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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這小城里有兩位啞巴,總是形影不離。一清早,兩人就離開住處,順路朝上班的地方走去,手挽著手。這對朋友形象迥異:那位領頭的希臘人,胖大臃腫,神情恍惚。夏天出門穿件馬球衫,或黃或綠,前擺胡亂塞進褲子里,后擺就隨它空晃蕩。天若冷些,再罩一件形狀莫名的灰毛衣。他面孔圓圓,油乎乎的,眼睛半睜半閉,唇上彎出個微笑,溫和地冒著傻氣。另一位身材高挑,目光聰明靈動,衣著樸素,清清爽爽。

每天早晨,這對朋友默默趕路,徑直來到城內主街,然后在一家水果甜品店外的人行道上稍事停頓。那位胖啞巴斯皮羅斯·安東納帕洛斯,就在這家店打工,店是他表兄開的。他的活計是做糖果和甜品、拆箱取水果、保持店內干凈。那位痩啞巴約翰·辛格,回回離開前幾乎總要手把朋友胳膊,對朋友面龐深情凝視片刻。如此做別之后,辛格便踽踽獨行,穿過大街,去往一家首飾店,他是那兒的刻銀師。

傍晚,這對朋友會再度會合。辛格回到果品店,等著,直到安東納帕洛斯打算回家。希臘人要么懶洋洋地打開一盒桃子或蜜瓜,要么在他做飯的后廚房看報紙的滑稽專欄。二人動身前,安東納帕洛斯總要打開一只紙袋,那是他白天藏在廚房哪個架子上的,里頭收著他白天攢的各種零碎食品——一個水果,幾種糖果樣品,或一段紅腸頭之類。

動身前,安東納帕洛斯通常會一步一晃,走到前店那只玻璃柜跟前,柜子里收著些肉和奶酪。他滑開柜子后背,滿臉歡喜,伸只肥手進去掏摸他最中意的美味。有時店主表兄沒發現,可一旦留神,就會狠狠剜他一眼,蒼白緊繃的臉上寫滿警告。安東納帕洛斯只好把那美味從柜子的一角慢慢推回另一角,黯然神傷。每逢此刻,辛格就站得筆挺,雙手插進口袋,目光游離別處。因為,除了喝酒及某種個人獨享的秘密快樂之外,在這世上,安東納帕洛斯最喜歡的莫過于吃。

暮色中,兩位啞巴款步回家。在家里,辛格總跟安東納帕洛斯說個沒完,一串串手語動作,飛快表達著他的意思。他神情熱切,灰綠色的眼珠閃閃發亮,兩只手瘦削卻有力,對安東納帕洛斯傾訴著白天發生的一切。

而安東納帕洛斯懶懶靠坐,傻看著辛格,極少用手語說什么——即使說,也無外乎要吃、要喝、要睡覺,且三件大事都打出相同的手勢,又笨又模糊。夜晚,若逢喝得不太醉,他會跪倒在床前,做一會兒祈禱,這時他的胖手就會打出“神圣耶穌”“上帝”或“至愛瑪利亞”這些話來,安東納帕洛斯只說過這些話。辛格無從知道自己對友人傾訴的那一切,他到底明白多少,但他明白又會怎樣呢?

兩人同住在城里商業區附近一座小屋的二樓,兩個房間。安東納帕洛斯在廚房油膩膩的爐子上給二人燒飯。辛格坐的是直靠背普通餐椅,安東納帕洛斯坐的是超級敦實的沙發。臥室里,主要是那張蓋著鴨絨被的雙人大床,給希臘人睡,一張鐵架帆布窄床則給辛格睡。晚飯耗時良久,因為安東納帕洛斯雖愛吃,卻吃得慢。飯畢,希臘大塊頭就倒進他那只沙發,舌頭逐個舔著牙齒,不是為剛咽下某道好菜,就是為不愿失去吃飯的滋味——而辛格此時卻在刷洗盤子。

