這沒關(guān)系,我并不在意……也許僅僅是因為他是我唯一吻過的男人,對他總有一分憐愛。”不久后,卡森再次中風發(fā)作,這次非常厲害,左半身完全癱瘓。之后又不慎摔了一跤,導致手腕骨折。命運再次把她置于絕境,她的活動范圍除了病床,只剩下輪椅。
面對如此惡劣的人生際遇,卡森還能扛,但里夫斯扛不住了,他終日酗酒,開始談論自殺,甚至談論雙雙自殺。一次,兩人開車去巴黎近郊的森林,卡森偶然回頭,看見后座上有兩根粗繩子,嚇了一跳,連忙催促他開車回家。1953年,里夫斯說服卡森,與他同時在酒店自殺,卡森答應了。但在最后一刻,求生的意志最終戰(zhàn)勝了死亡念頭,她臨時找了個理由出走;里夫斯則服用過量巴比妥,如一陣涼風飄然西去。
對于里夫斯的死,卡森是有歉疚的,她知道他之所以這樣做,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有無力感,無法拯救她。他無法拯救她的身體,而她無法拯救他的靈魂,只能尊重他的選擇。卡森此后又活了14年,不過再沒有寫出力作。里夫斯走了,她更寂寞了。她一直認為,雖說里夫斯的文學造詣不算多么深厚,但他對她的愛,尤其是早年在紐約闖蕩時,他對她的支持與鼓勵,是她終生難以忘懷的。要不是因為生活中有里夫斯,她不會有后來的成就,為此,她一直很珍惜麥卡勒斯這個姓。
每一位出色的作家都有其特殊性,曾有人用“毀滅性”三個字總結(jié)卡森其人其文。其人當然是指她不幸的一生,才華橫溢卻命途多舛;其文則是指她的小說具有殺傷力,貌似平靜的文字中暗藏涌流,稍不留神就會被她的敘述卷進去,在暗夜中品味靈魂的哀傷。她的文學仰慕者眾多,當中不乏優(yōu)秀的作家,如田納西·威廉姆斯、戈爾·維達爾,以及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等,以男作家居多。
但并非所有人都喜歡她。同樣是身患絕癥的女作家,奧康納評價卡森的《無指針之鐘》是“我所讀過的最糟糕的小說”。坦率地說,僅就文學而言,我更欣賞奧康納,同樣面對命運的不公,奧康納的敘述要顯得更加平靜而不露聲色。另一個女作家安·波特則說,無論卡森出現(xiàn)在哪兒,都會帶來一股肅殺之氣。這句話多少也說明卡森本人與她的文字一樣,有某種驚悚的魅力。卡森的摯友沃爾登希望后人為卡森作傳時,不要給她插上六翼翅膀描寫為天使,“因為她不是天使,是女巫”。
卡森最后的作品叫《神明與夜光》。在她生命的最后歲月,她遇到了一位精神病大夫,瑪麗·梅瑟。梅大夫起初只是把她當普通病人,后來為其言談所折服,兩人遂成密友。梅大夫鼓勵卡森寫回憶錄,卡森也很愿意寫,曾表示回憶錄不僅對她自己有意義,對后代讀者也有意義,方便他們“更好地理解我的那些小說”。不過在又一次中風后,她失去了寫作能力,最終未能完成這部作品,因此《神明與夜光》也叫《未完成回憶錄》。梅大夫2013年去世,臨終時將大量卡森的書信與手稿捐獻給佐治亞州的哥倫布州立大學,如今該校收藏的卡森資料踞全美各校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