有的夜晚,兩個啞巴還下棋。辛格向來喜歡下棋,數年前還想教會安東納帕洛斯。起初,安東納帕洛斯對把棋子在棋盤上走來走去的種種理由毫無興趣。辛格就開始在桌子下頭藏一瓶子好吃的,每教一課,就拿出來打賞。希臘人學不會馬走的怪步,也學不會王后的機動靈活,橫掃一切,但學會了擺位置和開局的頭幾步。他喜歡白棋子,給他黑棋子就不肯。走完開頭幾步,辛格就自己玩下去,而朋友一旁觀看,昏昏欲睡。要是辛格對自己的黑方發起精彩進攻,結果干掉了黑王,安東納帕洛斯就歡欣又得意。

兩位啞巴沒別的朋友,除了工作就是相互廝守。日復一日,幾無變化。如此單獨相守,日子長了,便無任何意外能打破他們的平靜。一周一次,兩人會跑一趟圖書館,好讓辛格借本偵探小說。禮拜五兩人就去看場電影。而發薪日,總是一道去陸海軍商店樓上那家一毛錢照相館,好讓安東納帕洛斯照張相。這幾個地方他倆時常光顧,但城里許多地方卻從未涉足。

這座城市深入南部中心,夏暖長,冬寒短,天空藍得一碧如洗,陽光燦爛,明亮刺眼。挨到十一月,天空灑起陣陣冷雨,再后來就霜凍,寥寥數月寒冬。冬季天氣多變,但夏季總似火燒。這小城規模不算小,主街上兩三層的店鋪、辦公樓綿延數個街區。但城內大建筑卻是一幢幢廠房,城里很多人受雇于這些工廠。這些軋棉廠興旺發達,但多數工人卻窮得叮當響。街頭民眾神情絕望,滿臉饑餓與孤獨,但兩位啞巴才不孤獨。二人在家有吃有喝,心滿意足。辛格總是手語急急,向朋友傾訴滿腹心事。歲月似這般靜靜流淌,直到辛格轉眼三十二歲,與安東納帕洛斯在這座小城已然相伴了十度春秋。

不料一天希臘人病了!他坐在床上,捧著大肚子,油乎乎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淌。辛格去找朋友那位開果品店的表兄,對自己的工作也請假一一安排妥當。大夫叮囑安東納帕洛斯按規定節食,還說酒可不能再喝。辛格按部就班,執行大夫命令。從早到晚,坐在朋友床前,千方百計,使他生病的日子過得快些,但安東納帕洛斯用眼角余光對他憤怒相向,就是不高興。

希臘人心煩氣躁,對辛格給他準備的果汁和食品挑三揀四。還不時要人扶他下床,好讓他做做禱告。跪下去,兩爿大屁股就立刻壓住兩只小肥腳,兩只笨手就直比畫“至愛瑪利亞”,接著就緊握脖子上那條臟兮兮細繩上拴的一枚黃銅十字架,兩只大眼朝上一翻,盯住天花板,無比敬畏。過后則一臉陰云,不許辛格跟他講話。

辛格百般耐煩,小心伺候。他給朋友畫小畫解悶,還畫了張朋友的素描,可這素描卻傷了大塊頭的心,不肯和解,直到辛格把他的臉改成年輕帥氣,頭發染成金黃,眼珠畫成深藍色,這才故意掩飾滿心歡喜。在辛格悉心照顧下,安東納帕洛斯一星期后就痊愈上班。但打那以后,兩個朋友的生活方式就變了味兒,麻煩降臨。

安東納帕洛斯病好了,人卻變了。急躁易怒,夜晚不再甘于安安靜靜守家。只要他想出去,辛格就在后頭緊跟。他會踏進一家飯館,等二人桌旁坐好,就悄悄偷幾塊方糖,或一支胡椒瓶,或幾把銀餐具,塞進口袋。辛格總是為此付錢,倒也沒惹禍端。回到家,他就數落安東納帕洛斯一頓,可大塊頭希臘人滿不在乎,只沖他樂。

數月下來,安東納帕洛斯的壞毛病愈演愈烈。一天中午,他若無其事地走出表兄的果品店,穿過大街,公然對準第一國家銀行的墻根撒尿。若逢人行道上的行人面露不悅,他就沖將過去,用胳膊肘和大肚子推人家。另一次,他闖入一家商店,錢也不付,直接拖走一盞落地燈。又一次,他試圖偷走一輛電動火車玩具,這東西他從前在陳列柜里見過。

辛格的日子真熬煎,時不時得在午餐時間陪送安東納帕洛斯去法院,處理他惹的種種禍端。辛格漸漸對法院的那套程序變得了然于胸,人也不斷心煩意亂。為繳納一筆筆保釋金和罰款,他花光了銀行里的存款。所有心血與金錢都用來保證朋友不進監獄,因為大塊頭希臘人被指控犯有盜竊罪、有傷風化罪、暴力襲擊罪。

而那位希臘表兄,安東納帕洛斯侍奉的果品店老板,卻完全袖手旁觀。查爾斯·帕克(這位表兄的大名)仍讓安東納帕洛斯留在店里,但他蒼白緊繃的面孔時刻緊盯表弟,毫無幫表弟之意。辛格對這位查爾斯·帕克沒好感,開始討厭他。

辛格活得心神不寧,愁云密布,可安東納帕洛斯總是一派風平浪靜,不管闖了什么禍,永遠一副溫軟笑容。往日那些歲月里,辛格曾認為朋友這笑容微妙又聰明。安東納帕洛斯究竟明白多少,有何心思,辛格卻一直捉摸不透。如今,他發現這位大塊頭希臘人神色之中竟多出一絲狡黠與嘲弄。他就抓住朋友肩膀使勁搖,搖得自己都累,又用手語一遍又一遍解釋,然而朋友死不悔改。

辛格的錢花光了,只好向珠寶店他的老板借。一次,他沒錢付保釋金,安東納帕洛斯就在牢里過了夜。次日辛格來領他回家,他氣哼哼不想走——牢里的飯好吃,有腌豬肉、抹糖漿的玉米面包呢,而且新住處和獄友讓他開心。

兩人獨居太久,苦惱的辛格無人求助。安東納帕洛斯我行我素,惡習不改:在家,有時還做做他在牢里吃過的新花樣;在街頭會闖什么禍,著實無法預料。

一天下午,辛格來到安東納帕洛斯干活兒的果品店。查爾斯·帕克忽然遞給他一封信,信上說他已安排好了,把表弟送去兩百英里外的州立瘋人院。查爾斯·帕克動用了他在城里的關系,一切細節均已安排妥帖。安東納帕洛斯必須離開,下星期就入住瘋人院。

辛格把信來回看,一時愣了。查爾斯·帕克越過柜臺跟他講話,可他根本沒注意看他的口型,弄懂他的話。最后,辛格掏出總是隨身帶的小拍紙簿,寫下一行字:

您不能這么干。安東納帕洛斯得跟我在一起。

查爾斯·帕克憤怒地直搖頭,他不大會講美國話,就反反復復一句話:“不關你的事!”

辛格明白沒救了。這個希臘佬是在擔心,總有一天得為他表弟承擔責任。查爾斯·帕克雖不大懂美國的語言——可他很懂美元。他已動用金錢與影響把表弟弄去瘋人院,毫不遲疑。

辛格無可奈何。

接下來這星期只有焦躁,只有狂亂。辛格不停地說,手語不止,還是倒不完心里的話。他想把自己滿腹想法、滿腹情感,統統倒給安東納帕洛斯,可時間不夠了。他灰色的雙眸閃閃發亮,他聰明靈動的面容痛苦萬分,可安東納帕洛斯就呆呆地看著,辛格真不知道他到底明不明白。

接著,那日子到了,安東納帕洛斯必須走了。辛格拿出自己的箱子,把兩人共有的最好的東西裝了進去。安東納帕洛斯給自己準備了路上吃的午飯。傍晚,兩個朋友最后一次手挽手沿街走去。時值十一月下旬一個冰冷午后,但見二人面前哈出的白氣,一團又一團。

查爾斯·帕克要陪表弟一起去,但車站上他站到一邊,不跟他們一起。安東納帕洛斯擠上大巴士,在前排一個位子煞費周章,而后安頓下來。辛格從窗戶外巴巴地看著他,最后一次拼命打手語,想跟他說說話。可安東納帕洛斯凈忙著檢點午餐盒子里各種吃的,好久也不理睬。巴士都要離開路邊了,這才轉向辛格,笑得冷漠淡然——仿佛二人相隔,已是千里萬里。

隨后的幾星期辛格過得恍恍惚惚。從早到晚,辛格在珠寶店后面的工作臺前埋頭苦干,夜晚獨自回家,最想要的是睡覺。他到家就往帆布床上一倒,好想打個盹。半睡半醒之間,夢境接二連三,安東納帕洛斯全都在夢里。辛格會情急地直打手語,因為夢中他跟安東納帕洛斯說話,而朋友正看著他。

辛格試圖回憶根本不認識安東納帕洛斯之前的那些歲月,試圖對自己講講年輕時發生過的事情,但似乎一切試圖回憶的東西都不真實。

有件事記得清楚,卻根本不重要。他想起自己雖嬰兒時就耳聾,但并不真啞。他很小就父母雙亡,被送進聾啞學校,在那兒學會了手語和閱讀。他九歲前學會了美式單手手語,后來又學會歐式雙手手語,學會辨識口型,弄懂意思,最后還學會說話。

在那所學校,人人覺得他聰明,領悟得比其他學生快得多,但他一直不習慣用嘴講話,很不自然,舌頭在嘴里就像條大鯨魚。跟人講話時,人家一臉茫然,這讓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一定像什么動物,要不就是說錯了什么,令人家厭惡。想用嘴說話好痛苦,但兩只手隨時都能表達他的意思。二十一歲時,他從芝加哥來到這座南方城市,立刻結識了安東納帕洛斯,那以后就再也沒用嘴說過話,因為跟這位朋友在一起不必開口。

一切都不像真實,除了與安東納帕洛斯相守的十年歲月。朦朧夢境中,他見到同伴鮮活而真切,可醒過來,就只剩下椎心的孤獨。間或,他會給安東納帕洛斯郵寄包裹,但從未得到過回音,幾個月就這樣過去,空空落落,恍恍惚惚。

春天一到,辛格變了。他睡不著,坐立不安。夜晚就在屋里團團轉,體內一股新能量無計排遣。好歹入睡,也已到黎明前那幾小時——那時他頭昏腦漲,猛然跌入夢鄉,直睡到清晨陽光彎刀般狠狠撬開他的眼皮。

他開始在城里亂走,打發夜晚。他無法忍受安東納帕洛斯住過的房間,就去離市中心不遠處一幢東倒西歪的公寓里租了個房間。

他去兩個街區之遙的一家餐館吃飯,這家餐館就在長長主街的盡頭,叫作“紐約咖啡館”。頭回光顧,他快快掃一眼菜單就寫了張便條遞給老板:

每天早餐我要一個雞蛋,烤面包片及咖啡—0.15美元

午餐我要湯(什么湯都行),一個夾肉三明治及牛奶—0.25美元

晚餐請給我三種蔬菜(除開卷心菜,什么都行),魚或肉及一杯啤酒—0.35美元

謝謝!

店主看完便條看了他一眼,目光圓滑老練。他不高不矮,體魄強壯,絡腮胡太黑太密,使得下半截面孔好似鐵鑄一般。他通常站在角落的收銀機旁邊,兩條手臂交叉在胸前,冷眼觀察四周發生的一切。辛格漸漸熟知這張臉,因為一日三餐都在他家店里吃。

每個夜晚,辛格都要孤單單在街頭走上好幾個鐘頭。三月,有時濕漉漉的夜風涼得刺骨,有時大雨恣肆,但他無動于衷,步態焦慮不安,兩手總是深深插入褲袋。日子悠悠過去,天氣漸暖,人也怠惰,辛格的焦慮漸漸耗盡,露出深刻的平靜,慢慢生出一副深思熟慮的平和面容,那些最悲傷或最聰明的人表情大抵如此。但他依然在城中街頭飄來蕩去,總是沉默,總是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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